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三章 無遮之地的存想
有些人無私到願意為他人獻出一切,有些人自私到以為他人應該為自己獻出一切,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對“獻出”處之坦然,視為理所應當的事情。
這兩種人都極為罕見,絕大多數人處於兩者之間,在無私與自私之間擺擺不定,就算是道士也不能脫出窠臼,不管他們在犯下罪行時多麽的理直氣壯,內心深處還是有一點惶恐、有一點自知錯誤的,正是這一點良知令他們在拔魔洞裏備受煎熬,永遠不得平靜。
申庚是那極少數最為純粹的自私者,心裏沒有半點良知,更不會有半點悔意,他隻對未能如願以償感到憤恨,如果不是因為道士的記性太好,他甚至不會記得二良,那是他在少年時代殺死的一名不起眼凡人,不值得記載。
“所有道士都在追求自我圓滿,而我不用追求就有。所以我能在無遮之地裏存想,可惜這裏沒有天地靈氣,存想隻能讓我安靜,卻不能提升內丹。”申庚略顯得意,太久沒有存想,又挨了那麽多的揍,他的心境也有些波動。
“別撒謊。”慕行秋的拳頭發癢,了解申庚保持平靜的原因之後,更想狠狠地揍他一頓。
“我從不撒謊,這也是我被道統送進拔魔洞的原因之一。”申庚傲然道。
“哼,昆沌的原話是怎麽說的?你的自我圓滿隻是近似而已,與真正的自我圓滿背道而馳。”慕行秋盡量控製心中的衝動,尋找平靜下來的方法,他必須如此,隻有保持平靜才能思考解救之道,否則的話他會與其他囚犯一樣,逐漸成為純粹的瘋子。
“你偷取我的記憶!”申庚的目光變得陰鬱,就像是他小時候邀請慕行秋加入自己的小團夥卻遭到拒絕時的神情。
“你比我更清楚,弱者什麽都不擁有,你的記憶就擺在那裏任我取用,用得著‘偷取’嗎?”慕行秋以強淩弱。心中覺得一陣暢快,他知道不能任由這種感覺發展,它很快就會成為另一種控製他的情緒。
申庚臉色鐵青,慕行秋卻已盤腿坐在數尺高的半空中。很久之後進入了存想狀態。
“你也認為自己是無辜的嗎?”申庚小聲道,見慕行秋真的無知無覺,他的膽子又大了一些,“你必須像我一樣真的無辜,才能心中無愧。慕行秋,你做不到。”
申庚圍著慕行秋緩緩繞了一圈,幾度想要出手,都強行忍住了,“為什麽你會比我強這麽多?我在拔魔洞裏待了多久?已經幾百年了嗎?”
拔魔洞裏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申庚不明白慕行秋為何比自己強大這麽多,還以為他在外麵修行了幾百年。
“這不公平,拔魔洞裏沒法修行,我才會落後於他。”申庚忿忿地說,心境更加混亂。但他非常警覺,一發現自己快要失控,立刻離開慕行秋,飛到數裏之外停下,反正無處可逃,他就坐在這裏進入存想狀態。
慕行秋很快就醒了,他的存想狀態很淺,隻能將澎湃的七情六欲壓下去一點,他仍然感到焦躁不安,渴望見到飛濺的鮮血與碎裂的骨頭。他默默地與這股衝動搏鬥,將它強行壓製下去,開始認真思考眼下的形勢。
簡單一點說,他真的是一敗塗地。在無遮之地見不到念心科傳人,即使見到了也未必有用,拔魔洞裏沒有天地靈氣,根本沒辦法修行,這都是事前沒有料到的意外。
平靜下來的慕行秋不會就此認輸,他飛到申庚麵前。忍了又忍,沒有再出手。存想狀態能夠更好地保護泥丸宮,可是麵對第九層念心幻術,還是毫無抵抗之力,慕行秋能夠直入申庚的腦海,隨意查看裏麵的任何記憶。
慕行秋剛才看得不夠仔細,他想弄明白昆沌為什麽會對申庚說話。
申庚剛由無聲之地進入無遮之地時,比慕行秋還要狂暴,他覺得道統和整個天下都對不起自己,憤怒地發出指責,嘴巴一刻不停,惹怒了其他囚徒,挨了不少打,他終於心生膽怯,到處逃亡,直到遇見了另一名囚徒,就是這個人告訴申庚:存想能夠在無遮之地暫獲平靜。
申庚懷著“無辜”的堅定信念,一點點地達到了存想狀態。
昆沌就是這時出現的,他在拔魔洞裏消息閉塞,這些囚徒的記憶就是最重要的信息來源,他早已悄無聲息地拿走了申庚的記憶,這時又對他的存想感到好奇了。
兩人談了很久,有關自我圓滿隻是一小部分內容。
看完這些記憶之後,慕行秋再也忍耐不住,一拳將正在存想的申庚打翻在地,申庚的半邊身子被打成了碎片,落在地上,很快就被灰白色的石頭吸收得一幹二淨。申庚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咬著牙等待身體複原。
“幹嘛又打我?你的存想沒成功嗎?”
