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府的梅林不過盛開一半,府內已是暗香浮動,撩人心魄。

難得今日陽光甚好,吃過午飯無所事事的桃夭斜躺在梅林中的長條石凳上聞花香曬太陽。梅林另一頭,苗管家舉了個澆花用的陶壺,細心澆灌眼前的一棵梅樹。

桃夭半睜開眼睛,大聲對那頭道:“苗管家,前天才下過雨,你就不怕給它澇死嗎?”

苗管家拎著陶壺走到她身旁,笑著拿手指彈了彈陶壺:“這可不是水,是我精心調配的花肥,這梅林裏總有幾棵長勢不夠,需要額外照應。”

桃夭坐起來,伸個懶腰:“您老人家對幾棵樹都這麽細心呢。”

“草木也有情。梅林是當年老爺與夫人親手種下,這裏的梅樹年紀可比兩位少爺都大呢。”苗管家放下陶壺,與桃夭一邊坐下,頗有感觸地望向前方隱隱可見的屋舍,“他們還特意將那偏廳朝梅林這一方的窗戶擴大,寒雪梅開之時,暖酒談天,吟詩作畫,真真一對神仙眷侶。”陽光花影落在他眼裏,把遙遠的記憶渲染得分外美好,“那偏廳的‘萼雪’二字,是老爺親筆所題,取自‘醉裏見明月,醒時梅滿砄。人間佳色眾,隻歌萼間雪。’”

“哦……”這樣的詩詞是桃夭連聽都沒聽過的,實在沒法接,隻打著嗬欠道,“看來少爺的爹娘很喜歡梅花?!不過我還是更喜歡牡丹花。”

苗管家好奇道:“牡丹花?為何?我以為你會更喜歡桃花,哈哈。”

“牡丹花富貴呀!你看我要是跟人猜骰子比輸贏,怎麽也不能帶一支梅花吧,梅花梅花,沒得花沒得花呀!”桃夭一本正經道。

苗管家大笑:“你這丫頭,哪來這麽些歪門邪說!梅花,君子也,霜雪盛放,堅韌傲然,怎到了你嘴裏就成了這般模樣。”

桃夭吐了吐舌頭,搖頭晃腦道:“反正我不喜歡。”

“你不喜歡,那更要教你與這些君子多培養感情。”苗管家半開玩笑道,“今後再派你一個差事,每日來梅林挑揀落地的花瓣,隻揀那完好無缺的,仔細裝在布囊裏。”

“啊?”桃夭噘嘴,“苗管家,我今天沒招惹你吧?”

“梅花瓣是二少爺每個冬季都要的東西,他得空時喜用梅花瓣釀一種叫‘如解意’的糖汁,清淡甘美,還有滋養清燥的功效。”苗管家笑看桃夭,“二少爺的差事,你也不做?”

“好喝嗎?”桃夭舔舔嘴,旋即又想起什麽,“可我記得之前衝霄塔外,我帶孰湖進塔時,分明聽到他對那位鈴星大人說自己不喜甜食。”

“耳朵還真靈,連身後的閑聊也聽得一清二楚。”苗管家笑道,“倒說不上不喜歡,隻是不喜歡別人做的罷了,總得給鈴星大人一分麵子不是。你也知二少爺脾性,孤高得很,世間能被他看進眼中的物事,大至一個人,小至一份甜食,何其少。”

“也是,連烤肉都要做到‘一等的好’的家夥哪能瞧得上別人做的東西……”桃夭撇撇嘴,烤肉大會的遭遇還曆曆在目,“如解意……聽起來還不錯的樣子,但他定是舍不得給我喝的。”自那日之後,除了每天能在飯桌上碰個頭,她跟司狂瀾連照麵都不打,就算偶爾在府中遇上了,也是他視而不見,她翻個白眼,各走各路。

“照二少爺的規矩,他每年都會送一瓶給收集花瓣的仆役,以示慰勞。”苗管家拍心口保證,“今年你做了這差事,怎的也不會不給你。你知道二少爺是個講規矩的人。”

桃夭轉轉眼珠,心頭盤算著這生意倒是做得,實在好奇那什麽“如解意”是個什麽滋味,話說回來,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是司狂瀾做不好的?以及……還有什麽事是司靜淵搞不砸的……

前些天他又被他的瀾瀾關禁閉了,因為自作主張從不知道哪個媒婆手裏拿了一摞姑娘們的小像與生辰八字回來,硬要他從裏頭選幾個“合眼緣”的,氣得司狂瀾罰他在禁閉期裏把他帶回的所有生辰八字每個抄一萬遍,派專人清點,不夠數不給飯。結果又得勞她偷偷給這個不爭氣的白撿回來的“大哥”送雞腿。在給司狂瀾找老婆這件事上,司靜淵真的是有執念……可惜當弟弟的永遠不領情,這對長得並不孿生的孿生兄弟,真是她來人界之後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人類了。能做到在知曉她底細後仍舊無動於衷,仍舊堅定地把她當雜役使喚的,也就隻能發生在司府的大門裏。

桃夭考慮片刻,點點頭:“行,今年份的花瓣交給我。”

話音剛落,風過花瓣落,其間還夾雜著他人的叫喊——

“攔住她!快快快!”

