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現在一點都不像個快樂的大姑娘。”桃夭掀開布簾,幾片雪花順勢飄進來,冷得她縮起脖子,趕忙將布簾放下來。

這隻妖怪完全沒有它回憶中的自己那麽爽快可愛,花了好幾天才斷斷續續講完了之前的生活,有時候一個場景沈楓似乎要想很久才能拚湊完整,跟世上許多記性不好的老人一樣,好幾次她都要聽睡著了,這些家長裏短毫無波瀾的往事,對她來說真的很無聊。

“快樂不起來啊,白雀河的妖怪非要同我作對。”沈楓愁眉不展,“沒有水,大家就活不下去了。”

桃夭打量她:“你一直在回龍村下雨?”

她猶豫片刻,點頭:“錦鱗河一旦枯竭,大家就沒救了。”

永遠閉目養神的司狂瀾忽然開口:“如你所說,白雀河離你們村子也算不得遠,為何不直接去那裏取水?”

“也算不得特別近,總歸是不太方便。”她搖頭,“何況那河裏的妖怪太凶惡,蠻不講理,尋常人靠近怕有危險。故而除了引水至錦鱗河,別無他法。”

“哦。”司狂瀾笑笑,也不再多問。

這時,車馬速度漸緩,隨著馬兒一聲嘶鳴,外頭傳來駕車小廝的聲音:“稟二少爺,回龍村到了。”

桃夭頓時來了精神,飛快自車廂中跳出去。

才落了地,她就想跳回去,沐州真的太冷了,這回龍村又在沐州北麵,四周無遮無攔,僅僅幾匹遠山根本擋不住肆虐的風雪,放眼看去,一地雪白,掩在枯枝之下的小路仿佛幾百年沒有人走過,不仔細看都看不出那是一條路。

沈楓腳一沾地便急不可耐地指著那條路的盡頭:“穿過回龍村,再往北一裏地便是白雀河,我們快去吧。”

“大老遠來了,不請我們去你家喝口熱茶再走?”司狂瀾下了車,理了理微皺的衣衫,手裏握了一把白色長劍,劍鞘上沒有任何花紋裝飾,平滑如玉,隻在劍柄中央刻了一個“司”字,也不做任何填色,低調得不細看都發現不了,不光劍身雪白,連劍穗都是色如皓雪,清冷逼人。

出門時桃夭就注意到他的劍了,這以前從未見他舞刀弄劍,她心想也不是去什麽了不得的地方,還需要帶武器?

沈楓一愣,想了想說:“也好,天氣這麽冷,先去家中坐坐。”

司狂瀾讓小廝原地等候,兩人在沈楓的帶領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上那條蜿蜒小路。

不多時,前方隱約有人影靠近,卻是個老樵夫,裹在厚實的冬衣裏,看不清麵目,老遠便同沈楓打招呼:“丫頭回來啦?你爹念叨你好久了!”

沈楓衝他揮揮手:“這就回家,牛大爺你走路小心些,雪天路滑。”

“好咧!”老頭與他們擦身而過,慢悠悠地往另一頭走去。

又走一會兒,幾個孩童在雪地裏打雪仗,笑聲不斷,再往前,村舍可見,此時正是午間,好幾戶人家炊煙嫋嫋,日子看起來也不像她說的那麽水深火熱。

沿途又跟好幾個村裏人打過招呼,她終於停在一處房舍前,推開竹柵欄,說:“到了。”

普通的鄉村民舍,收拾得倒是很整齊。

進了屋,她趕緊招呼桃夭跟司狂瀾落座,兩人還沒坐下,廚房裏便鑽出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麵相端正,舉止略見粗魯,握著一把菜刀就出來,油膩膩的袖子卷在手肘處,說話聲音也大:“死丫頭跑哪兒去了?現在才回來!”

話音未落,自裏屋快速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子瘦而不弱,容貌清秀幹淨,一雙眼眸黑亮如寶石,見了沈楓便嗔怪道:“你跑到哪兒去了?不是說出去玩一下就回來嗎?我跟阿爹很擔心你的!”

她跑過去握住少年的手,抱歉道:“我去找了兩個朋友,他們聽說了白雀河河妖的事,便同我一道回來,看看有什麽可以幫忙的。”

“這樣啊,那多謝二位費心了。”少年朝桃夭他們一拱手,“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這位是桃姑娘,這位是司少爺。”她趕緊介紹。

聞言,中年男人的臉色也變好看了,大聲說:“這是來了貴客啊,你們趕緊給人沏茶呀,我鍋裏正做菜,就在這兒吃午飯!”說罷又鑽進了廚房。

很快,少年端了兩杯冒著熱氣的茶放到他們麵前,說:“鄉下地方,沒有什麽好招待的,二位莫要見怪。”

“您便是沈楓的哥哥,明善少爺?”桃夭衝他一笑,“我們來得不巧,打擾了你們的午膳。”

