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它身上的皮膚開始一寸寸地幹裂。

“還有話要我帶給你哥哥麽?”桃夭平靜地問,“或者我叫它上來。”

“不用了。”它的聲音越來越小,“你治了我的病,我卻做不成你的藥。你吃虧了。”

桃夭笑笑,眼見著它的身體一點點化去,成了銀白的灰,帶著細碎的光點,飄出了窗外,在寒冷漆黑的夜空裏散成一陣無聲無息的風。

死去的孰湖,都會化作一陣風,拂過奔波一生的人間,聽說如果撞到誰的臉上,會是一種被吻了的感覺。

活著時做不到的事,起碼告別時可以。

地上,躺著紅色的內丹,以及黑色的石頭。

直到現在,桃夭的鈴鐺依然緘默。

它沒有把內丹吞下去,而是把它包好,小心地放到脖子上的錦囊裏。

然後,它毫不猶豫地把陰傀石叼起來,扔到了背上。

從頭到尾,它都沒有表現出任何激烈的情緒。

“謝了。”它走到桃夭麵前,朝她低頭致謝。

“準備出發了?”桃夭問。

“嗯。”它點頭,“趁陰傀石的力量暫時消失,我盡快帶它回萬竭山。”

“為何不吞掉內丹?”桃夭看著它脖子上的錦囊,“這樣你飛起來也不會那麽吃力。”

它搖頭,笑笑:“那是我的弟弟,怎麽能吞掉?!放心,你給我吃的藥可能比內丹更有效,我現在渾身都是勁兒呢。”

桃夭點點頭:“好吧,一路順風。”

“你努力啊,別飛著飛著掉下來了!”柳公子皺眉道。

“阿彌陀佛,孰湖施主路上一定要小心!”磨牙有點莫名的難過,抱著滾滾同它揮手。

什麽都可以說,就是不能說再見,因為大家都知道可能不會再見麵了。

封住衝宵塔的符,被柳公子找到毀了,四個木頭雕的小人,身上刻滿咒語,就擺在佛像之後。

它站在塔頂的圍欄前,正要出發,卻被桃夭叫住。

她伸出左手:“雖然我治的不是你,但順便也替你療了傷,且燒紙給我的是你,所以你依然得照我的規矩來,戳章!”

“哦,好。”它抬起前爪,往她手掌裏拍了一下。

桃夭收回手:“那就這麽說定了,既做了我的藥,那麽可別在我使用你之前死掉。我知道你們孰湖不用吃東西,就算在萬竭山那麽惡劣的環境裏也不會餓死。沒準我哪天有空時,會去那破地方檢查你是不是還活著。”

它笑道:“好的,桃夭大人。”

說罷,它深吸了一口氣,都沒有再回頭看他們一眼,便果斷展開雙翼,迎風而起,一路往北。

這應該是它此生馱過的、最重的東西了。

遙遠的萬竭山,不知能否善待這隻即將去定居的妖怪。

還能說什麽呢,好像也沒有什麽想說的,隻是,如果讓她來列一份排名,這個家夥一定不會是最後一位。

已經是一隻很厲害的妖怪了,隻是它從來不知道。

他們幾個一直站在那兒,望著它飛走的方向,直到什麽都看不到了,還在看。

“你剛剛說的話是什麽意思,莫非你想找機會去萬竭山把它帶回來?你隻是個大夫,這件事你可能做不到。”

“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但起碼它得活著,才有離開的機會。”

“桃夭,你的藥少了好多你都不心疼,沒想到你對這兩隻妖怪這麽大方。阿彌陀佛!我對你的看法有改觀了!”

