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前後腳回了司府,桃夭自是被柳公子磨牙抓過來刨根問底,除了關心肖府的是非解決得如何,他們更關心這一路上她跟二少爺之間有沒有“和平共處”,更更關心同心協力且一夜未歸的他們,關係有沒有出現什麽值得期待的“轉機”,磨牙更是老早就把潤喉的茶水給桃夭準備好,還貼心地裝了一盤瓜子……

司狂瀾則是剛一進門便叫上苗管家進了書房,飯都沒有出來吃,天曉得他們在閉門商議什麽重要事項。

對比書房裏那一場密不透風的對話,桃夭的房間卻在這一天裏傳出了有史以來最多的驚歎聲。

“什麽?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

“什麽?還不能拿他怎樣?要不我去吃了他吧……”

“什麽?雷神親自找來了?”

“什麽什麽?你還跟雷神打起來了?是我們耳朵出問題還是你瘋了?”

“什麽什麽什麽?二少爺去擋天雷?還擋住了?”

“這個……你確定跟你回來的不是二少爺的一縷幽魂或者是你的幻覺?”

咚!

磨牙的頭上又被敲了一記,桃夭白他一眼:“死人活人都分不出還當什麽大夫?還幻覺……你們也一起幻覺了嗎!”她抱著茶杯喝了一口,皺眉,“莫說你們了,我都被嚇了一跳。他簡直是個怪物嘛!”

“但他的確隻是個有血有肉的凡人。”一顆瓜子從柳公子手指間哢一聲跳出來,“要麽是他天賦異稟,要麽是他手裏的劍非同小可。”

桃夭點點頭:“他的劍氣連妖怪都逃不過,既是司府三寶之一,本事確實不小。可見人間也從不缺神兵利器啊。”她歎口氣,“當然更可能是無知者無畏吧,他哪知曉雷神的厲害,見還是頭回見呢。”

“再是頭回見,對麵站的也是一位神啊,這他總知道吧。”磨牙心有餘悸,“凡人見了神明,幾個能撐住不下跪磕頭的?不但不敬畏,還跟神動手……阿彌陀佛,二少爺能全身而退,定是平日裏做了太多好事!”

“她也做了太多好事?”柳公子指著桃夭的腦袋,“是雷神根本就沒想對付他們。天界之中能坐到那個位置上的神,光有劈人的本領可不夠,智慧胸襟氣魄一個都少不得,他對你們說的那些話,我看倒是誠心誠意的。”他又剝開一個外表光潔飽滿的瓜子,剛吃進去卻又吐出來,皺眉道,“爛的……”

“爛的……”桃夭的手指若有所思地在瓜子盤裏劃拉,雷神那本長到沒有止境的名冊,好像又在她眼前蔓延旋轉起來,良久,她方自言自語道,“外傷好醫,內傷難治。”

“哪裏都是如此。”柳公子笑笑,旋即又碰碰她,話鋒一轉,“怎的,以後還哭著喊著要嫁雷神嗎?”

桃夭頓時耷拉下眼皮:“他是真劈我啊!!”

磨牙趕緊道:“所以還是快快收了這份心思,比起情情愛愛,性命更要緊啊!”

桃夭瞥他一眼:“哼,你們就是怕被我連累而已。”

“是啊,我們怕啊!誰不怕啊?!”柳公子跟磨牙異口同聲。

“還張嘴閉嘴都是好夥伴一家人……呸!”桃夭拉下臉,把吃剩的瓜子一股腦兒塞到柳公子懷裏,“出去出去,我要睡覺了。”

被推出去的磨牙連忙道:“就睡了?不去看看二少爺?他可是豁出命替你擋了天雷啊,萬一他身子有什麽閃失……”

“能有什麽閃失啊!我最值錢的止痛保命藥都給他了……”桃夭脫口而出,卻又立刻解釋,“其實也不是我給的,是我沒拿穩不小心掉到茶水裏又剛好被他喝了。”

“哦……不小心。”柳公子跟磨牙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去去,別煩我了,整宿沒睡呢,困死了!”桃夭給了柳公子一拳,心虛地縮回房去。

一直到外頭沒有他倆的動靜了,桃夭才又偷偷探出頭來看看,然後躡手躡腳地溜出了馬場。

說不擔心好像還是有點擔心……畢竟他擋的是雷神的天雷,再有天分他也是凡人之軀,哪怕雷神降的隻是“小雷”,但萬一落下隱患……算了算了,還是得去看看。

司狂瀾房間外,她鬼鬼祟祟探看一陣,房裏沒燈火,也沒人。

總不能還在書房裏關著吧?她回頭正要往書房那頭去,卻冷不丁瞧見司狂瀾正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背後,沐在清冷月光裏的那張臉略略有些疲憊。

她嚇一跳,趕緊站直身子拍了拍心口:“大晚上的你走路不能給點聲音?”

