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蒼流的手指有一些顫抖。
“在你眼裏,我根本不是你的徒弟,甚至不是一個人,對不對?從頭到尾,我都是你的一個工具,一個殺人的工具。”蒼城冷笑著,把冰冷的劍貼上蒼流的臉。
散發著寒意的劍身似乎把那股冷意傳到了蒼流身上,他全身都開始發起了抖。“你……你……你這是弑師,是大逆不道,你要遭天譴的!”
蒼城隻笑:“那就讓我遭天譴吧!隻要殺了你,我就替鶯鶯報了仇。到了地下,我還不算完全沒有臉見她!”
“哈哈,你還有臉見她?是你玷汙了她的身子,是你侮辱了她!是你傷害了她的感情!是你讓她絕望!最後,也是你親手殺了她!就算我出言唆使,這些事也都是你做的!你有什麽資格說你有臉見她?哈哈哈哈,我們都沒有臉!我們統統沒有臉!”
蒼流獰笑著說。
蒼城聽了後,似乎終究是怒不可遏。他揚起劍,一劍刺入蒼流的胸口。
鮮血如注般湧出。
蒼流終是死了。死不瞑目。
蒼城看著他那雙瞪著的眼睛,仿佛覺得讓他這般死去簡直太痛苦了。他自己根本沒有發泄完,而那蒼流竟然就這麽死了?
不、不能就這麽放過他!
蒼城舉傘,不斷地朝蒼流的屍體上砍去。
蒼流的雙眼瞪著自己,於是他先刺爛了他的雙眼。
蒼流的雙手握成了拳頭,於是他砍下了他的雙手。
蒼流的嘴剛才侮辱了自己,於是他一劍切向他的唇……
“鶯鶯……我幫你報仇了……我幫你報仇了……”
蒼城不斷呢喃,最後整個人跪坐在了地上。
他坐了一晚上,直到夕陽降臨,最後一絲陽光都隱沒,再到旭日東升,陽光重新布滿天際六合。
蒼城坐了這麽一夜,到底是明白過來,他終其一生,其實也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夏鶯鶯曾經問過他,他奉師命前來殺她,可曾想過他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但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她這句話的含義。
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太遲了。
但他知道他此刻想要的是什麽,那就是再見夏鶯鶯一麵。
她恨也好、怨自己也罷,甚至是她對自己毫無情感、那也沒有所謂。
他隻想見她一麵。似乎隻要再見她一麵,他前半世的恍然、後半世的糾結都會有一個了結。
蒼城之前打聽過,為確保照妖鏡安穩,道館的前輩把它交給了靈骨齋。
靈骨齋在金陵,於是在次日,蒼城便往金陵走去。
秦淮河畔,雕梁畫棟,寫滿他曾經的回憶。
可是他沒有時間去追憶,也不忍追憶。他四處尋找著靈骨齋的下落。
最終,他被人帶到一個坍塌的屋子前。
那人說:“啊,這裏曾經是有一個鋪子的,記得是叫靈骨齋。可是,有一天不知道怎麽,它就消失了。”
那個時候,正是明末清初,靈骨齋遭遇簡家入侵。位於秦淮河附近的靈骨齋損毀,其中的五人各自離散,而白折輾轉至上海重建靈骨齋的時候。
重構靈骨齋,工作量十分巨大,何況白折一邊要躲避簡家人,一邊憑一人之力重構。
故而,過了很久很久,靈骨齋才重新建成。
所以,蒼城始終都沒有找到靈骨齋。
他尋覓了百年之久,期間,也遇到了一個小姑娘。
那一日,他喝了很多酒,最後潦倒地醉倒她家門前。
她發現了他,竟不害怕,反而帶他回家,幫他擦幹臉,給他侍奉茶水。
那個小姑娘不知怎麽,就是喜歡他。
此後,他走到哪裏,那個小姑娘就跟他走到哪裏。
他也問過她:“我曾經富有過,但現在已經花光了錢。我是個窮光蛋。我看起來不算老,可我真的已經很老很老了。我殺過人,是個十惡不赦的人。你別跟著我了,走吧。”
姑娘低下頭,就是不肯離開。“你說的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那些很遙遠的過去了……跟我和你的將來,又有什麽關係呢?”
這一番言辭,幾乎讓蒼城失言。
過去的經曆讓他不相信所有人,師父會背叛、情人會離開,他不相信人性。
他也不願相信,自己就如在沼澤地裏好不容易才爬出來的怪物,渾身都是泥濘,現在竟會有個最純潔美好的人,絲毫不嫌棄自己,願意擁抱自己……
可是這樣的她,他怎麽舍得去觸碰?
