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十六章 不幸的軍隊
這是一支悲傷的軍隊,連呼出的氣息都凝成慘淡的愁雲,這是一支堅強的軍隊,即使雙腿像是灌滿了鉛,將士們也不肯脫下身上的盔甲,在雪地中一步一個腳印地跋涉,沒有爭議,沒有抱怨,隨時準備好投入戰鬥。
他們的確經曆過許多戰鬥。
殷不沉站在城樓上,遙望從北方行來的長蛇形隊伍,喃喃道:“真讓道尊說準了,他可越來越神了,連五天之後的事情都能看到——也可能是瞎蒙的,斷流城嘛,早晚有人趕來,不是來投靠左流英,就是找他報仇。”
一隻灰白色的紙鳥飛來,身上散布著好幾處漏洞,停在殷不沉麵前十幾步的地方,撲扇破爛的翅膀。
“哪來的軍隊,窮成這樣?”殷不沉揮揮手,大聲說:“斷流城無主,先到先得,我們先到,就是地主,回去告訴你們的人:軍隊停在三十裏以外,主帥過來說話,頂多允許他帶……嘿,我還沒說完呢!”
紙鳥飛走了。
不久之後,軍隊果然停下,殷不沉點點頭,“還算識趣,走,猴崽子們,跟我去談判。”
殷不沉從城樓上跳到城外,四十多隻盔甲齊全的地猴子跟在身後一塊落地。
城邊,慕烈正在帳篷前的雪地上練習刀法,他終於放棄搜索,從早到晚地磨刀、舞刀,興起時,連皮襖也脫了,一口刀舞得寒光閃爍,他沒看到紙鳥,更沒望見遠處的軍隊。
殷不沉與地猴子們同時冷笑一聲,撇下嘴,甩袖而去,這已經成為習慣,隻要見到慕烈,就會不由自主地做出這一連串動作。
介河邊上,慕行秋正在第一層塔的外壁上寫符,以雙手為筆、血液與法力為墨。符籙開始時是暗紅色,幾個時辰之後就會消失。他寫符的速度很慢,常常住手發呆,一天也寫不了幾道。過去的五天裏,他連入口周圍的一塊塔身都沒寫完。
“三萬三千道符籙,有多少血也不夠寫啊。”殷不沉不敢嘲笑道尊,隻能與地猴子們一塊歎氣。
走出幾步之後,殷不沉覺得自己應該有坐騎。以免讓對方小瞧,於是嚷嚷了幾句連他自己也聽不懂的話,地猴子們心領神會,分工協作,疊成三層,將妖主抬在最上麵,沿著河道飛快地向北方跑去,遠遠看去,像是一隻長著幾十隻腿腳的大蜘蛛。
跑出四五裏之後,殷不沉停下了。這裏是他的地盤,他不能迎得太遠,以免失了體麵。
遠處馳來一隊騎兵,至少有一百人,比殷不沉預料得要多,“凡人真是膽小,我孤身出迎,他們居然派來這麽多人。”
殷不沉沒將腳下四十多隻地猴子算進來。
騎兵越來越近,殷不沉明白為何要來這麽多人了,一多半來者舉著各式各樣的旗幟。唯一的共同特點就是跟紙鳥一樣破舊,有些隻剩幾根布條,連圖案都看不出來。
那些馬顯然都加持有符籙之術,跑得極快。在冰雪上也不打滑,相距半裏時,騎兵停下,一字排開,護住唯一騎著麒麟的主帥,一名將軍催馬馳至殷不沉幾十步前。勒馬兜了一圈,打量站在一群地猴子肩上的殷不沉,“你是人是妖?報上名來。”
“是人如何?是妖又如何?”殷不沉懶洋洋地問,對方沒有顯出特別的法術,他用不著害怕。
“是人類就去晉見慈皇,是妖族就跪下投降。”
殷不沉大笑一聲,目光越過來者,望向麒麟背上的主帥,“慈皇還沒死哪,了不起,統率一支叫花子軍都不忘了擺排場。老子是妖族,姓殷,叫殷不沉,乃南海蛟王之子,如今是斷流城城主,你們要從我這裏經過,先交買路錢吧,也不貴,讓慈皇向我磕三個頭就夠了。”
騎士冷冷地哼了一聲,撥馬駛回。
“讓你們瞧瞧我的本事,再瞧瞧凡人有多脆弱。”殷不沉在對地猴子說話,對方畢竟人多勢眾,他也不敢太大意,召出一根妖骨杖和一顆半枯妖頭,回頭望了一眼祖師塔,心中更有底了。
“道尊好像認識慈皇……管他呢,既然讓我當護持者,就由我做主,大不了饒他們不死,但是得給一點教訓,‘是妖族就跪下投降’,死到臨頭了,還想著滅妖。”
讓殷不沉失望的是,騎兵居然退卻了,駛出五裏之後,半數騎兵保護慈皇回大部隊中去,三十餘名騎兵停下,全都下馬,一名將軍彎弓搭箭,三人提筆在箭矢上加持符籙,剩下的人跪成一圈,喃喃地念誦著什麽。
“聖符皇朝的軍隊淪落到這種地步啦,連現成的符籙武器都沒有。”殷不沉更不怕了,以杖敲擊妖頭,釋放出三縷黑煙,一縷留下自保,一縷前行進攻,一縷速度慢些,可攻可守。
對麵,三名符籙師退到一邊,彎弓者仍然沒有射箭,一名跪著的士兵站起來,雙手舉起一尊古神像,嘴裏大叫大嚷,突然對著箭矢噴出一口鮮血,隨後僵直地倒下。
殷不沉嚇了一跳,他對死人不在乎,可是慈皇手下的人類戰士竟然用上妖族的血祭之術,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彎弓者終於鬆弦,加持符籙、沾有鮮血的箭矢射來,正迎上飛在最前麵的進攻黑煙,砰的一聲,煙消無蹤,箭矢未停,力道更足、速度更快,轉眼間撞上中間備戰的黑煙,又是砰的一聲,將其擊潰,箭頭光芒驟盛,像一大團火焰撲麵而來。
殷不沉這回是真的大吃一驚,他腳下的地猴子也都焦躁不安地吱吱亂叫。
隻猶豫了一小會,殷不沉決定逃走,翻身跳在地上,撒腿就跑,幾步之後才想起飛行。
地猴子們愣了一下,手腳並用,紛紛向地下鑽去。
符籙之箭不管地猴子,隻追殷不沉一個。
“道尊!救命啊!”殷不沉一旦失去信心,也就不在乎臉麵了。他飛得快,箭矢更快,沒多久就到了身後,他幾乎能感覺到熾熱。
慕烈揮刀迎上來,“快過來!”