司狂瀾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房間的窗口,冷冷道:“想偷什麽?”

“我偷……偷你的窗戶紙行了吧?你窗戶紙可太值錢了!”桃夭叉腰瞪著他,就知道是這樣,無論他們在外頭經曆了什麽,隻要一回到司府,他們兩人的交集仿佛就會瞬間消失,司狂瀾甚至連一個生動的表情都舍不得給她。

“我的窗戶紙也不是想偷就能偷的。”司狂瀾繞過她,“無事稟告的話,回去歇著吧。”

眼見他要走,桃夭也顧不得許多,上前一把撩起他的袖子,抓住他的手腕。

“你……”司狂瀾皺眉,卻沒有把她的手甩開。

“別動,我把個脈就走。”桃夭的手指熟練地摁在他的脈門上。

司狂瀾沒動,雖是不太情願的樣子,卻也任她的手指在自己腕上輕輕彈跳。

院子裏比任何時候都安靜,兩個人都專心地站在一地月光裏,能聽到的隻有對方輕微的呼吸與心跳。

終於,桃夭輕輕籲了口氣,神情輕鬆不少,她收回手,又恢複那嬉皮笑臉的模樣:“您是給我發工錢的二少爺,橫豎不能讓你落下病根兒。雷神雖然手下留情,但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你不當回事,我卻是不行的。不過看樣子你確實沒啥事,就是血氣稍微損耗了些,既已經誤服了我的藥,休息休息就沒事了。”她把“誤服”兩個字說得特別清楚。

“多此一舉。”司狂瀾搖搖頭,徑直入了房去,關門前卻又說一句,“那兩隻小妖你務必看管好,肖元新的事,還要靠它們助一臂之力。”

“它們本就是我的病人,不用你吩咐。隻是你……”

桃夭話沒說完,司狂瀾的房門已經不客氣地關了。

“這家夥……”她衝著他的房門扮了個鬼臉,心頭卻絲毫沒有吃閉門羹的火氣,明明該他做的事已經做好了,明明自己已經那麽疲倦了,那些本不該他操心的事他卻依然放在心裏,這個人啊,好像總是說得少做得多,又任性又可靠的樣子。

也許雷神說的沒錯,世間有肖元新這樣的人,就會有司狂瀾這樣的人。

一惡必有一製,她姑且信了。

窗戶上亮起了光,司狂瀾的身影投在上頭,是好看的輪廓。

桃夭打了個嗬欠,轉身離開。他有他要忙的事,她也有。

那一天之後,桃夭突然變勤快了。

柳公子跟磨牙都以為她被雷神劈出什麽毛病了,向來懶散的她竟對治病這件事變得積極起來,除了喂馬之外,早出晚歸成了常事,有時連飯都沒吃完人就跑了,有幾回一走便是好幾天,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大吃一頓,然後倒頭便睡。問她,她隻說燒紙的妖怪排成了長隊,可煩死人了。再問,她便說多治幾個妖怪,讓人界多得幾分安穩,一來證明她並不是來人界騙吃騙喝一事無成,二來若雷神真要跟那個人告狀,她也能多一個逃過一劫的理由,起碼功過相抵留條小命不是。

好像都說得過去,磨牙信了,還叮囑她萬事小心,必要時還是把他跟柳公子喊上比較好,起碼有個照應,畢竟妖怪們性格各異,本事分高低,心性也有善惡,不是每個家夥都能對她客客氣氣。雖然他們好像早就習慣了在司府裏當個普通人的生活,但他們終究不是普通人,他們三個從桃都一起出來,早晚還要一起回桃都去的,誰都不能出事。

“小和尚說得不錯,你忙著掙表現不是不行,可也稍微悠著點兒吧,你也不是鐵打的。排隊的妖怪也不是今天才排上的,要怪也怪你從前太散漫,落下的舊賬想在短時間內補上是不可能的。最近光是冒煙都冒好幾回了吧?”柳公子湊上來瞧了瞧她的頭頂,“嘖嘖,怎麽覺得頭頂稀疏了呢?”

“滾!”桃夭白他一眼,“你一條蛇,全身一根毛都沒有的家夥,好意思說我頂上稀疏?”

“關心你都聽不出來,傷心。”柳公子十分委屈,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我頭發明明又黑又亮又茂密,人形也是我的一部分啊!”