姑娘繼續說:“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沒告訴過我。但我第一次見你,看見你的眼神,我就覺得好心疼。你一定受過很多很多苦。以後,就讓我陪你,好不好?我也是孤兒,我也很難過,兩個人在一起……總好過一人。”
聽了這句話,蒼城竟然流了一滴眼淚。
他幾乎是顫抖著、握住了姑娘的手。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姑娘答:“我叫劉凡。平凡的凡。”
她叫劉凡。她容貌平凡,身世平凡。但就是她,給了蒼城此生最好的不平凡。
他認為自己已經被生活、被所謂的天意活生生逼成了一個魔鬼,可是現在竟然出現一個這樣的姑娘,她竟然愛上了這樣的他。
至此,蒼城同意她跟著他。
一開始,他依舊不願意娶她。因為他覺得那樣對不起夏鶯鶯。
可是時間久了,他修過仙,不會老,可她是凡人,她再也等不起了。
她此生的心願,就是能嫁給蒼城。於是,蒼城終究是娶了她。
劉凡給他生了孩子,最後壽終正寢。
此後,蒼城沒有再娶妻,依然在尋找靈骨齋的下落。
直至那一晚,他行至荒野。烏雲驟然而至,一道閃電滑過,卻直直落在了蒼城的頭上。
那一刻蒼城知道,他弑師的報應,終究還是來了。
回首他這一生,四處奔波,尋尋覓覓,不得善終。
但他竟然感謝起老天,賜給他一個劉凡,讓他渡過了一段平凡而美好的、尋常人家的生活。
到了後來,他其實已經不知道尋找夏鶯鶯的含義是什麽。好像隻是他從前一直想這麽做,所以當個活著的念想,一直這麽做了下去。
但似乎天意給了他一個另外答案,那就是劉凡的出現。
他終於明白,相愛有時候隻需要對視的那一眼,但能不能相守,是要看時機和天意的。
他曾經最愛的人是夏鶯鶯,可他們相遇的時機錯了。那會兒他雖然家財萬貫,最是豐神俊朗,但卻最懵懂無知,更被師父欺騙十年。那個時候,他也太過年輕,不懂得何為珍惜。
遇見劉凡的時候,他已經曆人生的穀底,他因為無知失去了愛人,所以才懂得何為愛、何為珍惜。
閉上眼的刹那,他歎了口氣。這一輩子,他最虧欠的,到底還是夏鶯鶯。可是到了最後,在時間不動聲色的力量下,初遇的驚豔、曾以為足以驚天動地的愛意,到了最後,也隻剩下虧欠而已。
——對不起,曾以為的最愛,到底輸給了時間。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讀完蒼城的所有記憶,木尋安歎口氣,她記錄完白骨抄,在末尾以這句李商隱的詩做了總結。
她輕歎一口氣,看向夏鶯鶯。
她有些擔心夏鶯鶯的反應。因為她知道,夏鶯鶯、自己、以及在場的所有知情人,都以為蒼城因為後悔而追尋了夏鶯鶯一世,為她弑師墮仙,四處奔波、隻為見她一麵。
縱然他有後代,定是娶了妻的。可看客們總固執地認為,他自始至終,都隻愛夏鶯鶯一個人。可是,他竟然真的愛上了別人。
出乎木尋安意料的,夏鶯鶯隻淡淡一笑。“也許鏡子裏的時間和外界不一樣,又或者……我時常都在沉睡。我竟不知,時間已經過去這麽這麽久了。”
語畢,不及木尋安說什麽,夏鶯鶯看向她。“尋安,此間事已了。我在這世間也沒什麽心願了。你送我走吧。我想入輪回。你會幫我的吧?”
“我當然會幫你。”木尋安歎口氣。
到了這時,蒼青卻突然站了出來。他幾乎是驚慌失措地看向夏鶯鶯。“你說什麽?你……你要走?你……不不,你……你可不可以留下來?”
不知不覺,因為那幅畫,在蒼青心中,她到底是陪伴了他整個青春時光的那個人。
“孩子,你隻是做了個夢。夢醒之後,忘了我吧。”夏鶯鶯上前,抬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曾經他是人,我是妖。現在你是人,我是鬼。皆是疏途,皆是天意……”
“不,不是天意。事在人為!我們一定可以想辦法。”蒼青說著,也朝木尋安和高銘聲跪了下去。“求求你們……”
“傻孩子。”夏鶯鶯扶他起來,“一切都抵不過時間。終有一天,你會和他一樣忘了我的。我大概……隻是你們人生裏的一段經曆,僅此而已。”
夏鶯鶯笑了笑,終究離開蒼青,與木尋安和高銘聲離開。
木尋安與高銘聲找來高僧幫夏鶯鶯超度。
夏鶯鶯去意已決,且似乎已大徹大悟。
所以,僧人沒費什麽功夫,她已消失在天地間。
她平靜地閉眼,好似覺得終於解脫。她這一生,太累太累了。
夏鶯鶯已是魂,沒有身體,無法下葬。
最後,木尋安便拿了那副木偶當做了她的軀體,把這木偶安葬了,也算是給了蒼青一個還可以祭拜她的地方。
此後,蒼青除了祭拜先祖,還會祭拜夏鶯鶯。
他時常在墳前斟了兩杯酒,權當做與她共飲,直至他老死。
夢醒誰想,若然重逢,君已陌路。
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