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殺死那隻抹香鯨的地方,離我們的大船還有挺遠的一段距離。
好在天氣不錯,風不大,也沒有什麽浪,這讓我們能夠容易點兒把那龐然大物拖回到我們的大船邊上去。
我們把三條捕鯨小艇串在一起,拖著我們的戰利品緩緩地往回劃。
以前我們隻是聽說過,現在可是體會到在中國的大運河上做纖夫的滋味了,不,應該說,我們現在的感覺比那滋味兒還要難受。
我們三條艇上一共有十八個人,三十六條胳膊在使勁地劃著,劃了很久才見那龐然大物移動了一小段兒。
一個鍾頭過去了,又一個鍾頭過去了,直到日落西山,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我們才把那家夥拖回到“裴廓德號”旁邊。
亞哈船長站在船頭,一路看著我們。
大船上已經亮起了三盞燈,高高地掛在桅杆上,多多少少給我們照著點兒路。
亞哈船長把一隻燈從別處拿過來,放在舷牆上,照著我們拖過來的那隻抹香鯨。
他茫然地看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過了一會兒,亞哈船長從沉思中轉回來,吩咐我們一定先把死鯨捆好之後再上船。之後,他一聲不響地回他的艙裏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見他出來。
鐵鏈子“嘩啦嘩啦”地響著,錨也被拋到海裏去。
我們在忙著綁那個龐然大物,把它的頭綁在船尾,尾巴綁在船頭。
亞哈船長並不怎麽高興,甚至有些不快和失望,好像是一看到這頭抹香鯨的屍體,就立刻想起了他的死敵——白鯨莫比-迪克。
他對這隻-香鯨不感興趣,他的偉大的目的和近乎偏激瘋狂的執著,都在於那個在他腦海裏翻騰已久的家夥。
對於亞哈來講,除了莫比-迪克之外的任何莫比-迪克的同類,都無法引發他的興奮和滿足。
雖然一向沉著臉的亞哈船長並沒有高興起來,但這次勝利的頭號功臣斯塔布卻興奮得不得了。
他紅光滿麵地在甲板上走來走去,跟這個和那個大聲地說笑著,顯得異常地活躍。
斯塔布的興高采烈,除了勝利的喜悅之外,還有一個更讓他感到滿足的原因:他愛吃,尤其是愛吃鯨肉,這一回,他可要大飽口福了。
“嘿,大個子。”斯塔布人聲地叫著塔斯蒂哥:“今天睡覺之前我可要大吃一頓鯨排,吃個痛快!快點下水去,給我弄點兒來,要腰那個地方的,快點!”
斯塔布之所以這樣做真的是出於對鯨肉的極端的喜好,而不是出於對大鯨的痛恨,就像交戰雙方打完仗後,戰勝的一方一定要向戰敗方提出索賠一樣。
熟悉這些捕鯨者的人都知道,像斯塔布一樣喜食鯨肉的捕鯨者大有人在,有人甚至對鯨的某些小器官更加偏愛。
半夜的時候,斯塔布的鯨排被做好送來了。
斯塔布摩拳擦掌地在甲板上的絞盤旁坐下來,就著兩盞抹香鯨油燈的亮光,狂吃大嚼起來。
就在斯塔布美美地享用著他的美餐的時候,成千上萬的鯊魚也和斯塔布一樣沉浸在就餐的喜悅之中。
它們成群結隊而來,圍在斯塔布他們殺死的那隻抹香鯨旁,盡情而又猛烈地撕咬著一塊塊的美味,痛快之至地咀嚼著。
一幫鯊魚飽嚐之後滿意地走了,另一幫饑餓的鯊魚又來了。
睡在底艙的船員們隔著船板隻和鯊魚離著不到一英尺遠,鯊魚在外麵遊來**去,尾巴不時地敲擊著船身,“啪啪”的聲音不時地把船員們從熟睡中弄醒。
如果你站在甲板上,靠著船舷向水麵望去,你就會發現那群凶悍且貪得無厭的東西。
它們在漆黑一片的水裏爭搶著、翻滾著,互不相讓地爭相享受這頓美味。
這群鯊魚撕扯鯨魚的方法十分獨特,叫人不禁為之叫絕。
