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記憶中的深潭
錦王每天都要計數自己化妖的時間——今日是第九百五十六天，他不是第一批化妖成功的靈獸，卻是最成功的，不僅獲得了最為健壯的體魄，還獲得了幾項強大的能力，服食化妖丸的間隔也最長。
可他仍然需要那些小藥丸或者它們的替代品，他頂多能堅持六個月，然後體質就會慢慢變弱，能力也會衰竭。
錦王無比珍視自己的妖力，正是靠著飛行、噴火等能力，他得以成為靈妖一族的首領，被稱為“錦王”，他是靈妖當中的最強者，也是領路人，有義務替族群找到一條光明的道路：自由自在，世代為妖，不再依賴巨妖王施舍的化妖丸。
可前路卻是如此的迷茫，絕大多數靈獸就在龐山出生、長大，從來沒見過外麵的世界，就算是最老的靈妖，也說不清二百裏以外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錦王自己也迫切地需要指引。他才六歲，化妖還不到三年，憤怒的時候他會衝天而起、四處噴火，跟孩子一樣遷怒於最先進入視線中的任何東西，過後卻悔恨萬分。
這種指引他從其他靈妖那裏得不到，靈妖們尊敬他，也害怕他，而且同樣沒見過世麵，他們的記憶中隻有哪裏的青草更鮮美味、從前的泉水有多清澈這類事情。
父母更是幫不到錦王，母親在化妖過程中悲慘地死去，獲得的一點點智慧都用來對兒子流淚，長子已經死去，她看不到小兒子還能活多久。
父親連靈獸都不是，沒資格服食化妖丸，他對發生的一切全都茫然不解，隻是跪守在母馬的身邊哀鳴，他隻給兒子留下兩樣東西：棗紅色的皮毛和一名陌生人類的形象。
錦王在父親麵前化妖，當他顯出人類的模樣時。父親露出欣喜的目光，從地上站了起來，為了維持父親的欣喜，錦王不停變幻形態，直到老馬完全滿意為止。過後沒多久老馬就死了，錦王的人類形態就此固定，但他極少顯現出來。
普通妖族更不行，在見識過靈獸大批死亡之後，錦王不相信任何妖族，心中充滿了仇恨。寧可冒著生命危險搶奪化妖丸，也絕不低頭乞求。
一年前，錦王就是在這種近乎絕望的狀態下遇見了龍魔，靈妖更習慣叫她“異史君”。她說自己不是妖族，但也不算是人類，錦王對她從來沒有完全相信過，但是從她那裏學到了許多東西：自如地控製本身的妖力，學習激發妖丹的方法和更多的妖術，還有關於整個世界的知識。
兩個月前。雙方不太牢固的關係中斷了。對靈獸化妖的試驗已經結束，巨妖王漆無上下達了最後通牒，靈妖要麽加入妖族大軍，接受進一步的化妖。要麽自生自滅，再也得不到化妖丸。憤怒的靈妖衝出領地發起進攻，搶到了一些化妖丸，與妖兵正式為敵。從那時起就不再歡迎異史君龍魔。
可幾天前，龍魔不請自來，懷裏抱著一名昏迷不醒的人類女子。“她是龐山道士，你們或許見過她。”
的確有靈妖記得楊清音，但已無關緊要，靈妖在最為痛苦的時候曾經盼望過龐山的救助，卻從來沒有得到半點消息，現在他們心裏隻剩下憤恨，對一切人類與妖族的憤恨。
“龐山道士沒關心過靈獸的死活，如今我們已經化妖，為什麽要幫助一名半死不活的龐山道士？”錦王代表全體靈妖拒絕收下楊清音。
龍魔自己化成人形也才五年多時間，看向錦王和眾靈妖的目光卻像是瞧著一群無知的孩子，充滿喜愛，卻沒有尊敬，“當然大有好處，否則我也不會把她送來。化妖之術遠未完善，你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重新服食化妖丸，這是你們最大的軟肋，而巨妖王是不願意幫你們解決這個問題的。”
“難道她能幫我們？”錦王不太相信。
“道法無邊，我隻知道如果她成功化妖，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解決難題，根本就不用你們開口相求。”
龍魔的微笑和語言總是很是說服力，錦王同意收下楊清音，而且不太情願地變幻了一次人形。
靈獸生長得快，人形的錦王已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他應龍魔的要求站在楊清音麵前，一開始對龍魔複雜的妖術更感興趣，漸漸地開始關注女道士的神情變化。
震驚、疑惑、喜悅、憎恨、害羞、驚恐、乞求……
錦王從來沒在任何一張臉上見過如此豐富的神情，這本身就像是一種法術，他有點同情這名龐山女道士了，忍不住問：“她不隻是服食了化妖丸吧？肯定還有別的傷。”
“情傷。”龍魔站在楊清音身後，用諸多妖器不停施法，“道士們稱之為‘情劫’，本來是可以藏在心底有朝一日徹底斬除的，可化妖丸讓情劫提前發作了。”