“怎的不見了?”

“明明往這邊來的!”

循聲望去,幾個平日裏負責應門的家丁忙忙慌慌朝梅林這邊追來,素來井然有序的司府極少有這般混亂的時候。

苗管家老早快步迎上去,一見苗管家,家丁們仿佛見了救星,一窩蜂湧過來。

“何事如此驚慌?”苗管家沉著道。

“回苗管家……方才……方才有人急急敲門……”家丁之一氣喘籲籲答道,“我開門……門口是個……是個素未謀麵的小姑娘……她口口聲聲說要見咱家兩位少爺……我問她可曾遞交過名帖,她問名帖是啥……問她姓名她又不說……我們自是不能放她入內……誰知她竟朝我們動起了手,還趁亂跑進府內……我們追她而來……誰知卻沒了她蹤跡……我們罪該萬死……求苗管家責罰。”

所有家丁“撲通”一聲跪下。

聞言,跟在苗管家身後的桃夭頓時來了精神,她來司府也有段時日,有膽量大天白日的擅闖清夢河司府的人,這可是頭一份。在司府久了,多少也知道了這裏的規矩,如同尋她桃夭治病得燒紙稟告一樣,這江湖中人若有解不開的是非必須勞煩司家出手的,也得先遣人往司府遞上名帖,上頭不但要列明事主身份,還要一字不假將那“是非”之來龍去脈說個清楚,待司家少爺審閱之後,同意出麵的話,便在那名帖之上落下時間地點,事主隻需按時赴約麵見即可,若不屑出手,便將名帖原物奉還,往來規矩倒很簡單,隻是那寥寥數字的時間地點,帶來的卻是長達一生的麻煩與危險,甚至腥風血雨。“活閻王”這看似威風的名號,聽起來比當起來容易很多。

桃夭還知道,司府在門禁安全這一塊上並沒有下狠手,司府中的仆役本就不多,平日裏放在前後門看顧的家丁也就那兩三個,她曾好奇問過苗管家,想這人界裏的大戶人家,哪個不是門禁森嚴,家丁守衛內外三層,司府就不怕有仇人潛入,就算仇人懾於司府威名不敢亂來,進了賊也不好吧。可苗管家卻笑言擔心這些還不如多擔心擔心怎的將二少爺的馬匹養得更好,帝都之內,他們司家的名號,便是人不敢近賊不敢來的靈符了,何況以她對司狂瀾的了解,縱然有不怕死的闖進來作亂,又有誰是他料理不了的?再說,無須重兵防守本也是司狂瀾的意思,他生性不愛熱鬧,最見不得成堆的人在眼前來去,他的原話是——我若不點頭,誰能在司家來去自如,且寬心。而事實也如他所預料的那般,司府在許多年裏都平安大吉,無偷無搶,清淨到沒幾個普通人敢靠近。

可惜這份“清淨”在今天被打破了,打破它的還是個小姑娘?!

“都起來。”苗管家命令道。直到家丁們都起來,他才發現他們個個鼻青臉腫,看來不速之客的拳頭還挺硬。這些家丁的本事雖遠不及他跟兩位少爺,但對付一個小姑娘也該綽綽有餘,如今卻狼狽至此,苗管家不禁皺眉道,“是個小姑娘?”

家丁們忙點頭。

“確定人是往這邊來了?”

“確定,我們追到這裏時還見了她在西回廊上飛奔,您知道西回廊隻通往梅林,我們離她並不遠,誰知轉眼間回廊上便沒了她的蹤跡,您沒見著有人往梅林這邊來?”

桃夭忍不住道:“我今天一中午都在梅林躺著,除了苗管家跟你們,再沒瞧見其他人。”

家丁們麵麵相覷,越發覺得不可思議。

“怎地會憑空消失?”

“莫不是來了個妖精?”

“這世上哪來的妖精!也許是江湖上會變戲法的妮子!”

“好了,都莫要亂猜了,或許隻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苗管家製止了他們的嘀咕,“你們再多喊些人來,在府中徹底搜查一遍,任何角落都不可放過。”

“是!”眾人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