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下,鋪在墳上的雪已然融化不少,幾隻野鳥飛過,沒見到可吃的,又嘰喳著飛走了。
墳塋前,桃夭認真看著墓碑上的名字:“馮……八月?”
司狂瀾道:“當年最出名的釀酒師,人稱酒神馮八月。他生前收了兩個弟子,其中一位便是肖元新。肖元新之所以能成為肖老板,大半要歸功於馮八月的悉心傳授。”他環顧四周,又道,“馮八月一生淡泊名利,喜遊山玩水,晚年時定居於京城南郊的雲外穀。”
桃夭順著他望的方向看過去,一座簡單的竹屋就在咫尺之遙的地方,圍在竹籬中的院落,青石鋪路,花木豐富,雖是萬物凋零的冬天,卻不見蕭瑟之像,院門掛著的木匾上,隨意地寫著“雲外穀”三字。
馮八月一定很喜歡他這個家,所以死了也要天天望著它。
這樣的房子,她看著也喜歡,就是周遭太清靜了,住久了是要無聊的。
司狂瀾又在墳邊左右查看片刻,並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又徑直往“雲外穀”走去。
“肖夫人說他們曾來拜祭肖老板的師父,就是這裏了?”桃夭跟上去,“咱們是要按她寫下來的行程,把每個地方都去一趟?”
“曾經,我用了一個月去做這樣的事。”司狂瀾淡淡道,“再大的是非,總是由人開始的,他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說過的話,見過的人,起因總是藏在這裏頭。”
桃夭一笑:“我還當堂堂的司二少有什麽不得了的法寶,能一眼洞穿問題的根源所在,原來還是要靠這般普通甚至有點笨的方式啊。”
“十年前,肖元新唯一的兒子因病夭折。”司狂瀾並不辯解,隻說,“他與原配夫人多年無所出,兒子乃側室所生,幼子夭折後不久,肖家二夫人悲傷過度,投繯自盡,此後肖元新未再娶,與原配相守至今。”
桃夭撓撓頭:“這不是肖夫人寫給你的吧?”
司狂瀾笑笑:“知是非方能解是非。多讀書是好事,市井流言也可聽一聽,記住越多,用處越大。”
啥意思?難不成他除了讀書之外,還經常搬個小板凳去街頭巷尾聽人說是非?這不是隻有她桃夭才能幹出來的事麽……還是他故意在賣關子,其實是他有不為人知的法子,在搜集他想知道的事?
“你該不是到處放了耳目替你收集消息吧?”桃夭問他,一個媲美“鎮宅”的家夥,怎麽看都沒時間到處遊**。
司狂瀾並不回答,隻說:“今早入了肖府,有五個仆從的臉上露出過幸災樂禍的神色;跟從於肖夫人的童兒小福,行走時有四次差點摔倒,仿佛瞌睡沒醒走不穩路的樣子;說到‘女鬼’時,肖夫人的眼神閃躲了三次,並不像完全不知其來曆;守衛院門的家丁似乎並不喜一身紅衣,我聽見其中兩人暗自抱怨說若真是二夫人來了,她平日最愛紅衣,他們這一身按高人交代穿上的辟邪紅衣萬一不辟邪,反而惹惱她該怎麽辦。”
聞言,桃夭咋舌:“你居然看到這麽多……”
“你就隻看得到廚房裏備了什麽吃的。”司狂瀾微笑。
“不用看,我聞一下就知道。”桃夭得意地揚起頭,顧不得跟他置氣,隻說,“照你所言,情況都糟糕成這樣了,肖夫人依然對二夫人的事隻字不提,這便十分可疑了。”
“或許她有她的苦衷。”司狂瀾道,“也或許有她的詭計。”
桃夭沉默片刻,說:“肖老板如此模樣,乃被妖氣所蝕。這隻妖怪應該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若離他太遠,他所吃的苦頭便要打折扣了。”
“你有頭緒?”司狂瀾問。
“不確定。”桃夭又道,“之前我在偏院內外逛了一圈,未見這妖怪的蛛絲馬跡。隻知它跟肖老板的梁子結得頗深。”
“此話怎講?”