少年連連擺手:“桃姑娘言重了,你們肯大駕光臨,是我們莫大榮幸。喊我明善便是,少爺二字當不起。”

司狂瀾端起茶杯,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回桌上,笑問:“看起來村裏人對麵臨的斷水危機並不如你妹子那般著急。”

桃夭接話道:“對呀,大家都很安居樂業的樣子嘛。”

明善麵露尷尬,隻道:“再艱難,日子也要過的。隻是大家不願將心中焦急展露人前而已。小楓應當同你們講過了,錦鱗河日漸枯竭,已支撐不了多少時日,全村老少,田地莊稼,都靠此河供養。如今我們怎可能安居樂業。”

司狂瀾微微點頭:“倒也有理,並非人人都是稍有情緒便大哭大鬧不顧臉麵。”說罷又似笑非笑向桃夭投去一瞥。

又來又來又來!這個人活著就是為了嘲諷他人嗎?算了算了今天不跟這種一輩子討不到老婆憑實力單身的家夥計較,桃夭哼了一聲,扭過頭去當作沒聽見。

明善小心翼翼問道:“不知二位有何良策?”

桃夭皺了皺眉頭,手放到腰間的布囊上,認真道:“這人會生病,妖怪也會生病,其實河流山川也會生病,生病不怕,隻要肯老實看大夫,不刻意隱瞞病情,基本能活。”

“河流山川也會生病?”明善不解,急忙問道,“當真如此的話,又當如何解救?”

“吃藥唄,還能如何。”桃夭聳聳肩,“但我說過,前提是不刻意隱瞞病情。”

“在下也是這個意思。”司狂瀾笑看著明善跟沈楓。

明善與沈楓麵麵相覷,明善又道:“並無隱瞞,錦鱗河素來水位正常,近年來卻無故枯竭中,如今水位不及從前一半,天降雨水也不足以緩解,唯有將白雀河水引入,方是唯一良策,怎料白雀河中有河妖,死守河水不允任何引水之舉,小楓氣盛,與其毆鬥過幾回,卻並非其對手。如今就是這麽個‘病情’,二位還想知道什麽?”

司狂瀾起身,握劍在手,目光饒有興致地四下環顧,仿佛這屋子裏有什麽特別有意思的東西吸引了他。

沒有人知道他在看什麽,連桃夭都奇怪於他的舉動。

突然,他目光如刀,手中長劍驟然出鞘,因為極快的速度,眾人隻看到空氣中仿佛橫出了一條淩厲霸道的赤龍,以勢如破竹之態往屋頂狂奔而去,再看,劍仍在他手中,劍身非精鋼玄鐵,倒像是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瑩白之下又透著一泓鮮赤的血氣,光華犀利,通身的氣派竟不似人間之物,更如它的主人一般,自帶傲視眾生的眉眼與實力。而那隻騰空而起的“赤龍”,不過是他隨意揮出的一道劍氣而已。

桃夭隻覺眼前一亮,頭上好端端的屋頂突然沒了蹤影,隻留幾根孤零零的木樁橫支在那裏,卻又不見木板碎塊落下。

又一道劍氣朝屋角而去,好端端的一座房舍眨眼間毀了一半,桌椅板凳各種擺設突然東倒西歪,並結滿蛛網,完整的牆麵也成殘垣斷壁。

“我還想知道,如此破敗的房間,幾位如何住得下去。”司狂瀾執劍淺笑。

桃夭盯著他,眼中沒有半分詫異,倒有幾分短暫的刮目相看的意思。

這家夥,喜歡嘲諷他人也就罷了,最討厭的是,你連罵他一句隻會耍嘴皮子算什麽本事的機會也沒有,因為他真還有別的本事……

明善與沈楓瞠目結舌,竟做不出任何反應。

“吃飯啦!”端著盤子從廚房裏走出來的男人,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便在劍氣之下化成一縷虛弱的氣,轉眼無跡可尋。

“沈老爹!!”沈楓驚叫一聲,本能地撲過去抓扯,卻狼狽地跌倒在對方消失的地方。

司狂瀾冷望著呆若木雞的沈明善,嘴角輕揚:“時如白駒催人老,卻不知沈明善公子是哪裏習來了駐顏之術,時至今日依然青蔥少年郎。”

“我……我……”沈明善越發慌張,連個囫圇話都說不出來。

司狂瀾又進兩步,長劍寒氣迫人,劍尖指其咽喉:“有這等好事,何不說出來造福大眾。”

“我我……不不……別……”沈明善滿臉恐懼,邊退邊拚命搖擺雙手。

桃夭不做任何舉動,臉上掛著看好戲的神情,定了心要看看司家二少爺的本事。

被此情此景嚇極了的,隻有沈楓,她甚至沒有時間去思考為何劇情突然急轉直下,被視為救星的人,怎的轉眼間便將刀劍指向她最要緊的人。

“司少爺!!”她急急爬起來,卻又不敢貿然靠近,慌張得眼淚都要掉下來,“您這是要做什麽?我們並未開罪你啊!”

