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沒力氣走不動了,也不想走,天天趴在窗戶上往外瞅,尋思著沒準哪一天她會經過,不妨再等等吧。”他更尷尬了,“可後來我想走也走不了啦。”

“走不了?這話怎麽講?”

“有一天我見著樓下有個姑娘經過,瞧那背影很像她,我追出去,正要出大門就被看不見的玩意兒給彈了回來,我去跳窗戶,結果也一樣。我莫名其妙被困住了。”他歎氣,“不過也沒啥,本來我身子就不舒服,出不去就出不去吧。累了我就睡一會兒,醒了就在窗戶前看外頭過往的行人,時間也不是很難打發。就是房子總空著,沒有人來,我牽不了你們的手,身子就冷得難受。”

磨牙皺眉:“好奇怪的病啊……”說著他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忙道,“那你在這裏困了多久了?”

“不記得了。”他扳起指頭數了半天也數不上來,隻好指著窗外道,“我來的時候,對麵那間鋪子的老板頭發還是黑的,現在已經是個老頭子啦。”

磨牙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你……你在這裏已經那麽久了?”他連喊了幾聲阿彌陀佛,“那她呢?再沒有出現過?”

“沒有。” 他搖頭,旋即衝磨牙感激地笑笑,“幸而不久前這裏有了新房東,也有了新房客。雖然我也不想嚇到他們,但我忍不住,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牽住別人的手的感覺。最要緊的是,你居然能看見我。這麽些時日,我都快忘記該怎麽說話了。”說著說著,他又歎了一口氣,“不知槐樹精現在好不好,那天我走得匆忙,都沒來得及跟它好好說會兒話。我總覺著我離開時,它在我背後大聲喊了一句什麽,但我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唉,也許都是這個怪病的緣故吧。”

磨牙將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說:“不管怎樣,這麽下去可不行。有病就得治。”

“哈哈,誰能治一隻妖怪的病啊。”他笑。

磨牙“刷”一下站起來,對他說:“你好好在這裏待著,我去找人來治你的病!”

“什麽?”

“你等我啊,我一定能找人來治你的病!”磨牙抱著滾滾,邊說邊朝門外跑。

誰知剛一開門,一個高高大大的家夥便順勢倒了進來,幸虧身手好才沒有跌個狗吃屎。

嚇一大跳的磨牙瞪著此人,驚詫道:“柳公子?!”

“磨牙,以後不論開門關門,都要先看看裏外有人沒有才是!”柳公子理了理衣冠,狠狠瞪他一眼,旋即又走出門去,對著外頭那個靠牆而坐睡得口水橫流的家夥踢了一腳,“還睡!吃飯了!”

桃夭猛睜開眼,跳起來:“飯?飯在哪兒?”

磨牙耷拉下眼皮:“怎麽你們都在這兒……”

“有人來報信說你為替人主持公道,住進一間‘鬼屋’,你這種天生八字輕的倒黴小和尚怎麽偏愛幹這種事?”柳公子戳著他的腦袋,“你是我預定的食物,要對我負責!”

“哎唷,都說了不會出事的。就算真有惡鬼,他受點教訓也是應該的。看他以後還敢不敢亂起好心。”桃夭伸了個懶腰,“非要拖我來,困死了。”

“你偷聽他們說話時明明很開心啊!”柳公子翻了個白眼。

磨牙聽了,突然笑出來,喊了聲“阿彌陀佛”,說:“好啦,我知道你們還是關心我的。”

小娃娃仍舊坐在房裏,略顯不安地看著外頭這兩個不速之客,雖然聽不清小和尚在跟他們說什麽,但對他來說,從沒有哪個清晨像今天這麽熱鬧。

“你們不是在門外待了一夜麽,該聽到的都聽到了,事情就是這個樣子。”走廊裏,磨牙拉著嗬欠連天的桃夭,“你幫幫他吧,天下間隻有你能治好他的病呀。”

桃夭往那頭的房間瞅了瞅,房門開了一條縫,那小娃娃也探頭探腦朝外看。

“很可憐啊!身子又不好,還被關了這麽久!”磨牙懇求道,“桃夭你就當做件好事吧!大不了以後我每天幫你喂馬!”

