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五章 柔情與魔念

細若遊絲的光線離慕冬兒的肉身隻剩五步距離時,停止前進,光芒仍然從光柱裏傳來,仿佛一輪輪波紋,每一次波動都像是集中全力的最後衝鋒,卻總是在光線盡頭消散。

肉身也不再向光線靠攏,平躺在空中,頭頂朝向光線末端。

將近二百名獸妖與半魔像是受到潮水衝刷的沙礫,自動在肉身腳後擺出扇形,保持著頭上腳下的正常站姿,卻是一動也不能動,隻有目光驚慌地轉來轉去,鼻子能夠呼吸,嘴巴也能夠說話,體內法力不可遏製地快速流出。

很快,他們的質問集中在裴子函身上。

獸妖的質問是一連串震耳欲聾的咆哮,半魔的質問則是尖銳的鳴叫,再響亮的聲音也擋不住,裴子函終於忍受不住了,他還抓著慕冬兒的一條手臂,同樣移動不了,他的咆哮聲甚至能暫時壓過半魔,噴出一陣狂風,吹得對麵的小青桃發絲舞動。

遠處的辛幼陶既擔心又憤怒,卻不能上前搭救,隻好小心地問秦先生:“怎麽樣了?光線為什麽停住了?小青桃不會受到傷害吧?”

秦先生就像沒聽見一樣,仍在專心地以指甲刻字,一邊的殷不沉用崇拜的目光觀賞魔魂。

辛幼陶再也等不下去了,他不能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小青桃陷入危險,一咬牙,從龜背上躍起,準備飛向小青桃。

殷不沉反應倒快,又是一把抓住辛幼陶的腳踝,勸道:“再等等,老先生的法術很管用……”

辛幼陶扭頭,盡量保證語氣平緩,“謝謝你這段日子裏一直暗中保護我們三個,讓我、小青桃和熏皇後沒有入魔。”

“嘿嘿,小事一樁。其實我也沒做什麽,魔種大多數時候根本不在皇京,我隻需要保護別人的魔念不會傳染……”

辛幼陶兩手夾著紙符,打斷殷不沉的嘮叨,“可你要是再不撒手,就是我最大的敵人,就算不是你的對手,我也要與你拚個魚死網破。”

殷不沉驚訝得兩隻水晶眼都快掉出來了,“魚死網破?至於嗎?我……靈王……”

他還是鬆手了,看著辛幼陶飛走。對秦先生笑著說:“請您做個見證,靈王問起的時候就告訴她,‘能做的事情殷不沉都做了,這兩位自己非要送死,誰也攔不住啊。’”

越接近慕冬兒的肉身,辛幼陶法力的流逝速度越快,相距百餘步時,那股吸力已經強勁到要將他控製住,他隻好停下。施法與這股吸力對抗,大聲對小青桃喊道:“我來幫你,有辦法鬆手嗎?”

皇京上空飛滿了法術物品,連那些刻在建築物上的符籙圖案。也化作一團團青煙飄在空中,個別完全依靠符籙搭建起來的高樓發出不祥的轟鳴,樓體開始緩緩傾斜。

“別過來!”小青桃大聲道,隔著裴子函。衝辛幼陶擠出一絲微笑,她體內的法力流失得更快,深知這裏的危險有多大。“告訴楊清音……”

辛幼陶心一沉,他不想聽到告別的話,更不想見到告別的場景,“楊清音會原諒咱們的,她不是把殷不沉派來了嗎?雖然我更希望來的是別人。”

辛幼陶增強法術,抵抗那股要將他推向獸妖群身後的力量,一鼓作氣向前飛行,繞過裴子函,握住小青桃的一隻手,兩人共同把持慕冬兒的一條胳膊。

“別生氣,我的膽子不總是這麽大。”辛幼陶說,他也被肉身粘住了。

小青桃又擠出一個微笑,“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慕行秋的勇氣是天生的,你卻要自己激發。”

辛幼陶的肌肉也僵住了,還以勉強的笑容,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四目相對,彼此怎麽都看不夠。

“呸呸……哦哦……”對麵的裴子函發出厭惡的嘔吐聲,“肉麻、無恥、惡心……還有愚蠢,大難臨頭,你們兩個想的就隻有卿卿我我嗎?”

“是。”小青桃一點也不害羞,目光仍然不肯離開辛幼陶,“我們浪費了那麽多的時間用來爭強好勝,如果不珍惜這最後一點時間,才是愚蠢的。”

辛幼陶想大笑,肌肉卻凝結成一團,想要說些什麽,身體裏卻隻有一腔柔情,半個字也想不出來。

全體獸妖都跟裴子函一樣,發出厭惡的聲音,一名渾身是毛的高大獸妖激憤地叫道:“求求你們了,誰把他們兩個立刻殺掉,我不想在死前看到這樣惡心的場景啊。”

誰也幫不了他,那兩名人類互相凝視的目光變得更加含情脈脈,平時私下裏都不好意思表達的愛意,此時此刻當眾展示出來,因為他們知道,相比於他人的恥笑,甚至相比於皇京的毀滅,對方才是最重要的。

他們已經盡力了,卻沒有能力扭轉乾坤,寧願將最後一點時間留給彼此。

半魔發出蛇一樣的噝噝聲,他們也不喜歡這種場麵,厭惡程度比獸妖隻多不少,李青竹排在扇形隊列的第一行,離肉身的腳尖隻有幾尺遠,對兩名人類看得也最清楚,“你們就要死了,所有人類與妖族都要滅亡,可我們能夠重生,你們不會!你們將徹底死亡,一魂一魄都不剩!”