“肖老板眼中有三線之像。”桃夭皺眉,“凡人類眼底顯出三條直立的血線,便說明他染上的不止是妖氣,還是一隻妖怪消耗性命也要將自己能造成的傷害永遠留在他身上的‘絕命符’,一旦那三條血線貫穿眼底,妖怪必喪命,而肖老板,縱是我,或比我厲害的神仙,也無法再讓他恢複原狀。”
司狂瀾皺眉:“拿自己的命來換……”
“沒錯,所以你說得有多大的梁子,才能讓一隻妖怪拿自己的性命把肖老板變成怪物,雖不傷他性命,可若終其一生都用這樣一張臉活下去,不比死更難受?”桃夭的眉頭鎖得更緊,“我許久沒有遇到這樣的妖怪了。”
“殺?”他看她一眼,相處這麽些時日,鮮少看她眉頭皺成這樣。
“找到再說。”
兩人停在“雲外穀”門前,司狂瀾推門而入。
雖然這座房舍多年無人居住,但看樣子還是有人在照顧這裏,屋內屋外都甚是幹淨,小到一桌一凳也都擺放整齊,院子裏的花木種類繁多,可見馮八月不但愛酒,對花木也很是癡迷。
兩人裏外查看一圈,沒有發現。
“並無不妥。”走到兩腿酸痛的桃夭往院中的石桌前一坐,“我休息一會兒,午飯都沒吃呢,累死了。”
司狂瀾坐到她對麵,變戲法一樣掏出一個油紙包,扔給她。
桃夭打開,竟是個香噴噴的芝麻酥餅,高興壞了,當即一口咬下去,邊嚼邊說:“你居然隨身帶著餅!”
“剛從老馮的墳頭上拿的。”
桃夭呸一聲把沒咽下去的餅子吐了出來:“你!!!”
“集市上順手買的。”司狂瀾一笑,“老馮的墳頭哪有吃食,你眼力著實差了些。”
若非不願浪費糧食,她定把剩下的一半餅子砸他臉上去。
“慢點吃,不著急。”司狂瀾站起身,走到一旁若無其事地觀賞花木。
桃夭咽下最後一口餅,跳到司狂瀾身邊大聲道:“你就非要惹我生氣嗎?你就這麽看不慣我嗎?你就不能像苗管家那樣對我好一點嗎?”
司狂瀾嫌棄地看著她噴到自己身上的餅渣子:“你不能吃完了再說話?”
“不能!”桃夭憤憤道,正要繼續罵他,卻突然愣了愣,瞬間閉上了嘴。
片刻,沒聽到罵聲的司狂瀾覺得不對,轉頭看她,卻見她凝固了一般斜著身子歪著頭站在那兒,姿態很是奇怪。
“你這是……”
“噓!”桃夭飛快地捂住他的嘴,“別說話!更別問問題!”而她卻偏又大聲問道:“二少爺你說我長得好看不好看?”
莫名其妙的問題。司狂瀾皺皺眉頭,由得她那隻油乎乎的手停在自己嘴上,心想這丫頭是不是又在變著法子報複他。
空氣仿佛凝固下來,除了偶爾一陣風聲,小院裏隻得他們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嘻嘻!
有人在笑。
兩人默契地對視,同時以眼神問彼此:“你聽見了?”
桃夭放下捂住他嘴巴的手,示意他繼續保持沉默,她自己則再次提高聲音問:“二少爺你說我們該怎麽辦呐?上哪兒才能抓到那隻妖怪呀?”問完立刻閉嘴靜待。
嘻嘻!
又是一聲輕輕的,女子的笑。
二人聽得一清二楚。
從馮八月的墳到這裏,沿途一個人影都不見,小院裏外除了他們兩個,何來第三人?