“那小子是什麽妖怪你知道麽?”桃夭突然反問他。

“他是……”磨牙一愣,“哎呀,好像忘了問。”

光頭又被狠狠彈了一次,桃夭“哼”了一聲:“你總是這樣,連對方底細都不弄清楚便大呼小叫發好心。你再不改這臭毛病,早晚會被吃掉的。”

“反正早晚會被柳公子吃掉……”磨牙捂著腦袋,又小聲辯解,“可他一點都不凶,還很好心哪。這樣的妖怪,不會吃人的。”說著他又扯住桃夭的袖子使勁晃,“你給他治病吧,再想法子把他放出去。”

桃夭看著那頭的房門,以及門縫後那張不知外頭發生了什麽事的臉,說:“這是全天下最沒有用處的妖怪。一天到晚除了想牽人類的手之外,什麽都不會做,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可以當我的藥。不救。”

“桃夭……”磨牙癟著嘴就要哭出來,“他真的好可憐的!隻是想給那姑娘送一包魚羊草罷了,卻要孤獨這麽多年!”

“魚羊草……”桃夭轉了轉眼珠。

話沒說完,柳公子自樓下回來了,手裏多了幾張破破爛爛的黃紙。

“四方牆角都釘了這些符。”他把黃紙晃了晃,“有些年歲了,多半是前任房東聽說‘鬧鬼’的事之後,隨便找了個術士弄的,我瞧著就是普通的鎮壓亡靈之類的符咒,做做樣子的東西。”

桃夭嫌棄地看了看那幾張符紙:“我就說那是天下最沒用的妖怪吧……”

磨牙把符紙拿過來,想了想,問柳公子:“你剛說啥?這是鎮壓‘亡靈’的符咒?”

柳公子點頭。

“他出不去是因為這些符?”磨牙不解,“可他是妖怪啊,亡靈關他什麽事?”

柳公子跟桃夭對視一眼,都沒吱聲。

磨牙又想了想,臉色突然一變:“難道說……他已經……”

桃夭捂住了他的嘴,又朝房間那頭看了一眼,坦白道:“我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柳公子靠在牆上,橫抱雙臂,愛莫能助地朝磨牙撇撇嘴。

“不不……”磨牙不相信,“一定是哪裏出錯了。”

“是他自己記錯了。”桃夭把視線收回來,“以為自己還活著。”

磨牙愣住。

“那是一隻傒囊。”桃夭懶洋洋地說,“百妖譜曰,野山有傒囊,感天地空茫孤寂而生,百年可見其一。皆白衣小兒像,能言談,有血肉,與人無異,性和善,喜執人之手。然不可遠離故地,離之則死。”

符紙從磨牙手裏落到了地上。

“所以你瞧瞧,這是不是世上最沒用的妖怪。”桃夭歎氣,“明知不能離開自己的出生地太遠,卻偏要走。走著走著就死了嘛。”

一走出百草穀時就覺得身上疼,越走越疼,但又總想著再往前走幾步,想把魚羊草交給她——磨牙忽然想起之前他說的話。

也許,不知十年還是二十年前的京城裏,應該有這樣一幅畫麵:一隻長得像人類小孩的妖怪艱難地走在人潮湧動的路上,懷裏揣著一包可以做出天下最鮮美的菜肴的魚羊草,他牢記著那個地址,尋找那座三層小樓,一個想當廚師的姑娘住在那兒,她叫羅喜喜。

此刻,天已亮開,隱有陽光。

走廊裏安靜了好久,磨牙終於抬起頭,難過地問:“怎麽辦?”

金三娘可算是出了一口氣,磨牙給她證明,房間裏並沒有“不幹淨”的東西,但也私下同她說莫再為難那書生,沒有“不幹淨”的東西,並不代表沒有“東西”,以和為貴吧。金三娘雖不太服氣,但見這小和尚一臉認真,想想也就算了,不再向書生追討賠償,一樁風波順利解決。

末了,磨牙問她能不能讓自己再住一天,說這房子風水甚好,住得很舒服。

這個並不太高明的謊話卻讓金三娘十分受用,連連說你住你住,再住三天都沒問題,住得越高興,說明我這小樓越好。

他感激之餘,也旁敲側擊地問了問那五十個包子是不是依然算數,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才鬆了口氣,高高興興地回樓上去了。

回到房間,傒囊有些不安,問他:“方才那兩人是誰?你在外頭同他們講什麽講了那麽久?”

