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臨,整條街上的花燈已盡數亮起,此刻一眼望去,方知“神仙集”三字著實不假,滿目的五彩繽紛與流轉光華交織成一個沒有盡頭的美夢,連帶著在裏頭行走的男男女女,即便穿著如常,托了這場麵的福,竟也比平日裏多了幾分美貌與仙氣。

隻有柳公子跟磨牙仙不起來,像兩個怨靈一樣拖在桃夭身後,眼巴巴地看著她左手拿一條脆香煎魚,右手抓一個甜梨水晶糕,左咬一口右咬一口,興致勃勃地在集市上溜達,連滾滾都拋棄了磨牙,轉跳到她肩膀上,晃著尾巴諂媚兮兮地討水晶糕吃。

沒記錯的話,他們來神仙集是為了抓人的對吧?如果抓不到那個人,狹口關不上,後果很嚴重的對吧?反正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是來逛集市的對吧?

可是從一進集市,桃夭就在吃吃吃!真是一點都沒浪費討回來的房錢!

桃夭當然感受到身後那兩團即將爆發的怒火,把步子放得更慢,讓自己回到他們倆中間,不慌不忙道:“百妖譜雲,狹間界中邪戾之氣,不出則無害,若開狹口,首出又附活物三年以上者,為狹怪,不可見午時光,受驚怒則現魔相,可引同類,力未知。不可殺,引回來處方可閉狹口。”

磨牙一驚:“你說那魏永安已成狹怪?”

“那個狹口跑出來的第一縷邪氣,加上這麽長時間,他已是妖怪。”桃夭歎口氣,“所以我麻煩你們把我說的每個字都聽清楚,狹怪不能殺,甚至不能激怒他,不然我們有大麻煩,最好是不動聲色將他誘回狹口,然後呢,要麽咱們一腳把他踢下去,要麽他自己良心發現肯主動回家。但我覺得還是踢一腳比較省事。”

柳公子越想越不踏實,問:“若激怒了他,到底有什麽後果?連百妖譜都沒記載?”

“不是說過了嗎,這些邪戾之氣的成因千奇百怪,我們誰都不知現在附在魏永安身上的那一縷氣來自何方神聖,更不知這位是因了什麽才生出這縷怨憤,若知道了,或許還能推測這隻狹怪能鬧出什麽亂子,畢竟所謂魔相,也不過是這口氣的根源的放大與魔化罷了。連病因都不明,病狀自然難料。我隻知若將他激怒出‘魔相’,不但他自己的力量要闖禍,如今所有跑出狹口的邪氣也都會尋他而來,成其臂膀,雪上加霜。”桃夭擦了擦嘴,“所以我不是為了吃,隻是為了養精蓄銳,並且讓自己的身心都處於非常輕鬆的狀態,這樣,一會兒與狹怪碰了頭,才不至於引起他的懷疑。所以麻煩你們兩個不要再擺出這種上墳的臉,跟我一樣,假裝開開心心逛集市就好。”說著她又朝滾滾嘴裏塞了一塊水晶糕,“連滾滾都比你們悟性高!”

柳公子跟磨牙麵麵相覷。

“她真的不是在給自己好玩貪吃的臭毛病找借口麽?”

“應該……不是吧……不能預知的危險最危險,這件事開不得玩笑。”

“那我們也去買烤魚?啊……有烤田鼠就好啦!”

“嘔……”

三個人總算短暫達成了默契,心頭多少焦慮與不安都暫時拋開,就當是來逛集市的閑人。

向路人打聽後,得知那舉辦書畫大賽的鬆鶴庭就在前頭不遠。

三人照例吃吃喝喝,說笑著往前方那隱隱可見的三層小樓而去。

突然,一群男女便飛似的從他們前頭橫插過去,圍攏到一個攤檔前,但見一塊粗布製成的招牌立在一側,上書“月老靈簽”四字,旁邊還畫了幾支桃花,透過圍觀者,勉強看見那攤檔上一左一右擺著兩個形似滿月的金色圓罐,一個拿朱砂寫著“結緣”,一個寫著“偕老”,長得跟個發麵饅頭一樣白胖的老板笑眯眯坐在後頭,熱情地招攬著生意。

“哎呀,你說的就是這個呀?”

“是啊,去年沒趕上,今年一定要來試試。”

“有那麽靈驗嘛?”

“當然靈驗啦!說這兩個罐子是天上來的神物,男取‘結緣’,女取‘偕老’,若二人能從罐子裏取出一模一樣的簽,便是天作佳偶,要白頭偕老一輩子的!”

