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揚揚一夜的雪在清晨時漸漸停下,雪停之後,竟有微薄的暖陽,若有若無地在鉛灰色的雲朵鑲嵌一層淡淡的金光,卻始終落不到地麵上。
遠山近嶺盡是茫茫一片,迎麵而來的風攜來料峭的寒意,城外寺廟裏的鍾聲隱隱約約傳來,在雪地裏悠悠地**開許遠,憑空便多出幾分肅穆的意味。
若蒼天當真有靈,是否也在為枉死的英魂戴孝?
朔月一身縞素,悄悄踏破清晨的寂靜,他素白的容顏靜謐一片,眸子裏的清寒肅殺之意,猶勝過此刻的冰雪,雪色衣襟垂落如流雲,半遮住他明滅不定的目光。
近半尺厚的雪,因主人家嚴謹,已掃出一條可容兩人並行的小路。他靜靜地站在路口,注視著小路盡頭,眼神清冷,微帶殺氣。
秦修瑞看他神情專注,也不敢打擾,隻百無聊賴地左顧右盼。他穿著深青蓮色重錦貂裘,外披深藍大氅,戴著毛茸茸的風帽,圓滾滾鼓囊囊好似年畫娃娃,完全不同於朔月幾乎可以做春裝的的單薄衣裳。這樣的打扮其實很暖和,但站在這凜冽的寒風中,他依然感到雙手冰涼,不由悄悄地搓動雙手湊到嘴邊輕輕嗬氣。
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他相扣的雙手,寬大溫暖的掌心將他的雙手包裹在其中。
秦修瑞精神一振,怔怔地抬起頭看著麵無表情的朔月,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隻悄悄地縮了縮脖子抓緊了他的手。
迎風招展的深綠酒旗下,兩株老梅枝椏斜逸,暗香不絕,如同瓊堆白雪,疏影掩映下小小酒肆更覺古樸幽靜。
“這裏的梅花開得不錯。”秦修瑞注視著老梅,嘖嘖稱讚。
胭脂般的梅花疏密有致,花萼含雪,朵朵紅梅經雪後,更顯得剔透玲瓏。雪壓寒梅,枝垂斜展,稍有風來,便簌簌而下,落在身上猶帶沁冷疏香。
“你若是喜歡,找老板討兩枝就是。”朔月神情淡漠,凝眸注視著鎏金牌匾上的“天涯酒肆”四個行草大字,頭也不回道。
“算了。”秦修瑞不假思索地懶洋洋揮手,像坦著肚皮躺在草坪上曬太陽的小貓咪,連聲音都充滿慵懶的意味,“我沒那閑情逸致天天伺候這些花花草草,我又不是二表哥。再說好端端的花長在枝頭是活的,但折下來插在瓶子裏就成了死物,我又何必?”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惜花人。”朔月淡淡瞥他一眼,語氣聽不出諷刺還是讚許。
秦修瑞驀然得了他一句誇獎,心裏極美,麵上卻不顯,開口問:“這寒冬臘月的,咱們溜達到這是做什麽?總不會是專門來看梅花吧?”
朔月漠然道:“來拿證據。”
秦修瑞愕然瞪大眼睛,迷茫地看著他波瀾不驚的側臉,“什麽證據?”
這次朔月卻沒再說話。
有些真相,被鮮血掩埋覆蓋,待來年春風又生,方可被人知曉。可有些真相,卻永遠埋葬在了寒冬,不被人所知,不被人所憶。也許是太過血腥殘忍,世人都不願被戳破安逸許久的美夢。
金平府典史已經亡故,那份心係蒼生的文書大概
永遠也不可能送到他手上。心腹幕僚因此事多憂心不已,數年籌謀毀於一夕,想再從頭來過無異大海撈針,談何容易。可是朔月卻一直有疑慮,典史心思縝密,蟄伏踏冰數載,他不信,不可能沒有絲毫後路。
而這天涯酒肆,就是最後的一線生機。
他早該想到的。
朔月大步流星踏入酒樓。
即使是新年伊始,也不會缺流浪在他鄉的人們,三三兩兩的酒客聚集在大堂裏,帶著鼓鼓囊囊的包裹,用著不知何地的口音,天南地北地交談著,討論著遙遠的故夜家鄉,勾人的酒香就像一支親切又纏綿的家鄉曲,吸引著每個踏入其中的客人。
夥計殷勤地上來迎接詢問,朔月抽出一張銀票,不容置疑道:“要個雅間,再叫你們掌櫃的過來。”
跑堂小二也是人精,瞧著銀票雖是熱乎,但瞅著來客氣質不凡,忙去打點了雅間閣樓。
明窗淨幾,火盆暖暖融融,桌上還用青瓷盤裝著四碟可口點心,鮮豔精致不遜京中大廚精心製作。秦修瑞倒是十分感興趣地吃了幾口,而朔月自從踏入雅間就一直沉默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很快掌櫃進了雅間門,秦修瑞左瞟一眼朔月右瞟一眼掌櫃,扁了扁嘴自覺地到門外守著。
眼見兩人這做法,本是滿臉笑意的掌櫃心裏一緊。
“一份杏花酒。”朔月漫不經心道:“就要金平府典史郭大人請你們釀的那種。”
桃李酒,天涯酒肆,是在船上整理遺物時發現的線索。