“為什麽一定要當著我的麵施法？”
“度情劫和化妖不能同時進行，我阻止不了化妖，隻好暫停她的情劫，也就是去除她的一部分記憶，我的法術不是那麽高強，所以我需要讓她看到你的樣子，將那些記憶引出來。哦，你跟她喜歡的人長得很像。”
“慕行秋。”錦王小聲道，他記得這個名字，對之卻沒有多少好印象，總覺得這名道士背叛了父親老棗紅馬。
“道士所謂的絕情棄欲隻是一種隱藏，但他們發明了成千上萬種巧妙的隱藏方法，看上去好像真的將七情六欲斬斷了。偶爾會有某種情緒突然爆發出來，隱藏得越深，反彈的力量越大，這就是所謂的道劫。道劫百種，情劫最難。楊清音用法術將它埋藏在心底最深處，想徹底去除可不容易，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其它危險。”
龍魔臉上沒有擔心的表情，對自己的妖術好像還很得意，“妖族不用度劫，所以也就沒有專門去除記憶的妖術，這是我自己悟出來的，可能不像道法那麽安全。但是絕對有效。”
楊清音完全處於自己的世界當中，聽不到外麵的聲音，她臉上的神情慢慢變成冷漠，錦王對她的同情卻越來越多，“你剛才說‘暫停’她的情劫，她還會複發嗎？”
“誰也說不準。”龍魔在任何時候都能露出笑意，回收飄在空中的種種妖器，“錦王，你可以恢複自己喜歡的形態了。起碼一段時間之內她不會再受情劫的折磨，如果今後幾天她能化妖成功——情劫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錦王立刻變回錦尾馬的樣子。“她會站在靈妖一邊嗎？”
“如果成功，她將是第一個化妖的道士，並且承受過與你們相似的痛苦過程，你覺得她會站在哪一邊？”
龍魔離開了，將楊清音留在靈妖中間。
錦王從龍魔的話裏得到了啟示，他帶領一群靈妖站在楊清音麵前，等她醒來，耐心地向她講述靈妖的來曆和化妖丸的種種利弊。
女道士的反應比錦王預料得要好，楊清音還記得大部分事情。包括如何落入妖族的陷阱並被迫服食化妖丸的經曆，但是不能細想，記憶中有一個巨大的深淵，無論她試圖回憶什麽事。都會繞到深淵邊上，可僅僅是往裏麵望一眼，就會讓她頭暈目眩。
她隻能依靠本能與直覺做出決定：她將繼續進行化妖過程，盡一切努力讓自己活下去。還會與靈妖一道找出徹底的破解之道，以擺脫對化妖丸的依賴。
楊清音就此留在了靈妖中間，錦王幾次化成人形從她麵前經過。可那張曾經對著他做出人類幾乎所有神情的麵孔，現在隻剩下冷漠，再無半點波瀾。錦王尚不知情為何物，但他知道，龍魔在女道士心中去除的不隻是關於一個人的記憶，還有她最重要的一部分情感——這名女道士已經不會再產生半點愛的感覺。
這樣的楊清音對靈妖卻是一件好事，她無法深入回憶往事，隻好投身於現在，研究化妖的方方麵麵。奇怪的是，自從去除記憶之後，她承受的痛苦大大減輕了，三天之後，她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從前我抗拒化妖的過程，現在我卻自願化妖，痛苦的來源不是化妖，而是對化妖的恐懼。”
楊清音說到點子上了，靈獸們在化妖時都懷有極深的恐懼，死亡率越高，恐懼也越深，痛苦也因此愈甚。
無法回想太多事情的楊清音，經常會有一小段記憶莫名其妙地蹦出來，大多毫無意義，有一些卻很重要，留在靈妖當中的第五天，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召山的丹藥科道士對我說過，他推測化妖丸的主要成分是特殊的妖丹與魔族遺物，為什麽咱們不自己製造化妖丸呢？還可以對它進行改進。外麵就有大量的妖丹，至於魔族遺物，群妖之地肯定埋著不少。”
龍魔聲稱楊清音對靈妖會有大幫助，承諾終於實現了，不是所有靈妖都願意相信她，一些化妖不太成功的靈妖心中已裝滿絕望，不願意再參與任何冒險。錦王相信楊清音，甚至將她當成神靈派來的使者——他從妖族那裏了解到古神的一些傳說，對它的信仰正與日俱增。
成功化妖的第九百五十六天，是日天氣晴朗，午時過後卻突然降下一陣狂風暴雨，錦王將這當成神秘的啟示，決定帶領靈妖一族和百餘名妖兵俘虜前往群妖之地尋找最後的希望。
楊清音走在妖群之中，恍惚間覺得身後似乎有繩索牽絆，猛然回頭，隻見荒山無盡，遠處迷漫著混沌的不潔之氣，她試圖思考這種牽絆的感覺到底來自何處，卻又繞到了心底的那座深潭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