“那麽神?騙人的吧。”

“你這人就是不懂風情,這是什麽地方?神仙集啊!縱是騙人,也就一文錢罷了,圖個開心嘛。”

“小紅小紅,那我們去試試?”

“想得美,我才不跟你去呢。”

男女們嘰嘰喳喳地吵鬧著,貌似情侶們對這個攤檔更是趨之若鶩,整條街上大約就屬這一處的生意最好。

柳公子拿胳膊碰碰桃夭:“走啊,瞪著那地方作甚?”

桃夭跟沒聽見一樣,隻顧死死盯著那人頭湧動的“月老靈簽”。

磨牙搖搖頭,歎息道:“這是又動凡心了……”

聞言,柳公子立刻從她身邊跳開:“你莫想拉我去抽簽,我跟你沒希望的!”

若是往常,桃夭老早跳起八丈高,但這會兒偏一點反應都沒有,就死死往一個方向瞪,瞪著瞪著突然踮起腳,鬼鬼祟祟地繞到那攤檔的後麵,做賊似的從胖老板身後支出半個腦袋,直勾勾地盯著站在最前麵的一對男女——事實上不光她在看,但凡從這對男女身邊經過的,就沒有不多看一眼的,因為他們完美詮釋了何謂“一對璧人”。

有的女子,大概生來便是不需太多裝飾的,脂粉淡淡,衣裙淡淡,如雲黑發隻需一支簡簡單單的白玉簪子就足夠,多了,反而壞了那一抹飄逸靈動,麵容就更不需濃妝豔抹了,眼耳鼻口就沒有一處不細致不美好的,加上吹彈可破白如細雪的好皮膚,真真讓人懷疑上天在打造這個人的時候心情是不是特別好。這樣一個可人兒,無論站在誰麵前,都是一朵在春日細雨裏初開的杏花,嬌美剔透又不刺眼。

至於把她牢牢保護在自己身邊的男人,桃夭已經找不到形容詞來形容了,畢竟當初無數次在妄園裏爬牆偷窺時已經把世上所有稱讚男子好相貌的話都在心裏說盡了——其實方才看到背影時她已有八分確認了,現在看到正臉,終於可以死心了……沒錯,跟那仙女兒似的姑娘“一對璧人”的,不是司狂瀾是誰!!

想不到啊想不到,她桃夭自來洛陽後一路磕磕碰碰灰頭土臉,差點連小命都不見了,現在還得為了整座城池的安危奔波,可這位司家二少爺居然在同一時間優哉遊哉地陪姑娘逛集市??再說他不是不喜歡人多嗎!那現在整條街上湧動的不是人是豬嗎!

突然就生氣了……

大概是覺察到身後突然多了一雙噴火的眼睛,胖老板回頭,被黑著一張臉蹲那兒的桃夭嚇了一跳,旋即賠著笑臉道:“姑娘,抽簽的話,麻煩往前頭排隊。”

桃夭騰一下站起來,氣呼呼道:“我抽你個鬼的簽!”

“啊?”胖老板一臉茫然,“我這是月老簽,不是鬼的簽!我哪裏惹到姑娘你了嗎?”

司狂瀾不經意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輕笑:“老板你眼神頗差,來你這攤檔的都是雙雙對對,她孤身一人,如何抽你這月老簽。”

好了,更加確定是這個男人了,絕對不放過任何可以奚落她的機會。

“哦,對。”胖老板撓著頭,不好意思地對桃夭道,“那就……麻煩姑娘讓一讓吧。”

桃夭哪裏肯讓,沒跳到攤子上就算好的,她衝著司狂瀾冷哼一聲:“二少爺不是討厭人多麽,莫非這滿街跑的在您眼裏都不是人?”

那仙女兒圓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美目,看看桃夭又看看司狂瀾,輕聲問他:“這位是?”連聲音都柔弱甜美,能毫無瑕疵到這種程度,怕是天上的仙女兒都要遜色幾分了。

桃夭噌噌噌地從攤檔下鑽了過去,拍拍手站到他們麵前,笑眯眯地對仙女兒自我介紹道:“我是給二少爺喂馬的,我姓桃。您貴姓?”

兩人不站在一起還好,一旦對麵而立,誰為瓷器誰為瓦缸,一目了然。

不等仙女兒答話,桃夭身後突然冒出司靜淵的腦袋,這家夥手裏抱著一堆剛買回來的各色小食,一臉驚喜地看著桃夭:“咦?桃丫頭你怎會在此處!”

“有什麽好問的,不就是偷懶跑出來玩嗎。”司狂瀾淡淡道,旋即轉頭對仙女兒笑笑,“不是要玩這個嗎,我陪你。”

我陪你……嘖嘖嘖,可真溫柔啊!

