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見到極夜之後,連薑的記憶裏,便大部分都與極夜有關。隻可惜,這些記憶是極夜所不知曉的。
在他出門在外隨蘇旭和簡徹辦事的時候,連薑一日三遍地打掃他的房間,他隨時可能回來,不願他回來的時候,屋中有一點灰塵。
更多的時間,她就坐在他的門口等他。
時光對她來說,實在太漫長太漫長了。所以,等極夜回來的日子對她來說,已經算不上是漫長了。
他也看見,她給他做菜的時候,會先嚐一下,如果鹹了,定會重新做一盤。
他說過不喜歡吃魚,嫌刺麻煩,她便把魚刺都好了之後,她怕這份心意太過明顯,就把剔過刺的魚肉做成了丸子,再做成羹湯送過去。
也便是這個時候,極夜才發現。有她在的時候,他的茶水永遠是溫熱的,不會過燙、也不會過涼。
她幫他洗的衣服永遠熨帖,柔軟,舒適。
在簡家的時候,極夜要每天提防著被簡徹發現他的真實目的,故而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他的全副心思都在對付簡家身上,彼時根本注意不到這些細節,更不會去察覺到連薑的心思。何況,連薑把心思隱藏得太深太深。
一直到最後,就連極夜都覺得她的舉動太過突兀。
他何曾想,她對自己如此情深。
他不知道她為何這般喜歡自己。或許是,除了簡徹與蘇旭,她這兩千年來就見過極夜這麽一個男人。或許是,自己初見她時的幾句安慰話進了她的心坎……
但這原因早已不重要。重要的便是,天時地利人和之下,她愛上他了,最後還來不及告訴他她的心意,她就為他而死了。
極夜歎口氣,收起白骨,前去了浦江飯店。
他去的房間,便是連薑被吸入清淨琉璃瓶的那個房間。
極夜拿出了陰陽鏡。陰陽之鏡,能夠溝通陰陽。頭七還魂夜,靈魂會回到生前死去的地方。而陰陽鏡,便能照出靈魂的模樣。
白折曾用這麵鏡子幫助司政業見到死後的顧飛飛。
而今,極夜用它來等連薑的出現。
午時一刻,連薑在鏡中出現。
看見極夜在此,她有些緊張,但也十分開心。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問:“極夜先生你……你能看到我?”
極夜看向她,歎口氣。“是我對不住你。你……你何以如此……”
連薑垂了下頭。“連薑……連薑不後悔的。其實我反而覺得解脫。先生,我知道你也活得很長。但是你有友人相伴,有事情做,應該還好。可我……就幾乎一直獨自守候。我雖說是按要求照顧簡笙小主。可是很多時候,她也不在。她不讓我告訴簡徹大主子,我也就沒說……所以,他們三人不在,我都一個人活著,那般活了兩千年……太難受了。不瞞先生。直到先生來了,我才覺得日子好過了許多……”
“可是連薑,你可知……可知你沒有來世了。”極夜再歎一口氣。
“我知道。簡徹主子喂我藥的時候,都如實告訴了我的。是我選擇吃藥的。”連薑道,“其實我足夠了。你想,秦始皇是一個皇帝,他求了那麽久的長生,都沒有求到。我什麽人都不是,卻竟然得到了長生。而且,我這一世活得這麽長,已經夠了。能遇見先生、再為先生而死……我死而無憾。”
“那你還有沒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我一定幫你完成。”極夜再問。
連薑想了想,然後答:“我沒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我隻是……有些抱歉,對主子感到抱歉。因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背叛了他們……”
“連薑……”極夜道,“你可知你主子意欲何為?”
“說實話,對於簡笙小主,我的確有些害怕。可是對於簡徹大主子,我一直心懷感激。而且,我一直不覺得他是壞人。”連薑道,“大主子救了我的弟弟的性命,而且給了我家好多好多錢。如果他真是大惡人,其實完全不必要如此的。如果他真的做了什麽,或許……或許他隻是被利用了。”
能利用簡徹的還有誰?自然隻有那簡笙了。說來,這對兄妹感情實在太過微妙,極夜眯了眯眼,產生了某種聯想。
但眼下,他也沒法細想那兄妹兩的事,他隻是看向連薑,“終究是我愧對於你。你……”
——她、即將灰飛煙滅。
可這話,他到底說不出口。
“先生切莫如此。我徹底消失前,還能看先生一麵,已感激不盡!”連薑說著,竟是朝極夜鞠了一躬。“先生,我這一輩子很長,但其實也很短。隻因遇見先生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麽活著。我麻木地活了太久,沒有瘋掉已是萬幸。但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無悲無喜,就好像死了一樣……”
“所以,遇見先生之後,我才又意識到活著是什麽滋味,相思是什麽滋味,酸楚是什麽滋味,甜蜜又是怎麽滋味……遇到先生,我才算活了。這時間有些短暫,但也夠了。縱然我這一生譬如朝露,於我,也沒有什麽遺憾了。”
連薑許是知道自己要灰飛煙滅了,故而終於勇敢地向極夜表露了心意。
表露心意之後,或許是對他有些不舍,她終於掉了一滴淚。
極夜見狀,深深地皺了眉,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拭去她的眼淚。
可是他的食指剛觸碰到鏡麵,她的身軀就消失了。
她的靈魂在刹那間化作萬千螢火般光亮的存在,照徹這漫漫長夜。
她說她這一生譬如朝露,是因為遇見他才算活著。
此種情話,如何叫人不動容?
隻可惜,相愛,實在是太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一件事了。
極夜三度歎息,最後隻得收起陰陽鏡,轉身離開。
“極夜先生您好,我叫連薑。以後我便是您的助手,要我做什麽,盡管吩咐。”
“那個,先生,我去給你打壺水來,您可以喝一點,也可以用來洗漱。”
“我也算活了一千年的人了。不過啊,我還是好多東西不懂。如果有做得不好的,萬分抱歉。”
“這麽久我攢的銀子,也可以夠自己贖身了。可是……我就會幹家務。現在,外麵的世界變化那麽大,離了簡家,我根本就不知道去哪裏。……還有啊,那汽車也很可怕。它開得那麽快,聽說會撞死人的……”
“我……我再去給您燒壺水。不好意思,太久沒和人聊天了。你看我,這時間都忘記了……”
他忽而想起了初遇時刻她說的這些話。
從前他忘了,此刻終是字字句句,言猶在耳。
這夜離開之後,極夜選擇了去喝酒、大醉一場。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