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年頭最後一天,顧昭沐了一把浴,他的腳總算是好多了,可沐浴了。
穿了新的衣衫,熏了阿潤給的好香,顧昭坐在屋子裏看花蕊,花麗,綿綿,年年裝荷包,並端著大老爺的架子,行搗亂的之事,整的四位小女娘一直嬌嗔,好難得的顧七爺的屋裏竟也有了鶯鶯燕燕的鮮活氣兒。
荷包是平洲老宅繡娘早就繡好的,有如意的,牡丹的,福字兒的,吉祥紋的,顏色搭配的都很新鮮,顧昭尤其稀罕大紅的,可惜的是,就不知道怎麽了,顧昭最愛的那種紅色,這個時代還沒有印染出來,多少年了,顧昭一直找那種感覺,不管怎麽染,怎麽搭配,那種紅大概是這一生都看不到了,徒留懷念,顧昭想,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染出那種紅,他就將那種紅色掛滿宅子,然後他會脖子下帶上一條紅色的三角巾,在院子裏唱一首五星紅旗什麽的,便此生足矣。
看著一桌子鼓鼓囊囊的荷包顧昭歎息連連,過兩日,晚輩們會來拜年,他就虧了,除了自己哥哥嫂子,他甭想再多得到一個紅包,雖然他才十七歲,哦,過了年他十八,可以領身份證了,就是沒人發。
你說吧,多沒意思,過年的精髓不就是拿壓歲錢嗎,給別人發,這感覺實在不好。
隨手倒出一個裝好的荷包,兩顆如意金錁子掉了出來,年年又是一陣大叫。顧七爺怪不好意思的,隻好秉著尊重勞動人民的心思,訕訕的摸摸鼻子站起來,到院子裏溜達。
這年月,其實金銀並不如何流通,有錢人家裝紅包,總不能將大串的銅錢塞進荷包,於是就鑄造了吉祥銅花錢,還有這花樣好看的各種試樣的金銀錁子裝荷包,顧昭倒是不缺這些金屬,所以他裝荷包的金銀錁子都不小,給的數量卻是按照規矩走的。
院子裏,奶哥畢梁立帶著一眾下仆正在換窗紗,紅配綠的搭配隨處可見,倒也不覺得難看,下仆們攀著梯子正往樹上掛五彩花鍛,鶴園那邊家裏特地給他買了一個小戲班子如今也養了起來,另外還給他獨請了說書的先生在家裏住到十五,養的小戲正在唱賀歲的曲兒,依依呀呀的聽得倒是有那麽個年的意思。
顧昭溜溜達達的在院子裏轉悠,這種濃鬱的過年氣息深深的在感染著他,這是以前在南方所一直沒有接觸到的一種味道……該高興才是的,隻是為什麽卻高興不起來呢?
渾身懶洋洋的在院子裏轉了幾個圈,顧昭回到屋子裏,一頭紮到被卷子翻滾,這幾日就不知道如何了,吃不下,吃不香,睡不著,夢不穩的,心亂如麻,煩煩躁躁的……
如此,稀裏糊塗的,轉眼的功夫,年便到了。
新年這日清晨,雞叫頭遍後,顧家晚輩都早早的穿了盛服立在堂屋等候。雞叫二遍,顧岩走出屋子,晚輩們一起行禮,顧昭半禮,長兄還禮。
禮畢後,他與長兄一先一後,隻差半步的帶著晚輩男丁們一起到家中祠堂祭祀祖先,除宗婦外,其她女眷們便再不必跟著。
這一路天是朦朦朧朧的黑,顧昭被簇擁著,慢慢的向前走,身後的隊伍人數越來越多,無人交談,隻是布鞋摩擦磚地的聲音,隊伍越來越大,道路越來越明。
左右兩邊是提著紅皮燈籠的男仆,一重一重過著老顧家的三門,二門,大門,直至家廟。
每過一門,門內都大開家門,挑了燈籠掛在家門口的燈環上,全家匍匐著送當家人出門去祭祀祖先,這樣的禮節顧昭以前從沒參與過,八歲前他老子疼他從不舍他缺了覺,後來……南方也無這般的講究。
到了如今……那一聲聲巨大的門板的吱扭咣當聲,那一盞盞家族點亮的寫著大大顧字兒的燈籠掛起,那一張張坐堂媳婦們半福著揚起來的帶著足足笑意的麵頰,顧昭才有了一種很獨特的感覺,他屬於這群人,這群人也連接著他,千絲萬縷的,一起維係在一起,這才是家吧?