殷不沉驚慌失措,差一點就奔慕烈飛去,突然想起這是一名凡人,哪來的本事擋住連他都不敢接招的符籙之箭?於是繼續向祖師塔飛去,目光到處尋找慕行秋的身影。
隻是轉了一個念頭,殷不沉的速度稍有放緩,猛覺得後心一痛,護身黑煙已破,妖力全失,慘叫著跌落在地上,正好掉在慕烈腳邊。
慕烈大喝一聲,揚刀接招,又是砰的一聲巨響,符籙之箭連同光芒四分五裂,落地不見,慕烈被震得手臂發麻,險些連刀也握不住,連退數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是心驚不已。
殷不沉既驚訝又害怕,“我、我被射中了,快去叫道尊救我,不不,道尊不擅長救人,得去城西請秦道士。”
“是是。”慕烈跳起身,剛要跑又停下了,“不行,敵人追來了。”
“啊,這麽快?”殷不沉勉強支起上半身,向北望去,果不其然,那名彎弓將軍帶領部下騎馬追來,速度奇快,離他已經沒多遠了。
“還得去叫道尊,讓他先打敗這些人再說。”殷不沉顧不得疼痛,一躍而起。
“咦,你沒有受傷。”慕烈看著殷不沉的後背說。
“沒有嗎?”殷不沉反手用妖骨杖在後心處摸了一下,果然沒有箭傷,運行妖力也無大礙,原來他是被嚇得掉下來,而不是身負重傷,“這是內傷,法術的事情你不懂。”
殷不沉明白了,他沒有受傷、慕烈能接住符籙之箭,都是因為受到了保護,不管保護者是慕行秋還是秦淩霜,他都有恃無恐。
騎兵追上來,彎弓將軍看著慕烈,“你居然能接住我的破妖之箭。”
“也沒有多難。”慕烈橫刀身前,對自己受到的保護一無所知。
“你明明是人類,為什麽會與妖族勾結?”彎弓將軍問。
“妖族?誰是妖族。”
彎弓將軍看向殷不沉。
“他是妖?”慕烈知道殷不沉的名字,跟他從來沒交流過,隻覺得此人身邊的地猴子很奇怪,沒想到他會是妖族,想了一想,“左流英還是人類呢,不也照樣搶奪元嬰?隻要與左流英為敵,我都當他是自己人。”
彎弓將軍摘下頭盔,對殷不沉說:“我好像見過你,你剛才嘴裏喊的‘道尊’是誰?”
殷不沉沒受大傷,肋骨卻一直疼,沒好氣地說:“老子聲名遠揚天下皆知,你見過我,我可……我好像也見過你,你是那個什麽國的王子?”
“我是踏浪國懷璧王。”
殷不沉一下子想起來了,幾年前他與剛剛離開止步邦的慕行秋一塊去過南方的踏浪國,在那裏擊敗了半魔和大批妖軍,當時的懷壁王子因此稱王。
“你也沒死?哈,昆沌的五行之劫還真是……你能稱王,我還有一份功勞呢,你居然射我一箭,真是忘恩負義。”
“道尊是慕將軍嗎?”懷壁王隻在意這一件事。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殷不沉的信心又回來了。
懷璧王跳下馬,將刀、弓、頭盔都交給隨從士兵,兩手空空地走來。
殷不沉舉起妖骨杖和妖頭,“別以為有過一麵之緣,我就會手下留情。”
懷璧王走向的卻不是他,殷不沉和慕烈轉身看去,慕行秋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就站在十幾步之外。
“道尊已經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你去套近乎也沒用。”殷不沉大聲提醒。
懷璧王充耳不聞,走到慕行秋身前,單腿跪下,垂下頭,“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慕將軍,想必是古神的安排。求您救救這支不幸的軍隊吧,它就要毀在慈皇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