司狂瀾與桃夭同時找到了笑聲的來向,兩人齊齊往左邊走了一步,目光落在一大盆隻得綠葉的梔子花上,寒冬雖無花開,枝上葉片卻還綠得新鮮光亮。
司狂瀾無聲地指了指這叢貌不驚人的植物,桃夭會意地點點頭。
兩人圍著梔子看了一圈,最後竟在層疊的葉片間發現一朵不起眼的小花——通身深綠,與梔子葉幾乎同色,花開五瓣,大小如鵪鶉蛋。然而最神奇的是,花瓣中間卻生了一張五官俱全的人臉,個頭雖小,輪廓卻十分清晰,竟似個眉清目秀的女子。
再一細看,此花全賴一條比絲線還細的花莖,以梔子花枝為支撐,埋根於泥下,有大片梔子葉為它掩護,若不刻意去找,常人實在很難發現它的存在。
桃夭看了司狂瀾一眼,笑笑,湊近那朵花,又大聲問了一句:“二少爺是不是特別招人恨呀?”
嘻嘻!
那花上的人臉居然立刻張嘴笑出來。
司狂瀾頗為詫異,他雖見識過無數奇人奇事,但長人臉還會笑的花,頭回見。
桃夭一笑,心頭頓時有了數。
她將司狂瀾拉到離花朵足夠遠的地方,小聲問:“肖老板兩口子拜祭了老馮之後,可來雲外穀落過腳?”
司狂瀾道:“拜祭完已是午後,肖老板夫婦帶隨從往雲外穀歇了約大半個時辰,肖夫人還遣隨從簡單打掃了一番,肖老板則一直坐在院中石桌前飲茶,連屋子都沒有進。”
“那天進雲外穀的都有誰?”
“肖老板夫婦,兩個家丁胡大牛與張勝,肖夫人的貼身婢女阿蘭,童兒小福,管家老許。”司狂瀾答得一字不差,都不需將肖夫人寫給他的東西拿出來看看。
“七個人……”桃夭思忖著,自言自語,“以它的斤兩,若要自由行動,怕是不能靠那幾個……嗯,應該是那個。”
司狂瀾聽她嘀咕完了,問:“有眉目了?”
桃夭瞪他一眼:“你氣我那麽多回,也就這次有點價值。”
“何解?”司狂瀾看看那朵花的方向,聽不到他們的動靜,它也分外安靜,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霍山以西有穀,常有人麵棲於花葉間,開五瓣,皆女麵,不解語,有問則笑,十年一開。小妖,無害。”桃夭也看著那頭,“那便是一隻人麵。花開之時,它一聽到有人提問便會笑出來。雖然我也不知有啥好笑的,但這種小妖怪就是這樣。它們妖力微弱,極不起眼,方才若非你氣得我連問你三個問題,我倒未必能發現它的存在。”
“人麵?”司狂瀾皺眉,“若你所言非虛,此妖無害才是。”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桃夭白他一眼,走回花盆前,俯身細看那妖怪,又拿指尖輕輕觸了觸它的額頭,想了想,轉身便朝院門走去,“回吧。”
“不管?”司狂瀾沒挪步子,“我當你要拿了這作惡的小妖。”
桃夭回頭:“那隻人麵,如今隻是個空殼罷了。傻笑不過是它的本能。”
司狂瀾挑眉:“病了?”
“算吧。”桃夭笑道,“二少爺可還記得當初大少爺被人抬回來時,我說他眉間有個尋常人看不見的空洞?”
“你說無魂之軀便會生此空洞。”司狂瀾當然記得。
“它也是。”桃夭篤定道,“人麵這種微不足道的小妖,除非資質特別好修為特別高,大部分是終其一生連人形都化不了的,一輩子隻能活在枝頭葉間,平日裏想出來,也頂多靠最初級的離魂之術,在不超過原身七丈開外的距離裏溜達溜達。若想出遠門,隻能在十年一次的開花之期,自身妖力最強之時,靠寄身其他活物離開此地,超過十四天不回,魂化灰,身凋零,等於自盡。”
“靠寄身其他活物才能離開?”司狂瀾微愕,“那日往雲外穀來的七個人……”
“人麵必在他們其中一人身上。”桃夭麵色冷如寒天,“這隻妖,怕是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