辛幼陶與小青桃充耳不聞,詛咒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

“讓他們入魔!讓他們看清真相!”李青竹尖聲叫道,臉色憋得發青,他身後的半魔發出同樣的尖叫,獸妖以吼聲應和。

半魔還剩下一些法力,不足以施展強大的法術,卻足夠傳播魔念。

遠處的殷不沉臉色微變,低頭問飛霄:“咱們要幫忙嗎?入魔不是好事,咱們可以施展一道防護法術……嗯嗯,聽你的,反正他們兩個也活不了多久,咱們何必冒險呢?皇京越來越危險了,咱們得盡快離開。對對,靈王也不能責怪咱們,可是到時候你得承認這是你的主意……”

秦先生隻是刻字。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事情都無動於衷。

近百隻半魔同時發出嗡嗡聲,那是一種魔族咒語,能夠將魔念傳播出去,如果是魔種,這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半魔卻要花費一點時間。

魔念不可見、不可聽、不可嗅,獸妖們卻都微閉雙目,露出迷醉的神情,喉嚨裏發出呼呼的聲音,裴子函的目光不再盯著對麵的兩人。在他腦海中浮現的是另一幅場麵,“妖族,偉大的妖族,我們是世界的創始者,也是世界的主人,唯有我們,我是眾妖的先知,我指引他們、帶領他們……”

辛幼陶和小青桃感覺不到魔念的入侵,卻能清晰地發現柔情正被憤怒與猜疑所取代。諸多往事湧上心頭,大量不起眼的細節指向盤根錯節的陰謀。

“殷不沉為什麽自願來當保護者?他說是為了你。”辛幼陶明知這句話不該問,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說罷自己的臉先紅了。

“就算為了我又能怎樣?你在意的是他還是我?”小青桃也知道這件事不值一提。可是語氣仍變得有些生硬。

兩雙眼睛還在互相凝視,卻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恐慌。

“咦,怎麽扯上我了?”殷不沉聽得莫名其妙,“他們兩個這是什麽意思?我為了裴道士?我隻是覺得跟她並肩戰鬥過。配合得不錯……喂,你們可不要亂猜亂想,其實豢獸師是輪流來保護你們的。這段時間恰好輪到我而已!”

勸解已經沒用了,辛幼陶和小青桃無法去除魔念,隻能任憑種種不合時宜的念頭在腦海中馳騁,他們終於明白抵抗魔念是多麽困難,這就像手握刀劍與霧霾搏鬥,用力越狠,受累越重,霧霾卻分毫無損。

“殷不沉,把我們殺死,立刻!”辛幼陶怒聲喊道,心頭還剩下一些理智,“否則的話,我變成孤魂也不放過你。”

殷不沉嚇得全身微微一顫,小聲道:“孤魂傷不了我……讓我殺死你們是不可能的,我還是……老家夥,咱們還是幫幫他們吧。”

老家夥飛霄想了想,點下頭,從嘴裏吐出一團水球,水球迅速擴大,變得完全透明,隻有刻意察看,才能隱約發現它的存在,殷不沉連施數道法術,令水球的防護能力更強一些,然後大聲道:“屏魔罩能保護你們一段時間,你們自己也得努力,趁著魔念還沒有紮根,將它們驅逐出去。”

屏魔罩飛到了辛幼陶和小青桃身邊,將兩個裹住,兩人的神情漸漸緩和,緊緊閉上雙眼,暫時不敢再互相凝視,專心去除腦海中紛紜的念頭。

半魔沒有認輸,咒語念得更快了。

“半魔數量太多,咱們可能抵擋不住,再待一會隻怕自身難保,魂先生,我得走……”

殷不沉話剛說到一半,飛霄吐出去的那團屏魔罩爆炸了,衝擊波瞬間遍布全城,直達城外數裏,半魔和獸妖被吹得七零八落,辛幼陶、小青桃和裴子函也飛了出去,正有條不紊飛向光柱的眾多法術物品更是如同殘葉一般被狂風吹散,隻有慕冬兒的肉身不動。

飛霄劇烈地搖晃,殷不沉趴在龜背上,緊緊扳住龜殼邊緣,“古神呐,咱們的法術這麽厲害啦!”

但這不是他的法術,那條細若遊絲的光線終於接觸到了肉身,但隻是一下,接著又退縮一尺有餘,變得更加明亮。

法術物品重新恢複隊形,繼續飛向光柱,全體半魔卻都如遭重創,紛紛跌向地麵,獸妖們則用雙手捂著腦袋大吼大叫,辛幼陶和小青桃被衝開,這時正朝對方飛去。

眼前一片混亂,殷不沉慢慢抬起頭,第一眼看到的卻是一名道士。

一名道士從光柱裏跳了出來,全身光芒四射,身後還有一條細光與光柱相連,右手握著一柄長長的白劍,左手拿著一隻火焰似的鈴鐺。

“天上地下,我為至尊。魔族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