舉頭不見巷首,高眺不見街尾,人煙紛雜,噪聲不斷。京城的長街永遠是那麽擁擠,商販每每剛要吆喝便停下來,因為攤位前總是不斷人,無論是看還是買。

人群中,意亂情迷般走來一人,眼神茫然,渾身無主,手中牽領著一個孩子,不是閑逛,也絕非尋人,而是隨波逐流,人往亦往,這便是卓姬與畢子。

慌亂中,她的頭發已經四散而開,遠遠看去儼然一個流浪的女子。不見文圖,這夢中無數次出現的都城景象失去了顏色,毫無心念遊賞。

穿流不絕的路人,有誰能知道這是皇妃與太子?!

“娘,我餓!”畢子見到一個飯攤止步,眼巴巴盯著白氣騰騰的竹屜。

卓姬立即吩咐夥計:“來兩個韭香包!”

看著畢子狼吞虎咽模樣,卓姬更是傷心起來,相公在哪裏?現在是否也餓了?看聶將軍神色,定是出了大事,究竟發生了什麽?

想著便將身上的一錠銀子放在攤位上,轉身便走。

“等等,夫人!”這可嚇壞了夥計,連忙拉住卓姬,這錠銀子足以買下整個攤位,可看著卓姬蓬亂不堪的樣子,知道多說無益,肯定沒有散碎紋銀,又怕耽誤了買賣,索性將銀子塞入卓妃包裹,“不要錢了,送給娃吃了!”說完,趕忙又去忙乎。

周圍的人紛紛詫異起來,這一個流浪的女子竟然懷揣這麽多銀兩,實在令人費解,接著議論聲也紛紛傳來:

“瘋女人!”

“這銀子啊,一定不是什麽好來路!”

“我看啊,一定是相貌醜陋,被富家老爺趕出來的!”

…………

若是以往,這些人一定會後悔自己閑話,卓姬定然二話不說舉起攤位上全部熱包子迎頭蓋上去,令這些失德舌主呲牙咧嘴抱頭鼠竄。

可是,卓姬依然麵無表情隨著人群前行,走著走著感到乏累無比,便瞧見一家客棧,剛要入內卻被攔住:“去!去!我們這裏不準要飯花子入內!”

卓姬更是懶得爭執,便再去尋,可是一連去幾家都被轟出。

她哪裏知道,這裏極少有攜子獨行的女人,要麽有夫君陪同,要麽三五成群,相公絕不允準妻子與小兒單獨外出,再有如此狼狽模樣,無人不認為是流浪者。

畢子見母親蹣跚勞累,轉手領著卓姬再入一家客棧,店家剛要出口拒絕,畢子立即從娘親包裹裏取出銀錠,喝一聲:“走的太遠了,娘親乏累,我們要住店!”

看來叫花子與非叫花子的區別隻在銀子,店家一見白光閃閃的大銀錠,連忙眉開眼笑改口道:“夫人請進!小公子裏麵請!”

眼見快要天黑,卓姬便點了兩個小菜,一盤白飯供畢子享用,自己拾起竹筷試試,可一口也咽不下。

“娘,你是擔心爹爹了嗎?”畢子忽然問道。

卓姬點點頭,幽幽說道:“不知道你爹怎麽樣了,看,”她剛想說將軍,馬上改口,“看聶先生模樣,你爹定是出了什麽事!要不,怎麽會有人要加害我們呢?”

“娘你放心,爹一定不會有事的!”畢子絕不信

自己的爹爹出事。

“但願……噓──”卓姬忽然製止畢子說話,側耳聽起來鄰桌閑聊,因為話語中有皇上,好像還有武林盟主的事,那幾人一看便是皇宮中之人。

“你說也是,死了活該,這麽好的皇上還去行刺,哪還有天理?”

“即便是有血海深仇,再等一年也行啊,皇上無太子,馬上就要退位了……”

“可憐這武林盟主,剛剛當上沒幾天,就一命歸西,真是作孽。”

“聽說他帶去的人逃跑了,估計也活不了幾天。”

“不是太後娘娘帶走的那個新盟主麽?”

“你想想,身為盟主帶著刺客暗殺皇上,哪能活得下來?對了,再等幾天就知道了,據說皇宮令老盟主繼續執事,如果長此以往,一定是將那新盟主賜死了!”

…………

卓姬的眼淚刷刷流了下來!

原來如此,相公定是帶著聶將軍行刺皇上被識破,聶將軍逃了出來,相公被困在宮內生死未卜,可是聽將軍言道對不住自己的相公,那一定是凶多吉少,行刺皇上哪還能活?

相公為什麽要行刺皇上?

就在這一瞬間,卓姬痛不欲生,同時憤怒無比,心底竟萌生出一個念頭:如果有機會,一定要殺了皇上,一來為相公完成心願,二來為自己的夫君報仇!