“啊,是我的朋友。他們見我夜不歸宿,專程來看看的。”磨牙搪塞道,旋即又道,“不過我把你要找的人跟他們講了,他們說願意幫你把羅喜喜找回來!”

他驚喜地站起來:“當真?”

“當真!”磨牙拍著心口保證,“我那兩個朋友找人特別厲害,另外我也把你的病情告訴他們了,讓他們順便找個好大夫回來。”

“謝謝你啊小和尚。”傒囊誠懇地抓住他的手,“把魚羊草交給她,我就可以安心回去了。”

回去?!你還能回哪裏去……磨牙看著那雙執著的眼睛,同時把對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傍晚時分,有人敲門。

磨牙跑去開了門,進來一個年過四旬的婦人,衣著光鮮,姿容富態,手裏還挽著一個沉甸甸的籃子。身後,桃夭朝她努努嘴,對磨牙道:“人給你帶來了。可費了我們不少工夫。”

傒囊見了她,整個人愣住,不敢靠近,隻迫切地在那張青春不在的臉孔中尋找熟悉的線條。

“你這小孩,怎的還是老樣子。”她走到他麵前,放下籃子,漸漸紅了眼睛,“他們說,你一直在等我?”

“你也沒變啊……”他盯著她的臉,笑,“我能認出你!”

“他們告訴我時,我簡直不敢相信。”

“你不怕我?我可是妖怪。”

她搖頭,揉了揉眼睛:“這世上嚇過我、傷過我的,從來不是妖怪。”

“那就好。”他鬆了口氣,又忙從懷裏掏出那包魚羊草,如釋重負地放在桌上,“早該交給你了。”

她打開,驚道:“這是……魚羊草?”

“嗯。”他笑,“就是不知你現在還用不用得上。”

“用得上用得上!”她高興極了。

“你當上廚師了麽?”

“我開了一間小飯館,就在城東。”她收起魚羊草,急忙從籃子裏取出食盒,打開放到他麵前,“來,嚐嚐我的手藝。那會兒我不是說過麽,等我真的成了大廚,一定要請你吃一頓好飯。”

“好呀,一看就很好吃。”

“來,試試看。”

飯菜的香味慢慢占據了整個房間,一老一少兩個人坐在飯桌前,邊吃邊聊,好像彼此之間從未缺失過幾十年漫長的時光。

磨牙悄悄退出來,順手帶上了房門,朝桃夭投去感激的一瞥。

飯畢,婦人一邊收拾一邊說:“我送你回家吧。”

“可我出不去呀。”

“現在可以了。”

“真的?”

“來,我牽著你。”

今夜的京城跟往日也沒有什麽不同,盡管深秋天涼,卻絲毫影響不了街頭往來的男女。商鋪裏的喧囂,酒肆裏的笑鬧,各種聲音與氣味,在城池的每個角落裏歡喜地遊走。

婦人牽著他,往百草穀的方向走。

他新奇地看著四周,說:“原來此處的夜晚如此熱鬧。”

婦人笑笑:“那就多看看吧。”

“好呀。”他笑得特別燦爛,“把魚羊草交給你,我一下子就輕鬆了。”

“是嗎,那就好啊。”

“你知道怎麽用嗎?”

“知道,不用擔心。”

“百草穀很遠的,不用送我了。”

“要送。”

“羅喜喜,你從來不問我叫什麽?”

“我知道你是一隻傒囊。”

“我是說我自己的名字啦。”

“你有嗎?”

“好像沒有誒……”

“那就叫你傒傒好了,哈哈。”

“那不是跟你的名字一樣了嗎。”

“不好嗎?”

“好呀!”

他們的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桃夭與抱著滾滾的磨牙。比起前麵這兩人,向來以話多著稱的他們,反而一路上都沒說任何話,隻默默注視著前頭那兩個興高采烈的人。

走完一條街又一條街,自夜色繁華走到燈火闌珊,一直走到一座拱橋上,婦人才停下腳步。

而此時,橋上隻剩她一人的身影,她看了看身旁,那個一直牽著她的手閑話家常的小娃娃,不知何時沒了蹤跡,無聲無息地消失於天地之間,連一句分別時該說的話都沒有留下。

一場沒有告別的告別,總好過抱頭痛哭吧。

桃夭跟磨牙走到婦人身旁,桃夭四下看了看,淡淡問:“走了?”

