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拳法與早餐

張靈生主管鏡湖村迎賓館舍已經十年,非常清楚一件事,那些懵懵懂懂走進院門的孩子裏,沒準其中某一位就是未來的龐山翹楚,所以他盡量溫和地對待每一個人,除非有人做得太過分,或者這個人注定是個廢物。

“我不準梅傳安來這裏,意思可不是讓你們去他家。”

“梅傳安剛剛死了,唯一的願望就是見一見同門弟子。”小秋辯解道,覺得這不算多大的事。

“這有什麽稀奇?他是入魔之人,幾年前就該死了。再說,你們算什麽‘同門弟子’?”張靈生藏在心底的刻薄露出了真容,他越來越確信,野林鎮的這群少年全是庸材,用不著他曲意奉迎,“道袍、道簪、傳法半環,你們一樣沒有,就敢自稱龐山弟子四處招搖?想結朋交友也太早了一點,而且你們的眼光著實差了點,難不成你們相信梅傳安真悟到了新法術?”

“他臨死前念了一句咒語,錯……”

“閉嘴!”張靈生突然間暴怒,臉皮漲成紫色,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與挑釁,“你怎麽敢……你怎麽敢對我念咒?”

對這股突如其來的憤怒,小秋完全摸不著頭腦,“就是幾個字而已,一點用處也沒有。”

“你竟然相信一個入魔者的瘋話?”張靈生大發雷霆,身上僅有的一點仙風道骨消失無蹤,“看來你不是太愚蠢,就是……你身上的魔種還沒清除幹淨!”

張靈生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這些孩子的問題在哪了,“你們體內的道根是假的,是魔種偽裝的,沒錯,就是這樣!所以你們對魔種一點都不在意,還跟梅傳安來往。山上的宗師和首座們日理萬機,一時大意,所以被你們蒙蔽了,可我能看出真相。”

張靈生指著自己的眼睛,“別以為我一無是處,我修煉慢是因為對入魔防範得最嚴格,跟魔有關的東西都瞞不過這雙眼睛,你們是一群小魔崽子。”

小秋越來越吃驚,然後也有點惱怒了,“魔種奪走了野林鎮,我們恨它入骨。”

張靈生後退幾步,伸手擋在身前,做出阻止的動作,“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得給你們定幾條規矩:第一,從今天開始,你、她、你們所有人,再不準走出館舍一步;第二,你們兩個,在忘掉梅傳安的瘋話之前,不準走近我五步之內,更不準對我、對任何人念咒;第三……第三,我得上報首座,對你們重新檢查才行。”

小秋臉也漲紅了,從小到大他挨過不少責罵,可從來沒人像張靈生這樣,話語裏充滿鄙視與厭惡,好像野林鎮的少年們沾上了髒東西,是一群被詛咒的人。

小秋腦子裏嗡嗡直響,抬頭看著比自己高出足足一頭的張靈生,這是一位真正的龐山弟子,雖然學藝不精,開過七竅之後就再也沒有取得進展,仍比普通人強壯有力得多,可小秋不會因此而退卻,反而不顧剛剛頒布的規矩,向前邁出一步。

無需更多的語言,形勢已經再明顯不過,張靈生慢慢吸進一口氣,隻要這個小子再敢靠近一步,他就要行使自己的管教權力,就算這件事以後捅到宗師那裏,也沒人能說他做得不對。

龐山道統不是山門野派,在這裏凡事都要講規矩,他張靈生不是修道的奇才,但他懂規矩、守規矩,更願意執行規矩,這就是他對龐山最大的貢獻。

一大一小兩個人互相怒目而視,一個要維護館舍的秩序,一個奮不顧身。

小秋的第二步沒能邁出去,他被芳芳拉住了。

芳芳一句話沒說,眼睛裏滿是乞求。

小秋的胸膛起落三次,後退一步,回到原處。

張靈生鄙夷地哼了一聲,“馬上回房睡覺,別讓我知道你們再私自離開館舍,否則,你們沒機會穿上龐山道袍了。”

小秋躺在炕上時,氣憤依然難平,半天無法入睡。

“小秋哥,你沒事吧?”二良沈休唯在炕的另一頭小聲問。

野林鎮的九名少年占有館舍三間房屋,芳芳獨自一間,其他少年四人一間,倒也算寬暢。

“沒事。”小秋說。

“張道士說咱們還不算龐山的‘同門弟子’,那是什麽意思?”大良沈休明擔心地問,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一想到無處棲息的悲慘景象,他嚇得都要發抖了,“咱們不是記錄在冊了嗎?”