許是眼前長劍光芒太厲,連帶著將司狂瀾總是無風無浪的眼裏都映出了殺氣。

“不要!求求你了司少爺!他是我哥哥我唯一的親人!”沈楓“撲通”一聲跪下,哭著哀求,“我錯了!我不要白雀河的水了,隻求你高抬貴手!”

司狂瀾目不斜視,閑閑一句:“遲了。”

話音未落,一劍穿心,下手無半分猶豫,那沈明善頓如煙散。

“明善哥哥!”

沈楓的聲音已不是呼喊,而是淒厲的尖叫,震得桃夭耳朵都疼起來。

“我殺了你!”

樹枝狀的青黑脈絡自沈楓臉下暴突而出,她血紅了一雙眼,連雙手都驟變成駭人的枝爪,尖銳如刀,整個人不管不顧地朝背對她的司狂瀾撲過去。

司狂瀾紋絲不動,連回頭都不屑,直到身後“咚”一聲悶響,方才麵不改色轉身,看著麵朝下躺在地上的沈楓,搖搖頭。

“二少爺倒真是穩如泰山啊。”桃夭拍拍手,一點殘存的藥粉從她指尖落下去。

司狂瀾環顧四周:“你若再慢一步,她連個全屍都留不下。”

桃夭皺眉:“你當真會對她下殺手?”

“先起殺心的,自然也要承擔被殺的風險。”司狂瀾並未將長劍回鞘,走到屋子正中,又凝神向四周揮出幾道劍氣,隻見這屋子殘存的部分皆在劍氣之下分崩離析,根本就沒有什麽沈家,有的隻是一座都不能被稱之為房舍的廢墟。

寒風呼嘯,殘屋之外仍是村舍重疊,炊煙嫋嫋的景象,連玩耍的村童也還在旁若無人地嬉笑打鬧。

見狀,司狂瀾徑直走到廢墟之外的空地上,突然舉劍入地,力道不輕,眨眼間長劍刺入地下一尺不止。

許是錯覺,桃夭隻覺腳下一顫,一層說不清的力量自某處擴散而出,要將整個回龍村都抬起來似的。

幾乎同時,原本明亮的天空驟然陰暗,卻不是真正變了天,而是四周景物連帶腳下土地都破碎扭結起來,竟成了一頭通身漆黑血盆大口的怪物,像極了一條膨脹變異的黑魚,以它遮天蔽日的體積朝他們衝過來。

“好大一隻妖怪!!”桃夭驚歎,“得多大的鍋才能燉得下!”

說話間,她的手已經放在布囊上。

但又慢一步,在她有所行動前,司狂瀾已出手將她撥到自己身後,以他一人之力,在怪物血盆大口襲來時,一躍而起,手起劍落,竟生生將此龐然大物一分為二。

飛沙走石混亂之中,桃夭隻見了一個無畏無懼的人影,仿若與他手中長劍融為一體,成了世間最亮最鋒利的光,令你不得不相信,再深的黑暗也無法將之吞沒。

霜刀血劍挽狂瀾……原來他的名字,也並非名不符實。

不過刹那的走神,天色又亮了回去,再看四周,哪還剩下什麽炊煙嫋嫋的好景象,不過一片跟“沈家”差不多模樣的殘跡,多年無人氣的蕭條,在寒冬裏被放大成明顯的死氣沉沉,壓得人喘不過氣似的。

倒是那怪物煙消雲散的地方,落了個跟癩蛤蟆差不多大的小玩意兒,身子漆黑圓胖,像一條被塗黑且在生氣的河豚,說是魚兒吧,肚子下又生了兩條人腿似的肢體,慌慌張張地往錦鱗河的方向逃了,速度非常快。

“躉魚……”桃夭麵色驟變,再無半分平日裏的嬉笑不屑,當即便要朝那小玩意兒追去。

司狂瀾一把拽住她:“意欲何為?”

“當然是追上去宰了它啊!你拉住我幹什麽!”桃夭大約是第一次在司狂瀾麵前冒出了真正的怒氣,“鬆手!”

“你這副臉孔,倒不像是我家的小雜役了。”司狂瀾不鬆手,“這可不是對付敵人的好狀態。”

“鬆手!”單論力氣,桃夭掙脫不了,再糾纏下去,怕是不能對他客氣了。

“那是什麽?講清楚便放你走。”司狂瀾任她怎樣,就是不鬆開半分。

“躉魚!生於屍海之地,似魚而有人足,知人心,擅幻術。”桃夭飛快念完,“現在能放手了嗎?”

司狂瀾還是不放手:“聽來倒也不是大惡之物,何至於如此不要命的模樣?”

“再不鬆手,便休要怪我!”桃夭那雙總是笑成月牙的眼睛,突然裝滿天下所有的寒氣,多看一眼都要凍死你。

司狂瀾鬆開了手。

桃夭一言不發,飛奔而去。

風雪之中傳來一陣陣清脆的聲音——

丁零零,丁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