典史兩袖清風,並無太多物件,隻整理出一杆小狼毫,一本棋譜,十兩碎銀,再就是幾壇桃李酒了。隨身攜帶的文件應該都被刺客搜走,剩下的,隻餘如此。
朔月想起幾年前曾一起與典史宴飲杜康解憂,笑談天下政事,他曾醉言道:公子的杜康隻允解憂,不抵我在天涯酒肆釀的陳釀。
這段記憶其實有些模糊了,朔月雖聰慧絕頂,但也不是事無巨細,可是這幾日他一直在不斷回想典史的事,電光火石一般,想起這句話,忙遣人去清點遺物。真是湊巧,那幾壇桃李酒就出自天涯酒肆。
因為典史太喜歡這個酒肆嗎?可是典史並非重口腹之欲之人。朔月心裏也有幾分拿不準,索性親自前來一探究竟。
掌櫃為難地低下頭,愁眉苦臉道:“公子,不是小的不賣,隻是答應了郭大人在先,要把那壇杏花酒留著贈與貴客。做生意的講究誠信,答應了郭大人在先,怎麽能反悔呢?”想起之前那張大麵額的銀票,他怕得罪了貴客,又補充道:“其實公子有所不知,杏花酒雖好,可本店銷量最好的卻是西鳳酒,就連郭大人每次來也是必點的……”
“你是說,郭大人最喜歡的是你家的西鳳酒?”朔月眼眸微沉,驀然間他覺得自己已經明白了典史想要表達的深意。
這次的密案關乎學子和春闈,桃李杏,春風一家。典史隻是在無聲的提醒,杏,就是證據,就是執念。
想到這層意味,朔月用力握緊雙手,隻當沒聽見掌櫃的回答,語氣堅決道:“我是他的朋友,知
道他在這釀了杏花酒,還請掌櫃行個方便。”
他態度強硬,可是掌櫃雖為難也一步不退:“這位客官說是郭大人的朋友,可我瞧著卻是麵生,本店雖名氣不大,可是這酒,隻有郭大人來我才能允。退一步講,就算郭大人不來,也得帶著郭大人信物來才行吧……”
信物?
朔月心頭一震,典史身亡後他曾去了一趟典史家宅打點後事,安置仆從家眷。臨走前郭夫人掩麵而泣感恩萬千,把典史的一方印章贈與了他,說是人已經不在了,隻希望這點物件還能伴其身側成就大業。
這枚印章是典史自己親手刻的,典史好文墨,平時也是隨身帶著,難不成這就是信物?
朔月將印章取出遞於掌櫃,掌櫃接過印章仔細翻看,確認是典史給自己看過的那枚,終於不再拒絕,點頭道:“原來公子就是郭大人談起的那位貴客,還請公子稍等,我這就去取來。”
一壺杏花酒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上,黑瓷壇,黃漆泥,普通得讓人全然想不到裏麵會深藏著什麽秘密,實際上卻已承載著三條人命。
而將來,還會有更多。
朔月將封泥拍碎,清冽醉人的酒香彌漫而出,宛若離去的故人正頷首致意,然而對麵的座位已空,那個曾與他對酒當歌指點政局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他斟了兩杯,一杯敬於天地神明,一杯敬於傲骨孤魂。
杏花的酒香清淺,宛如少女絮語,然而那個在春日折柳的青色身影,已經再也看不到了。
明明應該是香醇的酒,他卻喝出幾分辛辣,幾分心酸。朔月抓著酒壇,抬頭將酒水飲盡,他不覺得醉,隻覺得周身寒冷又清醒。以後,還會有更多的人死,更多的真相被篡改被掩埋,而他,也會在暗夜中越走越遠。
類似的事,會在他今後的歲月中不斷上演,這不是開始,也不會是結束,隻是他腥風血雨征途中一朵簡單的浪花,而已。
酒水淅瀝下喉,似無限離人淚,又似臨別餘音。
殘酒將盡,他俯身,將酒水傾灑於地。
最後一滴酒,敬遠去故人。
死者已矣,生者的征途仍要繼續,願你們好走,待我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血路,再候你們英靈歸來。
他從酒壺內壁撕下一層薄薄的皮質物,取出皮下幹幹淨淨的密信。
這就是最後的秘密。
翻著典史用生命換來的證據,朔月神情複雜。
京城裏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即使有這份證據,也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受到懲罰。其中牽扯到的人,哪些需要大辦哪些小辦哪些根本不必辦,他心裏透亮。
而這樣的透亮,何嚐不是一種涼薄和諷刺?
這是注定遺憾而綿長的疼痛,容不得雲淡風輕。
凝視著樺月城方向,朔月目光深深,幻若刀光,呢喃輕若風聲卻冷如寒冰,透出勢在必得的決然。“就算我暫時不能動那幾個,但江南我可以整治。你放心,我會還給你一個幹幹淨淨的江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