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托孤

斷流城的興奮終於開始減弱,人人都感到疲憊不堪,隨之而來的是深切悲痛。

黃都尉率領一群留守城內的士兵和大量百姓來到戰場,將還算完整的屍體抬回城內軍營,妖族的屍體則就地掩埋,有人見到親人殘缺不全的屍體之後痛哭,有人對著妖兵的屍體狠狠踹上幾腳,將近子夜的時候,戰場終於收拾完畢,滿地的血汙隻能留給即將到來的寒冬。

沈昊從空中看著夜色中的斷流城,看著絡繹不絕往城內軍營裏運送屍體的隊伍,突然說:“如果他們知道下一場戰爭很可能會有更大的傷亡,還會為今天的死者悲傷嗎?”

慕行秋停在他身邊,兩人一塊去東介國軍營裏探望朋友,這時剛剛飛過介河,聽到城內的悲痛哭聲,轉身回望。

城內到處都是火把,照亮了街道與人群,還有深秋帶來的絲絲寒意。

慕行秋對籠罩全城的悲痛感受更深些,“會的。”他說,小心翼翼地不對這股悲痛施加任何影響,“普通人活在當下,道士活在未來。”

“妖族活在過去。”沈昊接口道,“他們總想恢複十幾萬年以前的世界。唉,咱們能看到的隻是未來幾天,隻有像左流英那樣的老怪物天天盯著十年、百年之後的事情吧?”

慕行秋沒有回答,吸氣道士處於尷尬的境地,他們不自覺地更關注未來,人卻留在現在,正好處在高等道士和普通人中間。思考如此複雜玄奧的問題不是慕行秋的強項,將話題叉開,“左流英足不出戶,知道得可不少,連城牆破損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真是奇怪。”

“沒什麽奇怪的。”兩人同時轉身繼續飛往東介國軍營,沈昊說:“祖師塔法力強大。能夠加持三十裏以內的道統法術,左流英至少也能看到這麽遠。”

兩人一邊飛一邊討論左流英製定的計劃。

逃亡比死守更難,對一群極具責任感的人來說尤其如此,近四百同門弟子的殉難重重地壓在幸存者頭上,所以他們總是自覺地懷著必死之心參加每一場戰鬥,可這畢竟不是送死,總有一線生機擺在麵前。

蘭奇章卻是真正有去無回的送死。

“我沒想到蘭奇章會有這種勇氣。”沈昊真心感到敬佩。“換成我,說實話,嘴上肯定會同意,可是要做到連心裏都不能有一點猶豫,可真是為難。”

“我也說句實話,左流英沒再給咱們安排太難的任務。我心裏非常高興,真的,今天死了這麽多人,蘭道士又要碎丹,可我就是悲傷不起來。”

沈昊扭頭盯著慕行秋,似乎在譴責他,突然間就笑了。“我也一樣,知道自己應該悲傷,可就是悲不起來。反過來一想,為什麽非要虛情假意地悲傷呢?城裏的百姓尚且要先慶祝一番再去收拾戰場,咱們才是吸氣境界,應該更接近普通人而不是左流英吧。”

兩人飛得很快,東介國軍營已在眼前,沈昊再次停下。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比蘭奇章還要勇敢。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知道這麽做的結果。而你卻是冒險,有時候我真想切開你的腦袋看一看,你是不是入魔了才會如此奮不顧身。”

“哈哈。”慕行秋的笑聲大了一些,引起軍營裏的注意。但是看到道士的裝扮,全都舉起長槍致意,慕行秋壓低聲音,“你是道士。還是戒律科道士,居然要切我的腦袋,而不是用法術觀察。”

沈昊微微一愣,笑著搖搖頭,然後也壓低聲音,“你應該找機會跟芳芳談一談。”

“嗯?”

“在左流英眼裏,所有人都是工具,他一直將芳芳留在身邊,肯定是有目的,別讓芳芳上當,也跟蘭奇章一樣去學什麽碎丹之術。”

“我會提醒她的。”慕行秋笑著說,他是極少數了解芳芳重要性的人,靈根道骨的擁有者是要用來對付魔族的,目光深遠的左流英不會把她浪費在道妖之戰上。

辛幼陶之前就趕來了,此刻正在中軍帳裏與公主商議下一場戰鬥的配合,兩人沒有參與,直接來到營地一角,這裏的西介國旗幟最多,大良沈休明等人肯定住在這裏。

最先跑出來的是跳蚤,它一點也不疲倦,玩得很高興,連蹦帶跳,圍著兩名道士繞圈,時不時做出要用長角頂人的架勢,每每相隔兩三寸的時候停止,它的父母站在遠處,正在細嚼慢咽浸過水的果子——深秋季節這算是奢侈的享受,在老祖峰住慣的它們卻隻是勉強接受。

沈休明站在一頂帳篷的門口,興高采烈地招手,“我們在這兒!”