“我不心疼?我疼得都想從這裏跳下去了!那麽多藥,得花多少心血才能製成啊!哎呀,心都碎了,碎了……”

夜空裏,回**著桃夭的號哭聲。

沒多久,昏睡在塔下的大小妖物們逐一醒來,沒了陰傀石的氣味,個個如夢初醒,一哄而散。黎明前的天空裏頓時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顏色與光華,如果普通人類能看到這一幕,並且不知道這是跑路的妖物的話,一定會慶幸自己見到了一場從未見過的比璀璨星河還要美的景色。

塔門之外,眼見著桃夭一行大搖大擺地走出來,女子重重地歎了口氣,對司狂瀾道:“損毀符咒、私縱妖物……你們這樣,我們很為難啊。”

司狂瀾笑笑:“司府仍在清夢河,若有什麽賬目要清算,恭候大駕。”說罷轉身離開。

“告辭。”苗管家微一頷首,立刻隨司狂瀾而去。

另一邊,司靜淵隻顧拽著桃夭問長問短,走出好幾步了才想起回頭跟女子揮手:“先走了啊,有空來玩哦!”

女子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嘴角揚起一絲善惡難辨的笑意。

遠遠地,傳來幾聲雞啼,重歸平靜的衝宵塔,輪廓在漸明的天色裏漸漸清晰。

“孰湖真走了?去那什麽萬竭山了?”

“不然呢?大少爺你去送石頭麽?”

“這事就這麽完了?”

“殺人已償命,怪石也物歸原處,皆大歡喜。”

“可是……它去了就不能再回來了吧?”

“你可以去陪它呀。”

“你這丫頭怎的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哦。那就沒有吧。”

清晨的街道上,一行人不緊不慢地往司府的方向而去。

桃夭扯住司靜淵:“你還沒告訴我,那女子是什麽來曆!”

“這個嘛……”司靜淵看了看前頭司狂瀾的背影,想說又有所顧忌,話鋒一轉,“你不也沒告訴我你的來曆嘛!”

“我說了我是大夫啊!”

“哪裏來的大夫?老家何處?父母尚在?年方幾何?為何被妖怪稱桃夭大人?你哪個問題回答過我了!”

“你怎麽跟個女人一樣話多!”

兩人當街吵起來。

“朝中有狴犴司,直屬皇帝,不受他人轄製,專理奇難之案。”司狂瀾竟主動開口,“那女子便是狴犴司中一員,本名邱晚來,官封鈴星。”

桃夭以為自己沒吃早飯有幻覺,司狂瀾居然肯開金口?!

“狴犴司?”桃夭立刻跑到司狂瀾身旁,“怎的名字如此奇怪?”

“傳說狴犴為龍之第七子,專司刑訟之事,形似虎,有威儀,立獄門之外,守正除奸,不枉不縱。”苗管家道,“名字倒是不奇怪,隻是所作所為就未必有這神物的氣度了。”

聽他話裏有話,桃夭頓覺著狴犴司肯定有個極長的故事,又問:“那官封鈴星總算是奇怪了吧,這狴犴司好歹也算是朝堂裏的一部分吧,可皇帝身邊不是宰相就是尚書侍郎什麽的,哪裏有鈴星這個官職?”

“狴犴司雖直接聽命皇上,但又是獨立於朝堂之外的。”苗管家耐心解釋道,“狴犴司內從來隻得九人任職,以貪狼、七殺、破軍三職為主,下設火星、鈴星、擎羊、陀羅、地空、地劫六職為輔。官府處理不了的怪案奇案,又或者皇上有什麽特別的任務,通常都會交給狴犴司。”

“鈴星擎羊……”桃夭嘀咕著,“等等,好像都是凶星之名啊?”

苗管家一笑:“說明這九個人都不是好惹的嘛。”

桃夭盯著他:“你們對狴犴司好像非常熟悉的樣子?”

司狂瀾頭也不回道:“因為我曾任職狴犴司,官封貪狼。”

“啊?!”桃夭一愣,旋即看向司靜淵,司靜淵點點頭:“沒騙你。”

“那衝宵塔的事也是狴犴司插手的?”柳公子插嘴道,“難怪那女人說是‘公務’了……”

“是。”苗管家道,“除了他們,朝中也沒有誰有封塔除妖的本事。他們甚至比我們更早發現京城有禍。”

“可是他們並沒有及時處置,反而用衝宵塔吸引妖物,且不管那妖物是善是惡,一律殺無赦呢。”磨牙有些擔憂,“我們算不算是壞了他們的計劃?”