桃夭死死瞪著他們,印象中這個男人莫說溫柔了,連個正常有愛的笑容都沒給過她呢!啊,心裏怎麽跟水燒開了一樣翻騰起來了呢!

司靜淵自然察覺不到此刻桃夭地震般的心情,隻將手裏的食物一股腦兒都塞給她:“偷懶就偷懶吧,年底了,出來玩玩沒事的。不過苗管家知道嗎?”

“當然知道。”柳公子暗挫挫地從司靜淵背後冒出來,“我是那種招呼都不打就跑路的人嗎!”

司靜淵嚇了一跳,回頭見柳公子磨牙滾滾一個不少,頓時笑道:“都來了呀?正好,我買了好多吃的,你們有口福了!”

“都買了啥?烤羊腿買了沒?”

“大少爺你買了那個什錦果子嗎?看起來好甜好好吃的樣子!”

“買了買了!都買了!你們肯定愛吃!”

有司靜淵在,從來不用擔心冷場,他就是有本事把一場出乎意料的偶遇立刻變成理所當然的美食分享會。

可現在就算把龍肉擺在桃夭麵前,她也沒胃口,從頭到尾,她的注意力隻在那“一對璧人”身上。

有司狂瀾的溫柔陪伴,仙女兒更如依人小鳥,頗嬌羞地往“偕老”罐裏伸出一隻玉手,在裏頭摸索片刻後,取出一塊竹子雕成的,正麵畫了一朵牡丹的小方牌,然後攥在手心裏,扭頭對司狂瀾笑道:“該你了。”

司狂瀾笑笑,伸手自“結緣”罐裏摸出一塊方牌。

牌子上畫了一隻飛鳥。

仙女兒的眼神瞬間從滿懷期待落到淡淡的失望,但又像是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一樣,笑吟吟地將兩塊牌子分別放回原處,對老板說了聲謝謝。

其實所有圍觀者都有點小失望,雖然所有人都知道這隻是個遊戲罷了,但世間既有如此般配的男女,也不怪所有人都暗自期待這“月老靈簽”確實能顯靈一回了。

啪!

一文錢突然被拍在了老板麵前。

桃夭抓著自己的辮子,仰著腦袋對司狂瀾嘻嘻一笑:“二少爺,我也想玩兒這個,可臨時也湊不到人,要不你陪我唄?”

司狂瀾微微一愣,那仙女兒也好奇地看著桃夭。

桃夭賭氣般的挑釁,令到三人之間的氣氛驟然微妙。

其實她早預想了結果,無非就是司狂瀾一如既往地衝她冷冷一笑,說一聲恕不奉陪,然後帶著他的仙女兒揚長而去,但明知如此,她今日偏就要花這一文錢,不花不開心!

“小姑娘,要不我陪你玩兒吧!”一個不知道哪裏鑽出來的輕狂小子,笑眯眯地擠到桃夭身邊,“敝姓黃,年二十有三,略有薄產,尚未娶親。”

難怪這裏的人,尤其是年輕男女特別喜歡這個神仙集,不止好吃好玩的多,最重要的是人多,沒準兒就碰上個心儀的對象,喜結良緣也說不定呢。

但顯然這位黃公子是找錯了對象……

桃夭的“滾”字還沒來得及出口,一隻修長的手已經伸到她麵前,指尖捏著一個方牌,上頭畫了一支桃花,桃花之後,是司狂瀾籠罩在明媚光線裏的臉,他朝那罐子瞟了瞟,拿眼神示意該她了。

轉折來得太快,準備好了看桃夭丟臉順便補一刀的柳公子被嗆得咳嗽連連,磨牙嘴裏的果子都差點掉出來,連做好了準備要在司狂瀾拒絕她之後趕緊出去救場的司靜淵都吃了一驚。

桃夭盯著眼前那支桃花,愣了片刻,但很快恢複常態,嘻嘻笑道:“好呀,難得二少爺給麵子,我得仔細去罐子裏摸一摸!”