仿佛就是這般的……就到這裏了。
以前從不知道自己的家有這麽大,尚元道子,圓眼道子,那些姓顧的分出去的當家男人從這個城市的四個角落悄悄出發一起匯集在這個園子裏,光顧昭看的到的就約莫有四五十,這還隻是顧岩家這邊五係旁支。
顧家的主枝在平洲,那邊的祭禮也沒顧昭什麽事情,一來主枝跟這邊恩怨已久,二來他的莊子與主枝離得頗為遠,早年又有些說不得的恩怨,那邊便故意的忽略了他,在別人看來,不得去祭祀不若死了,顧岩覺得弟弟受的最大的委屈便在此處,可顧昭偏偏就不在乎,所以,主枝就尷尷尬尬的反倒把自己晾了起來。
顧家宗家與旁支就不和早就聞名已久,如今那邊更是有了一些不好的名聲,一下子人心便更加散亂了。再加上,如今這家廟內的祠堂是顧岩自己整的,他隻將自己家祖先靈位供起來祭祀,於是更大的笑話便出現了。
主枝那邊有一套靈位,顧岩家也有一套靈位。一年到頭,每遇節氣,顧岩家祖先要吃兩次香火,可憐老顧家諸位祖先,來回兩邊的收賄賂也不知道跑的累不累?
顧家的祭禮,在上京,那簡直就是奇事一宗。最奇的不止這個,是陛下新年的賞賜也是給兩邊的,甚至都分著薄厚,所以說,陛下對顧家這般行事,變相也是支持的,畢竟,打他們爺爺那輩兒起,可是丟了書本扛著鎦金大錘跟著先帝至今上賣命來著。再加上,主枝多文人,文武結合,那顧家還了得了?所以,萬萬不能令他們和睦了。
男丁們終於匯集在了一起,雞叫三遍,卯時三刻城中風馳雲動一起響起,京內四門大開之後,有宮裏的內侍來宣旨,賞了祭禮,待顧岩跪著將賞賜的祭品焚燒完畢,這家人便開始站了七八排人口,在顧茂德的主持下,又跪又拜,再三拜。又跪,又獻,獻三次,又禱告……周而複始好不辛苦也。
拜了爺爺,拜爹爹,拜完死人拜小神,一群國家幹部在院子裏搞封建迷信活動搞的不亦樂乎。
一通祭拜下來,顧昭早就站不住,顧岩也是大病初愈,後麵一些小禮也無法支撐完畢,等到一半的時候,他與他弟弟便一起被人抬了各自回自己的屋子。一頭紮進床鋪裏,呼呼的睡到了下午時分方歇過氣兒來。
晚上,顧老爺那邊遣人抬了轎子過來叫顧昭過去聽戲守夜,顧昭穿了一件青織雲雁圓領長袍,袍子上倒是鏽了喜慶的花樣應年景,外罩原色狐皮裘,腰下更是七零八碎掛了十多種吉祥掛件,這一路走,都是好聽的碰撞聲。
今晚是家裏的自己人一起守夜聽戲,顧昭跟著哥哥坐在主位,他兄弟倆戾氣蓋世,喜怒無常之人,因此,他們周圍一片寂靜,偶爾有膽大的晚輩來敬酒,端杯子的手都是顫抖的。顧昭今日倒是笑眯眯的來者不拒,吃了幾杯之後,他老哥哥便不許他再喝了。
隨著一聲鼓點,一出好戲便開了起來,台上小戲們唱的認真,台下卻沒什麽人去看,都是一窩一窩紮了點子的的說閑話。
身旁有屏風將男女隔開,嫂子在裏麵端坐著,那裏麵奉承的話,吉祥話成堆兒冒著,嘰嘰喳喳的笑的聲音很大,光是聽聽就令人心生向往,哎呀,那一片的鶯鶯燕燕,人生最極致的快樂該是在那裏麵才是。
隨著一聲咯咯的嬌笑,顧昭眉毛一揚,他從聲音裏麵能聽出來,嬌紅不知道怎麽就出獄了。大概是想提醒顧老爺她的存在,這聲音笑的那叫個水靈,完全聽不出都四十多了,這份功力,現代女人是沒有的,你能透過幾十位女人的嘰喳聲,將笑聲穿越隔扇屏風隻笑給一個人聽嗎?