它們先用嘴咬住鯨身上的一個地方,然後身子向後一仰,於是,人的腦袋那麽大的一塊鯨肉就被它們從鯨的身上剜了下來,動作之規範,力量之大,鯨肉大小之均勻,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在這群家夥飽餐完揚長而上之後,死鯨的身體上會留下無數大小一致的洞,就像木匠為了裝螺絲而事先用木鑽在木板上麵鑽好的一個一個的孔眼。
就在斯塔布在甲板上狂吃大嚼的時候,成千上萬的鯊魚在他下麵的海裏也正在聚著餐,雙方都在幹著同一件高興的事情,但誰以沒有理會對方的存在。
在捕鯨船不遠萬裏的捕鯨征程中,最最忠實地跟隨著他們的,就是眼下正在把他們冒著生命的危險捕獲到的戰利品當做美餐的家夥。
當然,這些鯊魚跟隨著捕鯨船,並不是為了給他們護航,而是為了毫不費力地享用捕鯨船的勞動成果,它們時時刻刻地瞪著眼盯著船上的人,等待著一次又一次的機會。
在捕鯨船同抹香鯨殊死相鬥的時候,它們躲在一旁冷眼相觀,當在平常它們自己也望而生畏的抹香鯨被捕鯨船弄得一命歸西之後,它門便蜂擁而至了。
這些鯊魚們在海上幹著無數種同樣性質的類似於乞討者,更確切地說是海盜一樣的行徑,它們追隨販賣奴隸的船隻不時得到死亡的奴隸的屍體,襲擊海濱浴場,讓遊興大發的遊客命歸黃泉,等等等等,隻有在幹這種卑劣的事情的時候,這些家夥們才顯得那麽地神采飛揚,精力旺盛。
在人類的社會裏,你的周圍,我的周圍,不也是遊**著無數和這些鯊魚一樣的家夥嗎?有的你感覺到了他的存在,有的你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但不管你是否感覺到他門的存在,他們都始終不變地瞪著饑餓的眼睛注視著你,等待著吃掉你的機會。
可斯塔布現在顯然並不理會鯊魚的存在,隻是在抱怨廚師給他做的鯨排味道不對。
斯塔布把刀叉往盤子裏重重地一扔,仿佛扔著一枝標槍。
“廚師,快過來!”斯塔布大聲招呼黑人廚師。
黑人老頭剛剛在暖和的艙鋪裏睡著,就被靳塔布叫醒了,顯得不太高興,但也沒有辦法。
黑人老頭有些一拐一瘸地從艙裏出來,撐著他的火鉗,走向斯塔布,在他不遠處停下來,低頭向斯塔布行禮,同時歪著頭,用好用的那隻耳朵對著斯塔布,等著他訓話。
“嗨,我說廚師,我給你說過可不止一次了吧,煮鯨排不能煮得太老了,要煮生一些,你看看你煮的。”
靳塔布用叉了舉起一塊血乎乎的東西給老廚師看了一下,又迅速地扔進嘴裏嚼了起來。
“煮得太爛了!”
斯塔布接著說:
“你去看看船舷下麵,那些鯊魚是喜歡吃嫩生的,還是喜歡吃老得嚼不動的,去啊!”
斯塔布順手抓起一隻燈籠遞給老廚師:
“請你順便幫我給鯊魚們帶個話,就說我保證讓它們吃夠,吃多少都行,但是別吵,別打架,別影響我吃我的鯨排,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老廚師一臉不高興地接過燈籠,一拐一瘸地走向船舷,把燈籠伸到船舷外麵去照著海麵,另一隻手則煞有介事地揮舞著他的那大火鉗,俯在舷上,衝著下麵的鯊魚嘮叨起來:
“我說下麵的鯊魚夥計們,現在我來傳達斯塔布先生的命令,那就是你們要立刻停止那該死的吵鬧,因為斯塔布先生正在吃著和你們一樣的晚餐。”
“瞧你們的嘴巴,吃得有多響,多麽讓人討厭呀!斯塔布先生說,隻要你們靜下來,吃多少都沒有關係,就是吃得肚皮撐起來,一直塞到喉嚨口兒也沒事。”
就在廚子對鯊魚嘮叨的時候,斯塔布站到了他的後麵,他重重地在廚子的肩膀上一拍,說話了:
“你怎麽這樣溫柔地對它們講話,它們可是罪犯呀,對它們就得凶,就得惡狠狠地罵它們,否則它們怎麽能夠改過自新呢?”