“你少說廢話少做飯少作詩就是對我最大的關心。”桃夭哼了一聲,“我的事我自有打算,需要你們的時候誰都跑不掉,不需要你們的時候,麻煩好好待在司府裏享受普通人的生活吧。”

類似這樣的吵鬧,已經是他們生活裏最常見的一部分。

磨牙沒有覺察出有什麽不對,反正他們三個不一直都是這樣的生活麽,互相嫌棄又相依為命,吃虧挨罵最多的那個總是自己就對了。

但柳公子不一樣,他覺得最近的桃夭跟從前不太一樣,並不光是在勤快這件事上。

那一天傍晚,桃夭又風塵仆仆地回來,被坐在馬場草地上的柳公子叫住了。

“啥事快說,我累死了。”隔著圍欄,她不耐煩地說。

柳公子回頭看著她,笑:“我不覺得你會怕雷神告狀。”

“啊?”桃夭一時沒回過神來。

柳公子轉回頭,一根野草在他手裏轉來轉去:“你在偷偷做什麽事情?”

桃夭一愣:“你說什麽?”

“你的‘勤勞’來得莫名其妙。”柳公子一笑。

桃夭皺眉:“你這話也來得莫名其妙。咱們同一屋簷下住著,我昨晚吃了幾碗飯你都知道。”

柳公子把手裏的野草舉高在斜陽裏,看著它在風裏搖擺的姿態:“小和尚說的,也是我想說的,咱們三個,誰都不能出事。你的不對勁他看不出來,瞞我卻是不行的。”

桃夭怔了怔。

“總有個緣故吧。”柳公子又道,“跟司狂瀾有關?你跟他現在走得那麽近。”

“當然沒有。”桃夭斷然否認,旋即又挑眉道,“我跟他走得近,你們功不可沒呀,你一個,苗管家一個,不是個個都把我往他那兒推嘛?苗管家就罷了,你湊什麽熱鬧?也不知是誰提醒我,要我時刻記住自己是桃都的桃夭,喂馬的小雜役隻是人生過客。”

“嘖嘖,你看我才說了幾個字,你就嘰嘰喳喳說了一大堆。不是惱羞成怒是什麽。”柳公子笑出聲來,“我提醒過你不假,那是我身為你桃都同鄉的本分,但以我的性格來說,我並不愛幹涉他人自由,反正會決定自己未來走向的,隻有你自己,自己心頭沒有意願,旁人說破嘴也是無用的。”他頓了頓,笑著晃了晃手裏的野草,“以我這些日子的判斷,司狂瀾那樣的人,是個可托付終身的好對象。就是凡人命短了些。”

桃夭臉一紅,敲了圍欄一下:“你沒吃晚飯餓傻了吧?我的終身何須托付給他人?我自己就是最好的托付。”

“這個我信。”柳公子依然笑眯眯道,“但是我們桃都並沒有天界那麽多規矩,兩情相悅什麽都好說。無論如何,不要因為沒有必要的壓力,把自己搞得奇奇怪怪的。”

“你肯定喝多了。”桃夭盯著他的後腦勺,“坦白說,我的確不怕誰告黑狀,但雷神那本名冊至今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那天我才突然意識到,天界那些傲慢的家夥們,也不光是過著高高在上的好日子。”

“所以呢?”

“所以,我對我過去的懶散有了那麽一點點的愧疚。”桃夭特別強調“一點點”,“桃都的家夥,不應該輸給天界,更不該輸給人類。我也懶得管什麽外傷內傷,我隻做我該做的,隻願這天地之間,能少一分失望便是一分吧。如此,起碼在人麵這樣微小的妖怪再問類似的問題時,我不至於啞口無言。”

“就這麽簡單?”柳公子笑問。

“要多複雜?”桃夭反問。

柳公子回過頭,淡紅的夕陽把桃夭的衣裳染出了柔和的光,他笑:“你長大了呀。”

桃夭哼了一聲,轉身就要走。

“桃夭。”柳公子又叫住了她,天邊最後一線光在他眸子裏閃爍流轉,“我不光希望你沒事,還希望你快樂。我們的生命太漫長了,所以想做什麽就去做吧,又死不了人,煙花雖然短暫,但好看啊,看完還能記一輩子。”

桃夭愣了愣,柳公子的背影在她的視線裏突然變得模糊起來。

“你再不回來吃飯,就跟這裏的馬一起吃草吧!”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在他沒有回頭前跑了。

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現在的表情,也不想讓他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希望他們永遠都跟自己吵吵鬧鬧互不相讓,永遠都以各種方式來討她的嫌,永遠以有利可圖來定位彼此的關係,永遠讓她保有說走就走的瀟灑,永遠都不要讓她的心產生任何羈絆……可現在看來,越來越難。

那麽,先不去想那麽遙遠吧,起碼這一回,一起從桃都出來的人,就要一起回桃都,毫發無傷,團團圓圓的。

同時她也很抱歉,對柳公子還是沒有完全說實話,她這麽勤快,不光是為了給桃都爭氣,她說過,她惹出來的禍事,她自己解決。

隻是,還需要一些時間。

暮色中,她跑得很快,生怕跑慢了被柳公子追上,又被這條廚藝丟人但十分狡猾的蛇看出什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