“咱們來得太早,得等到十一月人齊了之後才有入山儀式。”小秋安慰道。

沒人說話了,夥伴們鼾聲漸起,小秋還是睡不著,不出聲地隻用嘴型一遍遍默念梅傳安臨終前說出的咒語,把這當作是與張靈生的對抗——“錯或落弱莫”,最後連舌頭都快打結了,也沒產生一點效果。

次日,張靈生起得比平常更早一點,既然要立規矩,就不能再對這群孩子有一點縱容。

“起床!起床!準備練功了,笨鳥先飛的道理懂不懂?道根對你們幫助不大,你們就得更吃苦更努力才行,龐山弟子可沒有睡懶覺的習慣……”

少年們睡眼惺忪地下地穿衣,站在練拳場地上時,天還是黑的。

張靈生自顧自打了一套鍛骨拳,然後徑直坐到樹下的石凳上,冷冷地說:“挨個給我演示一遍,不合格的人——不準吃早飯。”

沈昊第一個上場,招式有模有樣,雖然還沒能達到心靜無礙的程度,但在張靈生看來算是合格了,“嗯,你可以吃早飯。”

接下來的兩名少年就差了一些,張靈生嚴厲地批評了幾句,但也允許他們吃早飯。

沈休明、沈休唯哥倆可就倒黴了,兩人一塊上場,第一招就出現失誤,張靈生罵了一句“笨蛋”,兩人從此心慌意亂,拳法越打越亂,都被判為不合格,吃不上今天的早飯了。

第六、第七名少年也沒通過,張靈生的脾氣越來越差,對丁點失誤也要冷嘲熱諷,看到一半就命令兩人停手,“你們是吃飯長大的,還是吃草長大的?怎麽笨得跟頭牛一樣。”

兩人羞愧難當地退到場地邊緣,不滿地瞥了小秋一眼,覺得自己受到的惡劣待遇全是他的錯。

小秋和芳芳是最後兩個人,張靈生冷淡地說:“你們兩個一塊上場吧,節省時間。”

天邊晨光微露,四周站著沮喪不安的夥伴,小秋和芳芳一塊走進場地,他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因為芳芳昨天一直在看書,沒怎麽練過拳法,芳芳回以安慰的淺笑,隻是睫毛微微顫動,顯出一絲慌張。

“希望你們兩個除了東遊西逛之外,也花了一點時間練拳,開始吧。”

張靈生做好了準備,昨天早晨傳授拳法的時候,他已經看出這兩個孩子比別人學得都要快一點,但也隻是一點而已,失誤仍然很多,他要將每一處都指出來,然後大肆嘲諷,直到兩人的信心徹底喪失為止。

規矩都是這麽建立起來的,張靈生心中生出一股期待,相比於之前的好好先生,他更喜歡自己現在的麵貌。

第一招,沒有失誤,張靈生有點失望,張著嘴將一聲哼咽了回去。

第二招、第三招……鍛骨拳第一段八招結束,兩名少年一次失誤也沒有,而且真的做到了“心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完全沉浸在拳法當中,一招一式皆是出於自然,沒有半點雕琢痕跡。

張靈生的嘴張得更大一些,他已經用最苛刻的目光審視兩人,仍然無錯可挑。

圍觀的少年們沒那麽沮喪了,變得驚訝而興奮,互相看著,不出聲地進行交流,二良沈休唯甚至露出了笑容。

八段六十四招鍛骨拳打完了,朝陽初起,兩名少年收勢站好,小秋第一次感受到拳法的功效,不僅沒有疲憊的感覺,反而神清氣爽,全身上下充滿了力量,就是肚子很餓,他覺得自己能吃下至少三倍的早餐。

張靈生的下巴已經快要掉下來了,他準備了一肚子冷嘲熱諷,竟然沒機會說出哪怕一句,這種感覺非常難受,早起練習拳法所帶來的暢快感全都沒了。

芳芳垂下目光,無意挑戰張靈生,小秋卻沒能忍住,“怎麽樣?我們能吃早飯嗎?”

張靈生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騰地站起身,臉上陰晴不定,尋思再三,說:“你們五個可以,其他四人不行。”說罷大步離去,幾步之後回頭望了一眼,神情中既有疑惑也有戒備,好像看到了常理無法解釋的怪異現象。

小秋與沈休明、沈休唯哥倆分享了自己的那份早飯,雖然誰都沒有吃飽,三人的心情卻極佳,大良不停地追問小秋是怎麽練成拳法的。

芳芳也分出了自己的早飯,那兩名少年接受了,匆匆道謝,馬上跑到另一邊吃飯。

這個早晨唯一讓小秋意外的是,梅婆婆沒來送飯,替換她的是那名羅嗦的高顴骨中年婦人。

“梅婆婆怎麽沒來?”小秋在飯後問道。

高顴骨婦人似乎早就等著有人發問,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興奮地低聲說:“梅婆子也瘋啦,今天一大早就出門,說是要步行上山麵見宗師和首座,為他兒子鳴不平,她說梅傳安沒有入魔,真的悟出一道新法術。”

婦人目光閃爍,盯著小秋不放,希望從他這裏套出一點內情來,“是真的嗎?梅傳安向你們兩個說出了一條五字咒語?嘖嘖,你們可千萬別上當,那不是瘋子的傻話,就是別有用心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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