廚子不高興地轉身想走:
“那還是你和它們來說吧!”
“那不行,你還得再說下去。”
斯塔布攔住了廚子。
廚子無奈,隻好接著說下去:
“親愛的夥計們,盡管貪心是你們的本性,盡管你們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這本性,但我還是勸你們能稍微地收斂一點,起碼別老用尾巴把我們的船撞得他媽的這樣響,你們知道,這他媽的有多煩人!”
“可是,我也知道,你們根本不會改變你們那討厭的脾氣,否則你們就不是鯊魚了,否則你們就成了仙了,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是現在成了仙的,也不見得就是好脾氣。”
“嗨,我說你們,別這樣不講麵子好不好,別打架,別搶人家嘴裏的東西!你們互相之間謙讓一些,讓小鯊魚也能吃到一點,啊,要知道,你們現在吃的可不是屬於你們自己的東西呀!”
斯塔布一直在旁邊聽著,現在讚揚道:
“說得不錯,接著說下去。”
“可它們是根本不會聽的呀,它們現在正忙著裝滿它們貪心的肚皮,再說下去也沒有用的。”
“是呀,我看也是,那麽幹脆隨它們去吧,我還得吃我的晚餐呢!”
廚子聽了,尖聲對著鯊魚群叫起來:
“你們這些該死的家夥,吵吧,吃吧,早晚會把你們統統都撐死!”
“你有多大歲數了?”
斯塔布一邊吃鯨排,一邊問廚子。
“這跟鯨排有什麽關係?”
“別爭辯,告訴我。”
“九十歲吧,他們都這樣說。”
“哈,快一百歲了,可還不知道怎麽煮鯨排,那麽,你出生在哪兒?”
“美國弗吉尼亞的一隻渡船上。”
“我想你還是再投一次胎吧,好去學學怎樣才能把鯨排煮好些。”
那廚子轉身欲走。
“回來,你還沒有嚐嚐你做的鯨排呢!”
斯塔布用火鉗夾了一塊給老頭。
老頭用自己幹癟的嘴銜了一塊兒,有氣無力地巴嗒了一陣,喃喃地說:
“我還從沒有吃到過這麽好的鯨排呢!”
“廚子,我再問你,你信教嗎?”
“上過一次教堂。”
“上過一次也算信教?不過我還是想問你,你死後要去哪兒呀?”
“我不用為這個操心,到時候自然會有仙人來接我走。”
“接你去哪兒呢?”
“上邊。”
廚子一本正經地用火鉗指著天上。
“那麽是桅頂樓嘍,那上麵可是好冷呀。”
斯塔布打趣道。
“我說的可不是那裏。”
“我明白,你是說你會從那兒爬到天堂裏去,對不對?”
“我想是的吧。”
“可是……”
斯塔布的話題又回到了鯨排上。
“你連鯨排都做不好,還想上天堂?你記住,下次一定要按我教你的辦法做,另外,明天切大鯨時,你要守在一邊,把鯨鰭的尖兒挑出來,留著醃菜吃,還有,明早我要吃炸魚球,明晚我要吃炸鯨片兒,聽清楚沒有?要是聽清楚了,就給我鞠一躬,走吧。”
廚子終於被斯塔布放了。
他一邊回自己的吊鋪上去,一邊怨氣十足地小聲說著:
“他簡直比鯊魚還鯊魚,乞求上帝呀,別讓他再吃鯨了,還是讓大鯨把他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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