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尖牙鯉
李建這人在太湖做水盜頗有年頭,近年來天下亂世,生意一年不如一年。雖然他霸著太湖中三四座大島,在島上開荒種糧,又命人捕食太湖魚蝦,也能維持經營,但人家跟他落草可不是來當良民的,乃是要大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
早前劫擄富戶可是重要的生財之道,可惜現在大量的流民南下,充實了富戶的守備力量,以至於惹得起的富戶越來越少。眼看著寨子就要人心潰散,李建終於決定找棵大樹靠靠。
正好李岩受了闖王之命要來江南“迎娶”徐佛,需要就近找個官府不能插手的落腳點,便將目光投向了這八百裏太湖水澤。兩人一拍即合,還因為同姓李,認了聯宗兄弟。
今日李岩要前往歸家院的外莊遊說徐佛,也算強求不得繼而死纏爛打的套路。半路遇到錢逸群攜妓遊湖,他正好看看李建的本事,結果竟碰到錢逸群如此強硬的“回複”。
“一船兄弟就這麽沒了!我咽不下這口氣!”李建高坐水寨頭把交椅,咕嚕嚕灌了兩大碗酒,滿口酒氣咆哮道。
李岩端起酒盞喝了口,沒有說話。他原本隻忌憚一個高人,現在卻又憑空添了一名勁敵。
“賢弟,要不是你攔著我,看我不踏平他們那個莊子!”李建忿忿道。
紅娘子早就暗戀李岩多日,聽這水盜埋怨自己的心上人,不由嗆聲道:“你那手百步穿楊固然漂亮,但光靠竹筷就想釘死他麽?糾集人手才是正經兒。”
李建被嗆得不知如何分說,想想跟女人打嘴仗也終究不雅,又埋頭喝了一大碗酒。
濁酒下肚,心火卻上來了。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百步穿楊”,李建仍舊有些興奮。那些日子讓人削了不知道多少竹箭木鏢,無論多大的風浪,隻要自己盯住目標,隨手一甩就能準準命中。隨著日夜苦練,非但甩得越來越遠,自己的目力也大有長進,遠超凡人。
雖然不知為什麽換成了鐵箭就沒用,但島上原本也沒那麽多鐵器供他揮霍。
然而今天,那個富家公子非但沒有被自己的下馬威震懾,更是直接下手滅掉了自己一船弟兄。自己一身絕技還沒來得及施展,竟被李岩硬生生攔了下來。男子漢大丈夫,有仇不能報算什麽熊玩意?
“大哥,那公子生得怎樣麵孔?”李岩輕輕開口問道。
李建往地上啐了口,將那個“挨千刀死絕戶”的富家公子描繪出來。他粗魯不文,隻會說“不高不矮”、“眉目還算英朗”、“口鼻還算周正”,任誰也無法從這樣的描述中猜出那人到底什麽模樣。
李岩修養極好,麵無餘色聽了李建比劃半日。紅娘子和劉宗敏早就已經背過頭去,暗中搖頭。
“哎呀!哥哥我說得這麽清楚了,你怎麽還是猜不出!”李建自己反倒急了。
紅娘子正要衝他一句,隻見座下有個斟酒的小嘍囉,朝自己擠眉弄眼似有話說。
那嘍囉發不全頂,稀疏的頭發之間還貼著藥膏,正是江南人稱作的瘌痢頭。
“大王,小的也看到那個公子了,願將他畫影圖形請二大王指認。”瘌痢頭當時就坐在最快的那條船上,死裏逃死撿回一條命,覺得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膽子越發大了起來。換了往常,他哪裏敢在這種場合下插嘴。
李岩聽了心中一喜,道:“你速速畫來,若是畫得好,必有賞賜。”
那瘌痢頭也算是水盜之中的一朵奇葩,雖然不會書寫,卻喜歡在岸邊泥地上畫畫,平日裏畫一些飛鳥走獸,人人都說畫得像。今日他算是得了出頭的機會,當下找了炭筆,又取了白木板,認認真真一筆筆畫了出來。
李岩等他畫完,拿在手裏一看,歎了口氣,轉手遞給紅娘子。
紅娘子看了驚呼道:“那小子竟然還留了一手!”