“是你將昆沌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慕行秋恨不得將申庚生吞活剝了。
直到遇見申庚之前,昆沌都在嚴格執行三祖製定的計劃,在拔魔洞裏專心煉體,靜待鎮魔鍾傳來魔種出世的信息,到時候他就能在九大至寶的共同助力之下離開此地,然後他將以奇兵的姿態徹底擊敗重新融合的魔族,等到天下太平,他會將曆代道士積蓄的修行逐漸還給活著的道士,為道統塑造一大批強者,而不是唯他獨尊。
申庚的極端自私卻向昆沌指明了另一條道路。
拔魔洞裏感受不到時間,昆沌通過一個又一個犯人計算時間長短,知道自己已經度過十幾萬年的歲月,不知為什麽,魔魂竟然沒有采取過任何行動,而愚蠢的魔種很難逃脫道統的鎮壓。
申庚隻是自以為道統虧欠於他,昆沌產生這種想法的理由更充分一些,在長久的孤寂與折磨之中,昆沌大概早已準備好了“自我圓滿”,所需要的隻是一點將其點燃的火星。
申庚就是火星。
昆沌改變了三祖的計劃,將它變成自己的野心。
這隻是申庚的記憶,慕行秋還有一些疑惑,比如昆沌是怎麽操控外麵的道統滅絕念心科的?又是怎麽將三祖遺骸煉成法器的?
即使沒有申庚,昆沌早晚也會變得孤立自私,他獲得的力量太強大,以至於不再需要其他人的協作,可申庚加速了這個過程,令整個世界促不及防,也讓慕行秋不得不在絕境之中自願進入拔魔洞。
在三祖的計劃之中,拔魔洞裏除了昆沌不該再有任何人,也不應該有時間,不知是哪一位祖師將拔魔洞改造成了監獄,令昆沌有了一條斷斷續續的信息渠道,能夠計算出歲月,這大概是他生出憎恨與野心的最重要原因。
昆沌的煉體本應是萬年一瞬,當他離開拔魔洞之後隻會覺得物是人非,而不會產生強烈的被拋棄感,可一旦能夠計算時間,拔魔洞的修行就是一瞬萬年的折磨了。
慕行秋好不容易獲得的一點平靜又要消失,趁著心中還有一點理智,他再次坐下來存想,心潮起伏,好久才能屏除思緒。
再次睜開雙眼之後,慕行秋看到申庚就在他身邊不遠的地方存想,他倒是有自知之明,逃不掉就幹脆不逃了。
存想令時間變成混沌一片,慕行秋不知過去了多久,一刻鍾、一天、一年……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他隻知道一點:自己還沒有身魂分離,那就是還沒到十二年。
慕行秋這回取得的平靜更堅實一些,沒再狠揍申庚,不是不想,而是控製住了衝動。他飛上天空,一邊飛行,一邊施展念心幻術,尋找一名特定的犯人。
無遮之地的犯人共有三十多名,慕行秋隻認得兩個,一個是申庚,另一個是亂荊山道士風如晦,他要找的是後者。
風如晦比申庚早幾年被關進拔魔洞,她沒有那麽自私,無法接近圓滿之境,隻能接受七情六欲的無盡折磨,可奇怪的是,就是她對申庚說存想能夠暫獲平靜。
無遮之地沒有邊際,如果願意的話,可以一直飛下去,永無盡頭,再一轉身,很可能發現自己還在原地,它就是這麽一個奇怪的地方。
用念心幻術查找高漲的情緒再容易不過,慕行秋立刻就在三十多名犯人當中認出了風如晦,沒人像她那樣沉陷情劫之中不可自拔。
風如晦跪坐在地麵上,在年輕和蒼老兩副樣貌之間變來變去,像是一條分辨不清周圍環境的變色龍。她在給自己化妝,假裝手中有胭脂,假裝對麵有一麵鏡子。
慕行秋在她麵前站了好一會,風如晦才抬起頭,顯露出來的是蒼老麵容,臉上沒有微笑,全是絕望與哀傷,“為什麽我要當道士?為什麽我不能像凡人一樣擁有一段最普通的愛情?我的要求並不高,對不對?”
風如晦進入拔魔洞的時間不算太長,可她已經進入身魂分離的晚期,比其他犯人都要快。
在無遮之地,憎恨一個人很容易,同情之心同樣召之即來,慕行秋不得不退到一邊,再度進入存想。
風如晦沒走,她根本不想動,整個人沉浸在自怨自艾的苦海中,眼前一會是她與龐山前宗師寧七衛的纏綿場景,一會是幻象破滅,她與曾經的戀人在山頂互相殘殺。
慕行秋醒來之後直接拿走了風如晦的記憶,然後飛得遠遠的,風如晦的記憶非常散亂,慕行秋寧願慢慢整理,也不想再看到她。
終於,他找到了相關的記憶,風如晦的靈光一閃竟然來自——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