顧昭斜眼看了一眼顧岩,鼻腔裏慢慢噴出一股子不屑之氣,顧岩眯著眼睛看著戲台,笑的高深莫測。
台上武生一聲激昂,台下一片叫好,嚇了顧昭一跳。
顧家今日請的的班子是從平洲那邊請的班子,這上京的戲,顧岩不愛聽,他隻覺得還是老家的好,可惜顧昭坐下,才聽了一會,便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這平洲戲,聲調高昂,唱念做打都誇張的不得了。高昂處撕心裂肺,低音處絲毫不見委婉,雲袖甩的倒是利落,像是在搖旗呐喊!搖完就可以上戰場赴死了!
顧昭是聽過京劇,聽過昆曲的,最多的還是聽南方那邊的黃梅戲,越劇,那些劇種音調溫軟溫婉,以細膩為主,平洲調這般撕心裂肺的唱法,就要了親命了。
跟哥哥說了一聲,顧昭便回了院子,悄悄叫畢梁立套了車,帶著細仔,新仔攜了兩個大食盒就悄悄的出了門,自今日起到十五,京裏不關城門,可自由出入。
騾車悄然無聲的離開顧家,一路慢跑的就來至碧落山,到達山下,顧昭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涼氣。 今日的碧落山法元寺被山下的紅火襯得格外的寂寞,當再次來到這數百階梯前顧昭好不為難,這通天梯到底要如何上去?
奶哥畢梁立悄悄過來,俯身,顧昭有些不好意思,看看階梯,一身冷汗,自己這腳要上去,絕對廢了。實在沒辦法,他看看食盒,又看看那邊看不到的山頭,他是真的真的掛念的緊,覺得,如若今日見不到那人,怕是真的會茶不思飯不想了。想了一會,終於……還是伏在畢梁立的背上,畢梁立倒是分外高興,走的虎虎生風。
細仔,新仔在前麵一隻手提著食盒,一隻手提著仙鶴圖樣的氣死風皮燈前後悄悄的引著路。
這晚,惠易大師正坐在屋裏看經書,身邊忽然的小和尚說了一句:“山下來人了。”
大師站起來到窗口,看著那兩盞光明晃晃悠悠的衝著那後山小院子就去了。大師笑笑,回身吹了屋子裏的油燈,撚轉著腕山的佛珠,心裏默念起經文。
又來到這處熟悉的小院子,這兒還是老樣子,牆壁是新圖的白色,大概是這幾日彥和沒有再寫新字兒。正麵的一通廂房具是燈息火滅的淒涼樣兒,烏團團的,沉悶的那麽蹲著,沒有半分人兒氣,看樣子,彥和是在山下過年了。
顧昭站在院門口,看著阿潤的房門,有些擔心,心裏上下忐忑著,萬一,阿潤不在屋子裏呢?他站了一會,在院子裏咳嗽了一聲,那邊的房門裏便忽有了光亮,那亮氣兒越來越旺盛,開始慢慢地由低到高,由遠至近,來到門前,門,吱扭一聲被打開了。
阿潤披著一件新棉衣,舉著一盞油燈看著院子,開始他的眼神是平靜的,看清楚來人,那眼睛裏仿若有了千萬點光亮聚在一起,到達一個點上最後,那些光便一下子炸開了一般,滿是光,滿是亮,滿是明。
顧昭笑嘻嘻的,腳很疼,雖然沒走多少路,可是還是走了好大一段,大概是舊傷裂開了,感覺鞋裏濕濕的,便是如此,他還在笑,雙手攏了袖子,唱了一個大肥諾道:
“阿潤,過年好,祝願你……新年大吉,恭喜發財啊!我等不及明天,就來給你拜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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