帳篷看上去很小,裏麵卻很寬敞,公主要求給予戰士們英雄一樣的待遇,的確做到了,士兵住進了東介國提供的符籙帳篷,每一頂都有數名仆役服侍。

沈休明等致用所弟子洗了一個熱水澡,吃了一頓飽飯,睡不著覺,正在一塊閑聊。

跳蚤跟著慕行秋一塊進帳,弟子們都熱情地打招呼,它晃晃頭,警惕而好奇地四處張望,像是微服私訪偶入民宅的王子,沒有慕行秋,它是絕不肯進來的。

致用所弟子傷亡不少,三十多人隻剩下十四位,還有三名傷員,不肯離開夥伴,一直跟著大家來到這裏。

野林鎮的沈通幽沒能堅持下來,他從來不是衝鋒陷陣的人,理想一直是當一名普通的執事人員,沈昊已經替他安排了出路,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趕上了老祖峰的大變故。

慕行秋、沈昊、沈休明、慕飛黃、趙大易,五個人對麵坐在兩張矮榻上,輕鬆地交談,回憶過去,沒有顯出特別的悲傷來。

“沈通幽應該去讀書當符籙師的。”沈昊對這位從小跟他玩的本家比較熟悉,“他在學堂裏成績最好,秦先生說過他有點小才氣。”

“可他膽子有點小。”沈休明突然笑了,“記得嗎?小時候打架,他總是躲在最後麵。有一會小秋哥和二栓打得太凶了,小順嚇得轉身就跑,連鞋……”

沈休明順嘴叫出了小名兒,突如其來地將大家拽入了悲傷,往事從未被遺忘,它們隻是靜靜地站在一邊,默默地等候主人的召喚。

帳篷裏的其他人仍在高興地交談。爭論誰在戰場上更勇猛,角落裏的五個人卻沉寂了。

沈休明後悔自己的多嘴,站起身,對慕行秋說:“對了,張靈生想見你。”

張靈生是三名傷者之一,躺在另一處角落裏。看到走來的眾人,一聲不吭,目光死死盯著慕行秋,其他人識趣地走開。

張靈生是傷勢最嚴重的人,卻拒絕離開戰場,來到東介國軍營之後才支持不住倒下。他得到了很好的照顧,性命本來無礙。可是他整個人卻突然開始萎頓,了無生氣。在忍了這麽久之後,他為何突然沒了求生的意誌,大家都想不明白,給他治病的符籙師說:“你還有救,可你自己得努力。”

張靈生恰恰不想努力,他拖到現在也隻是想見慕行秋一麵。

“我為你而戰,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情。”他說。語氣生硬,好像他還是鏡湖村館舍的管事,而麵前站著的隻是一名新來的弟子。

“我看到了。”慕行秋感受到的不是生硬,而是將死者才有的急迫與漠不關心。

張靈生對整個世界漠不關心,因為他隻在意一件事,“我的女兒,你見過她。”

慕行秋點點頭。張靈生的女兒眼下正住在城守府裏。

“她今年兩歲多一點,生日是八月初九,名字叫張香兒,芳香的香。請你照顧她。”

慕行秋一愣,他知道張靈生有事相求,他也做好了同意的準備,沒想到竟然是托孤,“我不會比她的父親照顧得更好,她應該生活在你的身邊。”

張靈生冷笑兩聲,好像看穿了世間的一切虛偽,“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必須說出來,否則我死不瞑目。”

“我在聽著。”

張靈生壓低聲音,“香兒的娘本來可以活下來的,在逃亡的路上她摔倒了,叫我的名字,可我怎麽做的呢?我看了她一眼,跑得更快了。我想我是在保護女兒,過後才明白,我隻是害怕,拿女兒當借口。”

慕行秋沒吱聲,他不讚同這種做法,可也不願意當麵指責一位曾經在戰場上勇往直前的戰士。

“我不敢睡覺,一閉眼就聽見香兒娘在叫我的名字,‘靈生、靈生’,我得去找她,向她認錯。”

慕行秋坐在床邊,“隻要我活著,就會照顧張香兒,絕不讓她受人欺負。”

張靈生露出一絲微笑,“我一直就厭惡你,可我知道,你的諾言比其他人更有價值。”

“你用不著誇獎我。”

張靈生突然伸手抓住慕行秋的手腕,力量大得一點也不像是受傷之人,“香兒有道根,我不敢肯定,但是能感覺到。如果我的感覺不錯,請你一定幫她凝氣成丹。”

“我會盡我所能。”慕行秋隻能這麽說,凝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真有道根,也有一多半人無論怎麽努力也無法凝丹。

張靈生抓得更緊了,“不不,你一定要承諾,你有這個本事。天下大亂,凡人的境遇會越來越差,我得知道我的女兒以後有能力自保。”

張靈生的手在發燙,眼中布滿血絲,神情中帶著恐懼和瘋狂。

“我承諾。”慕行秋說。

張靈生鬆開手,歎息一聲,“我真想知道擁有內丹是什麽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