仙女兒雖也有些意外,但全程都未有太明顯的情緒起伏,隻保持著和煦如春風的微笑,由著司狂瀾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桃夭的手在那個大罐子裏攪來攪去,半天不肯拿出來。

“再不拿出來就炒熟了。”司狂瀾斜睨了她一眼。

“我不!我要挑個手感最好的!”桃夭哼了一聲,又攪和一陣,終於拿出了一塊牌子。

她把牌子籠在手裏,背過司狂瀾偷偷瞄了一眼,旋即臉色一變,又哈哈一笑道:“哎呀,是個雞腿啊!好沒意思!”話音未落便飛快地將牌子往“偕老”裏頭一扔。

“哎哎別扔啊給我們還沒看呐!”司靜淵喊出來。

好在同一時間,一道毛茸茸的影子及時躍起,在那方牌落回罐子前的瞬間,一口將之叼住,又閃電般跳回磨牙腦袋上,口一鬆,牌子落到磨牙手上。

幾個腦袋湊上去一看,牌子上哪是什麽雞腿,那一支桃花分明跟司狂瀾手上的一模一樣。

“滾滾!!”桃夭氣得跳腳,“回去我就拔了你的毛!”

滾滾衝她翻了個白眼。

司靜淵嘖嘖將牌子遞到司狂瀾麵前,一臉壞笑道:“一對兒啊!”

司狂瀾看了一眼,笑笑不說話。

圍觀者們也是麵麵相覷,雖是個遊戲,但多少也藏著些說不清的緣分吧,可是眼前這小丫頭,雖也說不上難看,還有幾分古靈精怪的調皮可愛,但跟這位公子相比……恐怕還是那位仙女兒更般配吧?!

“哎呀哎呀,我在神仙集擺攤這麽多年,您二位是唯一一對抽中了桃花對簽的呀!”胖老板自己都激動得不得了,“這可是月老靈簽裏最靈的一對兒簽啦!您二位必然結緣偕老,佳偶天成啊!”

“承您貴言了。”司狂瀾將牌子扔回給胖老板,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對仙女兒道,“走吧,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

“好。”仙女兒笑著點點頭,隨他走出了人群,離開前還不忘回頭看看桃夭,並微微頷首以示道別,教養極好的樣子。

桃夭摸摸自己微微發燙的臉,一把從司靜淵手裏搶過牌子,擠出個笑臉:“湊巧而已。”說罷故意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哎哎,姑娘姑娘!我的簽我的簽!”胖老板急得直招手。

司靜淵忙上前對胖老板道:“既然這桃花簽如此難得,不如你就送了他們做留念吧。”

“啊?!”胖老板瞪眼,“那可是我吃飯的家夥!”

“哎呀,你再畫一對兒有多難!”司靜淵塞了一塊銀子到胖老板手裏,“這些錢就當補你的損失。把你手裏那個桃花牌也給我吧。”

見了銀子,胖老板頓時轉憂為喜,毫不猶豫把司狂瀾扔回來的桃花牌也交給司靜淵,還一臉做了大好事的樣子:“那你可得讓那二位好好收著了,這一對結緣偕老桃花牌真的很靈驗的!”

“一定一定!”司靜淵將牌子收好,趕緊朝他們離開的方向追去。

磨牙還是不相信,自言自語道:“未免也太巧了……”

“咳,就是個騙錢的玩意兒。”柳公子不以為然,但又隱隱有些懷疑,“不過桃夭的反應倒是怪了,照她的性子,此事本因司狂瀾的嘲諷而起,如今偏與他拿了對簽,那不該是拿著自己的桃花牌往那一對兒麵前跑三圈炫耀麽……”

磨牙點點頭:“可她居然說抽到的是雞腿……要不是滾滾及時搶救,我們定以為真是雞腿了!奇怪,為何否認呢?”

柳公子摸著下巴想了想,半眯起眼睛:“我看咱家桃夭是對那小子上了心了……先吃醋,再故意拉開距離……嘖嘖嘖,我看呐,他倆去沐州時一定發生了特別的事情!”

“啊?”磨牙驚詫地張大嘴,“你是說桃夭喜歡……”

“噓!”柳公子趕緊捂上他的嘴,“你敢讓她聽見,立刻毒死你!”

“不是……她不一直哭著喊著要嫁雷神嗎!”磨牙小聲道,男女情緣這種問題實在不是他能理解的範疇。

“嘿嘿,小和尚你是不會明白的。”柳公子敲了敲他的腦袋,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她但凡見個好看的就哭著喊著要嫁,雷神之前的風仙啊河君啊什麽的,你都忘了?她喊得是大聲,可你見她為誰吃過醋?”

磨牙撓頭:“吃……醋?有嗎??”

柳公子耷拉下眼皮:“算了,我為啥要跟個和尚討論這些。”說著,他又意味深長地笑笑:“反正啊,以後的戲碼怕是更多了。”

冬夜的寒冷被這條街的光彩與熱鬧徹底擊退,加入這片歡聲笑語中的人越來越多,無人注意到那幾個在人堆中各懷心事的家夥,所有人都隻盡心盡力享受這份難得的喜慶與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