“你們胡說──”一轉眼,畢子已經跑到鄰桌旁邊,他大致聽明白了意思,是自己的爹進宮行刺不成。

一個小宮侍剛要抬手給這小兒一巴掌,立刻被領班喝止:“住手!”隨即使了個眼色。

那宮侍回頭一看,一個潑婦模樣的人正虎視眈眈瞪著自己,心裏明白過來,當街妄議宮中事,鬧大了,會挨板子的,紛紛瞪一眼小兒,隨即轉身止住話題。

卓姬牽著畢子進入客房,立即蹲下身子,抬手撫著畢兒的小臉,“畢兒,要記住,”她想起聶將軍的囑咐,“自今日起,我們母子要更名換姓,將來你長大了,為你爹完成未了心願,我就叫文姬,隨你爹姓,你便叫萌兒,那也是你的名字……”

“萌兒,萌兒……”畢子小心地點著頭,不斷重複著自己的新名字。

“若是有人問你爹是誰,”卓姬禁不住又眼含酸淚,“你就說,就說已經故去了,不知道叫什麽……”

“我爹沒死!”畢子堅決說道。

“我知道,”卓姬不再爭辯,“但是眼下隻有這麽說,很多人知道畢子是文圖之子,這樣才安全些……”

“是,娘!”畢子趕忙伸出小手擦拭著母親的眼淚,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娘親從未哭過。

是夜,卓姬在眼淚中驚醒,如果那宮內人所言屬實,說不定相公此刻已經屍骨不存,多年來,自己早已是夫君的影子,從那火難中逃生,便再也沒有分開過,文圖從未嫌棄自己,始終如一嗬護關愛著,雖再無夫妻之實,可仍然令她心滿意足,哪怕是高居武林之首,也從未表現出厭惡之意,即使後來看中了郡主,那也是人之常情,絲毫沒有怠慢自己。

無數的惡夢始終折磨著卓姬,一直到清晨渾噩中醒

來。

卓姬決定要去尋郡主,哀求她收留自己,撫養畢子長大,教導他尋機會殺皇帝,為文圖報仇!因為她從聶將軍的言談舉止中察覺到,相公已經被宮中擒拿。

母子二人折身而行,意圖返回原來的客棧尋找郡主,半路上卻見到一個真正的女叫花子。

那女子萎縮在一處牆角蓬頭垢麵,明明在乞討卻不敢抬頭,哪怕是有人扔出幾文錢,她也不敢落出麵孔道謝。

惻隱之心令卓姬止步上前,昭示著善良之人總有善報,無論時機早晚。

“姑娘,”卓姬見她的處境與自己毫無分別,不禁關切起來,“你可是遠地而來?”

那女子不敢抬頭,不住地點頭,忽然身體僵住,似是發覺了什麽,不顧羞臊猛然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兩人同時驚呼出聲!

“卓姬?!”

“雅束?”

此女正是卓家莊之女,曾在王公子選妻之日與卓姬同台比試,不過那是在老村主吆喝下走過場而已,兩人情同手足,不想均在落魄時相見。

“你……你……”卓姬張著嘴說不出話,這哪還是胖乎乎的丫頭,如今已是瘦骨嶙峋,又是兩行眼淚垂下,一把摟住雅束,兩人抱頭痛哭。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卓姬泣聲問道。

雅束怕眾人嘲笑自己,連忙拉著卓姬母子逃到一處拐角,見姐姐手裏牽著孩童,驚恐盯著畢子問道:“姐姐,你,你又嫁人了麽?”

卓姬驚住,不知雅束在說什麽,見她一直盯著畢子,以為怕是小兒聽見,便低頭道:“畢兒,你去旁邊玩耍一刻,我要與姨娘說話。”畢子很是乖巧,便跑到一旁蹲下等候。

雅束艱難陳述著那場改變很多人命運的火難──

她偷偷爬在一堆石頭後麵,一直等到盜賊遠去,不顧一切衝向作為卓姬洞房的小舍,那裏已是一片廢墟,她顧不上灰燼的灼燒,哭喊著卓姬名字,徒手挖掘起來,很快,手被燒傷血流不止,渾身也是灰塵一片,可是她一直沒有停,一切停止時她目瞪口呆,廢墟內倒臥著一具燒焦的屍體,她以為那不是卓姬就是公子!雅束痛哭流涕,搖晃著身子離開廢墟,蹣跚中她忽然踩到一樣東西,低頭拾起一看,是一個翠玉腕環,這一定是公子之物!如果公子活著,一定要還給他,如果卓姬活著,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姐姐。

隨後,雅束逃離村子,再尋家人幾度無果,好在家中銀兩均在自己身上,於是開始漫漫的尋人之路,也是因為家園不再,夢想著進京瞧瞧,一邊尋找打聽公子與卓姬下落,一邊東行,一邊幫人打著零雜糊口,一邊耗費著身上的銀子,沒想到入京的道路如此久遠,加上有絲毫音信,便埋頭尋找,耽擱無數,一行便是六七年,終於進入京都,可是同樣無心再觀賞,因為身上的銀子已經空空如也。可她發現,在京城謀生比登天還難,哪怕是混口飯吃,也是屢屢遭遇閉門羹,無奈之下乞討維生……

“你,你……”卓姬的臉上頓然褪去了紅潤,慘白如紙,嘴唇立刻抖成紫色,“你是說,公子已經,已經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