“心願已了。”婦人一開口,卻是男子的聲音,又抬手拍了拍衣衫,一張穿著一根頭發的紙人自她身上抖落下來,再看,哪裏還有什麽羅喜喜,月色之下,隻得一個柳公子。

磨牙驚愕地指著他:“怎的是你!”旋即又拽住桃夭:“你們不是找羅喜喜去了麽?不是說一日之內必有消息麽?沒找到?”

“找到了啊。”柳公子活動活動筋骨,說,“我柳公子想打聽的人,哪兒都藏不了。”

“那為何你……”

“她仍在京城。”桃夭趴在橋欄上,看著月色在河水裏跳躍,“嫁了人,夫君做布匹生意,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已經出嫁了。她還是沒有當上廚師,在店裏幫夫君的忙,日子也算平順。”

“你們見到她了?”磨牙急急地問,“她是怕了,不肯來見?”

桃夭笑笑:“她壓根就不記得這個孩子了。”

磨牙一愣。

“年少時的願望,百草穀裏刻的名字,被狐狸咬到的孩子,她都不記得了。如今她隻記得誰家還欠著他們的貨款,考慮著明年要不要再開一間分店,擔心著她夫君咳嗽的老毛病。”桃夭聳聳肩,“他家的布匹顏色花紋都還不錯,臨走時我還買了一些,回頭給你做新衣裳。”

磨牙很沮喪:“你們為何不提醒一下她。”

“沒有意義的,她真的忘記了,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想記住。”柳公子道,“不如隻拿她一根頭發,讓那妖怪走得開心些。”

磨牙沉默。

“傒囊這種妖怪,生於孤寂,所以才那麽喜歡去牽別人的手,一高興便跟著喜歡的人離開出生地,以至於丟了性命,這種事也是常有的。”桃夭歎氣,“所以我說這種妖怪一無是處啊,為了貪戀那一點點有人相伴的小溫暖,連命都可以不要。”

磨牙一屁股坐下來,喃喃道:“可是……他怎麽能堅持這麽久的?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從一個大夫的角度來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傒囊這種誕生於虛無之中的妖怪,死了便是消失,連個屍體都沒有。”桃夭思忖片刻,“隻能說,心願這種東西,有我們估算不到的力量,連死亡都可以被忘記。”

磨牙垂下頭:“他說他想不起槐樹精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應該是提醒他不能走遠,走遠了就會死吧。上了年歲的樹精什麽都知道。”桃夭猜測著。

“那他自己不知道麽?”

“怎會不知道。”桃夭撓了撓鼻子,“大概總想著再多走一步,多走一步,萬一不會死呢。畢竟這種小妖怪的腦子不是很好用。”

磨牙無言。

桃夭回頭看了看他:“不過現在討論這些都不重要了,他總算親手把魚羊草交給了羅喜喜,如此,一切就是圓滿。讓一個心有執念的靈魂離開,唯有這一個法子。”

磨牙深深歎了口氣,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倒是你,怎的不反省一下為啥能看見一個已經死去的妖怪?”桃夭又瞟了他一眼。

磨牙想了想,搖頭:“不知,也許是佛祖要我看見他的。”

“是你時運低罷了。”桃夭嫌棄道,“回去好好洗個澡,去去黴運。”

“你跟柳公子不也能看見他……”

“你能跟我們比嗎?!讓你洗澡就洗澡!一天洗三次!”

“……”

此時,柳公子靠在拱橋的另一邊,懶懶地打量著周遭的夜色,自言自語道:“有的家夥善忘,年少時的熱血到底被歲月澆成了洗鍋水。有的家夥太蠢,別人一丁點好,便記了一輩子。”說罷,他看了看手裏的魚羊草,笑笑,小心地揣進了懷裏。

今夜的氣氛略有些奇怪,一貫吵吵鬧鬧的三個家夥,卻在拱橋上相安無事地曬著月亮。磨牙撚著念珠,喃喃誦經。桃夭支著下巴,看著河水發呆。柳公子稍微煩一點,因為滾滾終於忍不住跳到他身上,非要把魚羊草找出來吃掉,這隻狐狸把他對月吟詩的興致全毀了!唉!

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汴京城的這個秋夜裏,消失了一隻妖怪。

這隻妖怪出生在百草穀,一無是處,喜歡牽人類的手,為了一個姑娘的願望,離開了不能離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