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高銘聲與木尋安一道,陪著夏鶯鶯找到了蒼城的墳墓。
墓碑早已在年月的更迭中風化。夏鶯鶯站在墓碑前,用了些力氣,才辨認出墓碑上刻著的是“蒼城”二字。
看來,他到底還是死了,他並沒有成仙。
夏鶯鶯想到這裏,本該幸災樂禍,可是她發現自己沒有什麽情緒。
她咬了咬嘴唇,然後看向高銘聲和木尋安。“我能不能一個人在這兒待會兒?”
說完這話,看著高銘聲和木尋安麵麵相覷的表情,她又補充了一句。“放心。我哪裏也不回去。你們不用走遠,稍微……給我一些空間就行,可好?”
夏鶯鶯這般說著,思及她的身世太過悲慘,高銘聲和木尋安也便走出了五十步左右的路程。
畢竟這夏鶯鶯是妖的靈體,萬一她要出逃,難保做不成出傷害人的事。
她自幼父親被殺,被迫與心上人分離,然後淪入風塵。
好不容易與心上人重逢,卻發現心上人故意接近自己,是為了娶自己的性命。
最後,她重新真正淪為了妓女,又死在了心上人手上。
她若投胎轉世,喝下孟婆湯,把這一切忘了,也就罷了。偏生她被關進了照妖鏡中,日日夜夜裏,這些回憶都在她腦中充斥著。
高銘聲和木尋安也知道她很可憐,但正是因為她身世如此,他們也難免怕她會生出報複社會的心思,真正成為一個為禍人間的妖。
故而,高銘聲和木尋安並沒有走出太遠。他們一直觀察著夏鶯鶯,不敢掉以輕心。
至於夏鶯鶯,則麵對著墳墓坐了下來。
她不想知道他當年為什麽要這麽做,她性子決絕,對她來說,不論出於什麽緣由,他都已經做出了傷害她的事。他縱然有天大的理由,也深深傷害了她,且讓她體無完膚。
她以為她平靜地死在他手下了,甚至在死前,還平靜地接受與其他恩客日日笙歌,所以,她已經對他死心了。
可她也不明白,為什麽此刻的自己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最想要的竟然不是自由,而是到他的墳前來看一看。
她的手放在地麵上,不由就用手刨起了土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或許隻是出於直覺。
這些日子,她跟著高銘聲和木尋安一路走過來,發現這個世界已變化得太快。
滄海桑田,田舍變了高樓,屋舍瓦簷,雕梁畫棟,通通與從前不一樣了。
然而,這座道觀,道觀旁的這些墳墓,竟然還奇跡般地保留下來了。
夏鶯鶯聽他們說了,這是作為文物,被保護起來了。
此時此刻,她不由看向那墓碑,平靜卻帶著深意說:“所以說,蒼城,這都是天意,對不對?我們的家,我生活過的南京城,變化翻天覆地。而你的墳竟然還在。上天是讓故意讓我們如此重逢的,對不對?”
“上天,是給我一個報仇的機會,對不對!”
最後一句話,夏鶯鶯是采用嘶吼的方式喊出來的。
數百年前,竹林裏,她聽到他要殺自己的時候,她沒有哭、沒有鬧。麵對他一次次不溫柔的進入和對待,她仍然沒有哭、沒有鬧。到了那秦淮畫舫上,她讓他殺了自己,聲音也非常平靜。
甚至是,一個人待在照妖鏡裏的時候,她忘記了時間,幾乎也忘記了生前的一切,她依然很平靜。
但此刻,看著他的墳墓,她再也平靜不下來了。
那積攢了數百年的氣憤和仇恨,在她胸口急速聚集,她嘶吼一聲,隻稍作緩解,但這還遠遠不夠。
她忍了太久太久,此刻再也忍不下去。
她上前,用手慢慢刨開他的墳。她現在的身體其實是木偶,所以她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她慢慢地挖,堅持不懈,最後總算挖到了白骨。
——曾經,在她麵前活生生的人,隻剩而今眼前淹沒在沙土之中的白骨。
那麽,她再去恨他,又有什麽用呢?
她如今拿起這白骨,輕輕一折,它們就能折斷。曾經他太強,她根本無法反抗。如今,他的身體可以任她踐踏,可是這一切似乎太過容易,讓她什麽都發泄不出來。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有些事情,隨著他的死去,早該煙消雲散。
她的愛無力、恨也無力,她該把他徹底忘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夏鶯鶯聽到了一個聲音。
“你……你是誰……你為什麽掘我祖父的墳墓?你想幹什麽?”