“算啊。”司靜淵笑笑,“不過我們司府專解是非,能解別人的,自然就能解自己的。”他敲了敲磨牙的光頭,“你們就不要瞎操心了,折騰一夜,回去吃飯睡覺是正經。”說罷他立刻擺出淒苦的模樣,跳到司狂瀾麵前:“哎呀瀾瀾我餓啊,走不動啊,怎麽還不去雇一輛馬車啊,回家的路還有好長呢!”

司狂瀾都懶得看他一眼,隻淡淡道:“我看你們一個兩個精神都好得很,自己的工夫不好好做,倒有大把時間管別人的閑事。這會子就不要叫苦了,高高興興地走回去吧。”

桃夭碰了碰垂頭喪氣的司靜淵:“你家瀾瀾好像生氣了誒。”

司靜淵撇撇嘴:“這個家夥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生氣,以及為什麽生氣。”

桃夭想了想,又跑到司狂瀾麵前,一邊倒退著走路,一邊說:“可是,說回去睡覺又不回去的,是二少爺你呀,及時出現幫我們製住那位鈴星大人的,也是二少爺你呀。”說著她又狡黠一笑,“在倉庫時,你看到孰湖的傷口時,便已經知道是她幹的了,對吧?你故意先走,其實隻是怕我們去到衝宵塔時遇到麻煩不能應付,所以老早就在那兒守著了,對吧?”

“所以我也走路回去。”司狂瀾目不斜視道。

桃夭“撲哧”一笑,突然瞪著他的眼睛,小聲問:“二少爺,為何要幫孰湖?你可不像是會同情妖怪的人呢。”

司狂瀾一副不想理她的樣子,但得不到答案的話這丫頭又會一直在他眼前晃悠,又走出一小段距離後,他才說:“因為我也有個不爭氣的哥哥。”

說罷,他繞開桃夭,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是真話吧,她看著他的背影,回想起司靜淵同她說起的關於他們兄弟倆的一切。

隻要你還活著,孤獨就無法打敗我。

人跟妖怪,有時候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吧。

正發愣時,司靜淵拍了拍她的肩膀:“快走啊,早點回去早點吃飯,餓死了。”說著說著他又退回來一步,死盯著桃夭的臉道,“這次回去你是跑不掉的。”

“幹嗎?”桃夭下意識地護住自己,“我不會嫁給你的!”

“你太自信了……”司靜淵哭笑不得,“我是說,回去你無論如何也要把你的身世家底給我交代清楚!我們可是連狴犴司都跟你說了!”

“說了狴犴司又怎樣!我又不會變得更美更苗條!”

“你不說,我就跟對付那骷髏那樣,附到你身上,然後咱們共享你的身體,同吃同睡,做一對永不分離的好兄弟。”

“嗬嗬,你就不怕我去到你身上,然後讓你不穿衣服繞城跑三圈?反正丟的又不是我的臉。”

“那咱們一起繞城跑吧,反正丟的也不是我的臉。”

“大少爺,你何苦這麽費事,一個字一錠銀子,她肯定連小時候尿過幾次床都告訴你。”

“是的是的,阿彌陀佛,大少爺我也讚成柳公子的建議。”

“等等,你們是不是在合夥騙我的錢?”

“我們在幫你而已。”

苗管家聽著他們的吵鬧,回過頭看了看,笑著對司狂瀾道:“有他們在,熱鬧了許多。”

司狂瀾麵無表情:“麻煩也多了許多。”

苗管家想了想:“狴犴司那邊,怕不會就此罷休。”

“隨他們怎樣,司府奉陪便是。”

“是。”

天已大亮,街頭的行人也漸漸多起來,今天應該是個好天氣,東邊的雲層裏已然透出金光來。

桃夭蹦蹦跳跳地走著,時不時地抬頭看看天,應該不會有人看見,此刻的某片天空裏,有一隻瘦小的孰湖正往北方而去,微弱如它,也很努力。

縱然不再相見,也代這滿城生靈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