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今誌心求懺悔,殄滅我慢證金丹

“你晚上早些送飯,早些下山,免得山路難走。”錢衛要走的時候,錢逸群又交代道,“明日早點一並送上來,隻送午飯便是了。”

錢衛知道這是少爺體恤他,心中一熱,想想以前也就隻有女兒會關心他,不由鼻頭發酸。他這些日子總是夢到女兒回來了,開始還不清楚,起身也就忘了。後來卻越來越清晰,有時候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夢裏,醒來之後也總是忘不了。昨天大概是趕路累了,竟夢到女兒找他哭訴,醒來之後曆曆在目,彷如真事。

——看來還得找地方給女兒燒點紙,讓她走好。

錢衛心頭鬱鬱,提了飯盒往山下走去。

阿牛要下山去料理菜園子,又要給上真觀的西院當苦力,扛磚修建居士們住的屋舍,也不多留,便提了飯籃子收了碗筷走了。

錢逸群提了十來桶水將那些灰都化作泥垢的桌椅清洗出來,分成能用、修了能用、拆了燒柴三等,別類堆好,隻等晚上錢衛來了,讓他再去找個木匠來幹活。虧得穹窿山上泉水多,這藏經閣後麵就有一眼,饒是如此,錢逸群提水還是提得肩膀酸脹,雙腿發軟。

好不容易日頭偏西,錢逸群道見師父去洗筆洗硯,知道一天的苦勞總算到頭了,心中暗暗放鬆。他見山風漸起,吹得經書嘩嘩作響,連忙上前幫師父收拾,不讓經書文紙張飛走。

這種下班收尾的節奏,往往效率最高。錢逸群闔上《黃庭經》,看了一眼紙上謄抄的文本,果然是很漂亮的王體行楷,整整齊齊,沒有一個圈點。他翻了兩頁,正要卷起來,突然看到一行奇怪的文字。

“自從曩劫,乃至今生,假火風地水以成形,戀香味色聲而觸法。念嗔嫉妒,惡口妄言,殺盜邪**,恣情縱欲。逆辱父母,悖負君師。……”

錢逸群腦子裏一轉,心道:師父抄《黃庭經》,怎會莫名抄出《邱祖懺悔文》來?這幾個意思啊?

他抬頭一看,見師父已經端著筆硯回來了,因問道:“師父,這《邱祖懺悔文》是給我的麽?”

木道人一臉和藹,用濃重的蘇白笑道:“好好好。”

誒?錢逸群心中又不知道這是師父特意抄給他的,還是隨便抄抄,因他這麽一問才給他。雖然同樣都有敷衍人的意思,“對對對”和“好好好”卻是天差地別。

“晚來早走!飯是那麽好吃的麽!幹啥啥不成,吃得比誰都多!要不是我大發善心留下你們,看你們山裏抓老鼠吃去!”人還沒露麵,罵聲已經傳來了。

錢逸群一聽就聽出是昨晚那個趙監院的聲音,因沒見到人,還以為他在牆外罵別的道士,誰知門牆哐當一響,這肥碩的胖道士已經邁步進來了。隻見他身穿深藍道袍,身後跟著隨風持拂侍立,一雙死魚眼猛翻,粗如蘿卜的手指指指點點,正是在罵藏經閣裏的那對師徒。

木道人迎了上去,打了個躬,口中答道:“是是是。”

趙監院瞪了錢逸群一眼,指著木道人又罵了起來,無非就是罵他隻會偷懶混飯吃,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要不是他大發慈悲早就扔在荒山野嶺一抔黃土埋了幹淨。

錢逸群心中暗道:你這道人也不知道怎麽當上的監院,老天爺不用雷劈了你真是無眼。他倒是沒昨晚那麽氣憤,自顧自搬了師父抄經的桌椅回藏經閣裏了。

趙監院罵了一會兒,見錢逸群不出來,也便走了。餘音不絕,直到山風再起,這才刮了幹淨。

木道人鎖了門,師徒二人便往茅蓬塢去了。

錢逸群一路上都在看木道人的臉色,隻見他恬然淡靜,好像剛才挨罵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這讓錢逸群頗為奇怪,都說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這師父倒是一星半點的火氣都沒有,難道真是人年紀大了?

回到茅蓬塢,錢衛帶了個健壯的婦人上山,叫她蔡家媳婦,正指使她燒火做飯。一旁還有個竹簍,裏麵放著一些青菜。錢逸群猜這婦人就是錢衛租房的人家,果然一猜即中。原來是錢衛怕送飯上山時間長,飯菜冷掉,多出了五錢銀子,讓這婦人每日爬山上來做。

錢逸群累了一天,又交代了一遍明日找匠人的事,吃過晚飯便打發走了錢衛和那個蔡家媳婦,眼看天還沒全黑,便坐在門口掏出《邱祖懺悔文》誦讀兩遍。

木道人早早就搭了木板,打坐休息了。

阿牛湊在錢逸群身後看了半晌,也上座了。

錢逸群想想晚間無事,這師父師弟也都不說話,隻能跟著盤腿打坐,用功時候倒的確比家裏多了許多。他不知道這在玄門裏有個名堂,叫做不倒丹。

蓋因人身皆陰,唯有雙目為陽,一旦閉住便徹體皆陰。打坐時七分閉三分開,目留一線,就是為了留住這陽,磨去身體的陰質。錢逸群有靜定底子,如今又被師父帶著,不知覺中已經踏上了金丹大道。若是他多一分“我慢”,執念不肯拜師,不能信師,自顧自睡去,這等福利卻是千年萬載也領不到的。

這便是錢逸群第一天上山修行,身著俗裝,頭也沒梳成道髻,就像是個雜工一般。不過這一天裏所做的事卻意外地成了模版,每日早上起來吃早飯,跟著師父去藏經閣清掃、雜務,然後吃午飯。下午或是抄經,或是在藏經閣後麵的泉水旁看雲偷懶,等吃晚飯。吃了晚飯便打坐休息,倒也不需要床板。

這日子過得極其淡而無味,就連中秋佳節也是一般。隻不過家裏派了來順送上兩食盒月餅,又寫了家書說一切安好,讓他安心修行。文蘊和、周正卿也送了中秋禮物,糕點水果,寫信說了些俗務,錢逸群卻連看都懶得看了。

光陰如箭,山上刮北風的時候越來越長,九月中旬總算飄下穹窿山的第一場雪。隻是地氣尚熱,雪花落地便化,沒有積住。錢家早早送來了棉衣,連帶師父師兄都有一套。不過師父仍舊隻說:“好好好。”卻不換上。

阿牛卻說等天氣再冷點了,不用幹活了再穿,怕弄壞可惜。

錢逸群不知道是什麽緣故,雖然處處都顯得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身子卻常常溫暖,穿著秋天的服色也不覺得有什麽。直到見上真觀的道士們都換上了棉衣,他才在意識到大概是每天勞動,體質比以前好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