夏鶯鶯在這個時候,便回過了頭,看見了一個青年男子。
她穿著古時候的衣裝,頭發也是古時候的樣式。
她五官纖細而溫柔,眼角隱隱有淚,美得驚心動魄。
她模樣十分清麗,原本清麗的麵容很難與風情萬種聯係在一起。可莫名的,她身上有一股引人想要靠近的風情味。如不得不淪入風塵,外表嬌弱,但卻長出了爪牙拚命想要活下去的樣子。
那一刻,青年男子沒有感到害怕。
原本,一個古裝女子出現在墳墓邊,她坐在墳墓邊、用雙手挖墳,手上還捧著一根白骨。
此情此景,本該無比詭異、無比可怖。
可因為夏鶯鶯實在長得太好看了,青年男子一時連她在掘自家祖墳這件事都忘了。
“你……你是誰?”問出這句話,青年男子的心忽然一跳,覺得眼前人很麵熟。
想了一會兒,男子張口:“你……你是夏鶯鶯!”
夏鶯鶯蹙眉,“你認得我?”
夏鶯鶯說到這裏,打量起青年男子,發現他眉眼間與那蒼城卻有三分相似,於是不待男子回答,又問:“你說……祖父?你的祖父是蒼城?難道他……活了很長時間?”
“對,祖父是我們家得道成仙的仙人!所以他活了很長時間!他一直在找你。我家一直放著一幅畫,畫上的女子就是你。至於我……我叫蒼青。”
說到這裏的時候,蒼青有一些臉紅了。
小的時候,他調皮搗蛋,被父親關去麵壁思過。
蒼家有一間禁室,禁室裝著的,是蒼家曆年珍藏的一些物品。
蒼青被罰去的,便是禁室。
蒼家家教嚴厲,蒼青被關了整整三天,這期間有人定時給他送來食物和水。其餘時刻,他都是在下跪的。
這三天原本是很讓人感覺難受的。他那會兒本還年紀小,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
他跪得很不安穩,正想著反正沒人看著他,他站起來算了。
但站起來後,他也無聊後。一個人站在這屋子裏,實在難受。
這個時候,他按捺不住,開了燈,想著幹脆瞧瞧這暗室裏有什麽。
於是,他在打開燈後,就看到了夏鶯鶯的畫像。
秦淮河上,她乘船而來。天上似乎下著小雨,而她舉著一把油紙傘,身姿娉婷,五官的媚染上了江南的煙火氣。
那一刻,蒼青感到雙眼再也注意不到其他物什。
原本陰暗潮濕的禁室,似乎突然變作了人間仙境。
看著她那柔美的、欲說還休的樣子,他特別想要保護她。他所有焦躁的、不安的少年躁動的心思,就都全部退去了。
他安安靜靜地重新跪下。他本是麵壁思過,此刻倒成了麵鶯鶯、思情衷。
因為畫上鶯鶯的陪伴,他竟絲毫不覺得三日漫長,反而覺得那三日過得十分快。
後來,他再犯了什麽錯的時候,他絲毫不懼,反倒有些期待去禁室麵壁思過了。
他長大之後,打聽過畫上是什麽人,聽得母親說,那畫是他祖父留下來的,應該是祖父的愛人,但祖父後來得道成仙,而且後來一直鬱鬱寡歡,應當是與這個畫上的女子分開了。
不過,後來他的祖父一直在尋找這個女子,但可惜直到他死了,也沒有找到她。
那個時候,蒼青便想,怕是這女子被辜負了。
怪不得她看上去那麽可憐。她仿佛受盡了委屈,但偏生一個字都不說,隻把委屈埋在心底。故而她那一雙眼睛,如看穿了世間百態,但似乎她還有眷戀,所以那眼神似冷非冷,似情非情,太想引人深究。
如此,蒼青便想,這女子當是明朝時期的女子。如是,經過那麽那麽多年,她早該死了。
他把這奇特的相遇和愛戀埋在心底,不為人知。而他也從不曾奢求,竟然會真的會見到她。
誰知道,他今日來掃墓祭祖,竟然會看到她。——活生生的她。
“你說你的祖父在找我?他怎麽找我?”夏鶯鶯麵露一絲譏諷。
蒼青不明白這譏諷從何而來,隻是說:“要不……要不你跟我回家。我父母更清楚這件事。我們家傳下來有祖父的手劄,上麵應該也有記載。”
夏鶯鶯想了想,卻是轉過了身,冷冷道:“罷了。不去了。你祖父當年親手殺了我。他找我,怕是怕我沒死透吧。”
——祖父、殺了她?
這件事,蒼青是萬萬沒想到,他上前一步。“那你說……我……我們該怎麽虧欠你?你不然還是去我家一趟,是不是我祖父和你之間有什麽誤會?我……總之,我家應該有很多關於你的東西,請你務必前去一趟。”
夏鶯鶯聽了這話,回眸,朝蒼青翩然一笑。“小孩子,你不怕我嗎?我告訴過你,他殺了我,所以我是鬼啊。”
“我……我……我不怕。”蒼青上前一步,正色道,“而且,我也不是什麽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