劉宗敏急急湊了過來,隻看了一眼,雙目圓睜,恨恨道:“沒想到那小子竟然扮豬吃老虎!”
他滿身綁著白布帶子,裏麵敷著金瘡藥。那些姑娘們的劍術雖是凡品,但暗吐靈蘊,是以傷口難以愈合。正因此上,劉宗敏今天在寨中養傷沒隨李岩同去,回來聽說前後經過,也氣得頭頂冒煙。現在一看,沒想到這個心狠手辣的“肥羊”竟然就是那個多嘴多舌的富家子。
“也未必全是壞事。”李岩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琢磨道,“他之前不用這麽厲害的手段,恐怕是無法控製,怕誤傷友軍。”
紅娘子雖然一直覺得李岩說什麽都有道理,對於這句話卻頗有不滿,她可完全沒看出這如何算“不全是壞事”。
“那闖王迎娶的大事,豈不是泡了湯?”劉宗敏恨恨吐著大氣,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痛得他下麵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李岩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道:“算什麽大事?他不過是借個名頭把我們支開罷了。”
紅娘子從未想到這節,咦了一聲,問道:“他支開我們幹嘛?”
“今年義軍要入晉,我們三人若是不在,你猜會如何?”李岩看了一眼紅娘子,又對李建道,“大哥,我不瞞你,義軍之中雖然都是漢子,但彼此之間卻未必真心欽服。我們三人雖說是在闖王高迎祥麾下,但由衷欽佩闖將李自成!”
李建早就覺得有些不對,聽李岩說開了,臉上溝壑皺在了一起,道:“賢弟,你是讀書人,豈不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為何你放著闖王不跟,要跟個闖將呢?”
李岩站起身,踱了兩步,說道:“大哥,如今義軍看似聲勢浩大,實則一盤散沙。王嘉胤起義最早,又確實有用兵之才,屢屢獲勝,但任用私人,剛愎自負,非天命之主也!”
“喔……”李建隻知道北方義軍聲勢浩大,卻從未聽說過王嘉胤的名頭。
“王嘉胤有個部將,喚作王自用。那人也是誌大才疏,一味買好,沒多少才幹,就如彈詞陶青裏唱的劉備一般。”李岩道,“闖王高迎祥就是他的主將。”
李建聽了暗叫不好:原本隻以為過去了好歹也是個頭目,沒想到這一層層算下來,竟是人小弟的小弟。真是被這書生害慘了!
李岩繼續說道:“縱觀三十六路義軍,唯有闖將李自成是個人物。人情才幹皆是一流,我等兄弟早就暗自期許,隻等他能羽翼豐滿,便別營自立。如今哥哥也是要入夥的,這些話不妨與哥哥說清楚,免得到了那邊又有疑惑。”
“那高闖王把你們調開,是要對這李自成不利?”李建問完,突然又想到,這義弟與那闖將李自成都是姓李,又都是北人,莫不是同族吧?
他哪裏知道,李自成是陝西米脂人,李岩是河南杞縣人,就算五百年前都未必是一家。不過這個誤解倒是讓他泛起親疏之別,也覺得高迎祥是個嫉賢妒能的卑鄙小人。
“我三人即便不在,李將軍手下也足有人為他出謀獻策衝鋒陷陣,隻是在晉中的地盤多少會受些影響。”李岩道。
“哎呀呀,那咱們還是盡快上路吧!別讓那姓高的搶了咱們李家人的地盤!”李建急切道。
“得不到徐佛,如何回去交差呢……唉!”李岩輕輕敲了敲腦袋,“待我回去小憩片刻醒醒酒,咱們再做計較。”
李建想想也的確是這個難題,得不到徐佛就沒法回去交差,不交差就要被人占了地盤……唉,看來投靠義軍也不靠譜,或許還不如留在太湖上過得舒坦呢!好歹在這一方天地,自己就是天王老子,何必跑去貧瘠苦寒之地受罪,受那一層層的指使?
莫不如……
“瘌痢頭,你過來!”李建端坐交椅,衝門口站崗的小嘍囉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