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的小朱記,生意比早上好了許多。
桃夭坐在靠外頭的地方,不慌不忙地吃麵。
頭天來他家買走一罐湯汁是絕對正確的,有這鍋濃湯打底,哪怕煮個野菜都是美味。這麽好吃的地方,怎麽也要在回帝都前再光顧一回。
忙著給客人們上菜的小朱老板,一張圓臉比平日裏更紅潤,方才有個媒婆樣的人來找他,不知跟他嘰嘰喳喳說了些什麽,他就紅了臉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媒婆臨走時他還送了一塊排骨給她。
“姑娘是要回去了?”他瞧著桃夭的麵碗快見底,忙過來給她添了一勺熱湯,“天寒,再喝點。”
“該回去了,平白被些閑事耽擱了。”桃夭喝一口湯,依然豎大拇指,“好喝!不枉我大老遠找你買湯。”
“姑娘若住在洛陽就好了,來我這兒也方便。今天的麵不收錢,當是為你餞行了。”他認真道,又朝放調料的地方努努嘴,“你給的法子果然不錯,換了鹽罐後一粒鹽巴都沒少過。”
桃夭忍住笑:“那這碗麵你是該請客的。”
“不夠你再說,今天管飽。”他笑著指了指熱氣騰騰的灶台,“我先忙去了。”
“剛剛那婆子是來給你說媒的?”桃夭好奇問了一句,“我看你的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一樣。”
“噓!”他頓時窘迫起來,十分害羞地搓著手,“還沒定的事……不好說,不好說。”
桃夭“撲哧”一下笑出來:“這有什麽好害臊的,你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
“怕自己不夠好,配不上人家姑娘。”他憨笑,“聽說她倒是願意的……啊,不說了水開了!”
桃夭搖頭一笑,低頭哧溜哧溜地把最後一根麵條吸進嘴裏。
這時,外頭一陣喧鬧,不知哪裏的大戶人家路過,轎輦車馬浩浩****,連跟隨的家丁侍從都衣帽光鮮,隊伍揚起的塵土裏,多是豔羨敬畏的目光。
短暫的熱鬧過去後,街頭又恢複了老樣子,行路散步的,高聲叫賣的,討價還價的,填滿市井日常的始終還是尋常男女。
這人世,有珠冠錦衣,更有柴米油鹽,無論光彩平庸,這天地四季,過往未來,總該是人人有份的。
城門前,桃夭突然停下,頭也不回道:“你還要跟著我多久?不是說了不用送我嗎!”
一直飄在她身邊的鹹鼠停在她身後:“跟著老曲那麽久,詩書禮儀我也是自小學起的。你救了我性命,無論如何都要送一送的。”
桃夭回過身:“你倒是提醒了我,雖然我並沒有給老曲治病,但如果你非要說我救了你的命,我也不推辭了。我對病人的規矩你也該知道的?”
“做你的藥,我知道。”它忙說,“我願意啊!你不嫌棄我就好。”
“都說了嘛,跳蚤再小也是肉。”桃夭伸出手去,卻突然想起鹹鼠並沒有爪子,隻好勉強拿食指拍了拍它的腦袋,也算是蓋章了,“行了,回去吧,你家老曲這種一無是處的倒黴鬼,隻有你會願意留在他身邊。”
“我……我隻能跟著他啊,不然我吃什麽!”它分辯道,旋即又好奇地問,“你們桃都也跟人界一樣嗎?桃都裏的妖怪也有如我這般艱難的?”
桃都……不知不覺離開那兒已經好久了。
桃夭想了想,說:“桃都裏的妖怪有沒有像你這麽艱難的,不好說,但絕對沒有像你這麽無賴以及大膽,明明是個廢物,還敢在我麵前放肆的。”
鹹鼠眨眨眼:“我覺得你可能是在誇讚我?”
“滾。”桃夭幹脆道。
“好。”鹹鼠作勢要走,飄走幾步又停下來,轉身對她道,“你還會救許多人的,對吧?”
桃夭皺眉:“還要說多少次,我治妖不治人。還有,我遲早要回桃都,人界死活與我無關。”
“可我覺得你會保護這裏。”鹹鼠眼睛裏有光彩,仿佛確定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桃夭覺得這話來得突兀,脫口而出:“憑什麽!”
“我也說不好。大概是你吃麵時美滋滋的樣子,也可能是你在看害羞的小朱老板時露出的慈祥的笑容,還可能是你把火麒麟的指甲扔進炭火裏的那一刹那。”鹹鼠說罷,衝她咧嘴一笑,“那麽我就回去了,桃夭大夫走好。”
這妖怪也不知亂七八糟說些什麽,桃夭哼了一聲,看著它圓滾滾的身軀往來路飄去。
憑什麽?
就憑吃了一碗麵?
就憑小朱老板對未來害羞又期待的傻樣子?
就憑那些生如螻蟻也要挨過千難萬險活下去的家夥?
還是……憑那些她親眼所見的,不經意間的相依為命?!
她站在洛陽冬天的夕陽裏,竟不自覺地排列出一堆答案。
可是,為何要回答這個問題?
她甩甩腦袋,一定是吃太飽了腦子有點堵。
算了還是快回去吧,出來好幾天了,也不知那兄弟倆回去沒有,柳公子磨牙肯定不管自己死活,但苗管家一定很擔心自己,都怪這小東西礙事,白白浪費了她這麽多時間。
此刻,一陣奇異的微風撩動了她的發絲,完全沒有這個季節該有的凜冽,倒有那麽些春風拂麵的輕快暖意——笑有風,泣成雪——那妖怪肯定還在笑,且笑得很開心。
她衝著鹹鼠的背影做了個砍死你的動作,暗暗道:“以後再讓我碰見這麽麻煩的東西,直接毒死完事!”
可她心頭狠話剛說完,那飄在半空中的鹹鼠突然一分為二,仿佛被利刃瞬間切開的果子,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便形神俱滅。
街頭人潮如織,除了桃夭,沒有人看見一隻小妖怪的意外。
桃夭衝過去,不論空中還是地麵,沒有任何痕跡,隻在空氣裏殘留著一股異常的震動。
她攥緊拳頭,環顧四周,人來人往中不見半分異常,她不信凶手能在她的麵前來無影去無蹤,極快地平複下心情,凝神聚氣再往空中細細看去,果真在人群之上隱約見到一隻蜿蜒如蛇的透明之物,因隻得一個淺淺的輪廓,縱是神仙異士也得是眼力極佳者才能發現。
不論那是什麽,敢在她麵前殺掉她救下來的妖怪,簡直難得。
暮色漸濃,北風又起,穿梭街市中的人們,沒有誰注意到站在人群中冷冷望著某個方向的紅衣姑娘,以及自她腕上金鈴發出的清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