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拍著她的背順氣,手勢輕緩如蝴蝶落於花蕊。

林逐汐全身顫了顫,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什麽不一樣了,但她此刻大腦混亂思維遲鈍,反應遠不如平日靈敏,也無暇去思考他的態度。難得他不再拒她於千裏之外,她又何必追究根底?她默默靠在他身上,緊繃的心弦漸漸放鬆下來,想到他剛才的話,又覺得丟人,下意識爭辯:“我不是怕。”

“我知道。”

前方是條小河,河邊有片茂密樹林,很好的休息地點。

朔月將馬係在樹幹上,拉著她在河邊草地席地而坐,用披風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確認她不會凍著,才淡淡道:“我知道,你是覺得惡心。其實殺人的和被殺的,反而是殺人的那個承擔的壓力更大更多些。對死人而言隻要挨過臨死前的短暫恐懼和一點點痛就過去了,死後萬事不知,何嚐不是另一種解脫?但殺人的那個卻不同。死人掙紮的猙獰麵目,絕望怨毒的眼神,青紫可怖的死狀,很長時間都無法忘卻。這種壓力和恐懼遠遠超過殺人本身。還有死人的鮮血碎肉甚至內髒,粘在身上衣服上,粘稠得好像這輩子都洗不幹淨……”

“別說了!”林逐汐忍無可忍地打斷他,聲音尖厲如鴉啼,直要刺穿人的耳膜。惡心感再也壓製不住,她想吐,便也真的吐了,嘔吐物落了他一身,腥臭撲鼻,朔月卻連眉頭都沒皺,隻死死地抱住她不斷下滑的身體,將她固定在臂彎裏,輕輕拍著她的背順氣。

林逐汐也沒吐多少,主要是她折騰至今胃裏空空,吐出來的東西也有限,沒多久就隻有清水和膽汁,漸漸連清水都吐不出隻能幹嘔,她全身發抖地靠在他懷裏,隻覺冰冷的身體總算找到一絲暖意,眼角餘光瞥到被綠白**濺濕的雪白袍角,覆上汙穢不堪的嘔吐物卻不閃不避……她有些遲鈍地想:他還是朔月嗎?不是吧!他明明是那麽冷淡愛潔的人……

嘔吐也很耗力氣,她隻覺自己不多的體力也消耗一空,身不由己地滑落在地,暈了。

朔月及時接住了她。

他此時的造型也不比蒼白狼狽的林逐汐好多少,滿身狼藉,白衣變成了花衣。

月光淒寒,深夜靜無聲。他默默看著天邊那彎殘月,想起過往十年歲月,也不禁感到深深的寂寥和恍惚。

他當年的種種仇怨悔恨和痛苦遺憾,能揭過的,基本上都揭過了。不能揭過的,也在歲月的無聲流逝下止了血、淡了痂。無論如何,他已經度過了那段最難熬最易夭折的時光。可身邊這個女孩呢?

她一生的腥風血雨,或許如今才開始。她要如何應對接下來漫長的歲月和悲哀?

他越想越覺得心冷,森冷的命運和寒涼的天意,從不肯輕易放過任何一個陷入其中的人。

他低頭看向肩頭安睡的少女,她在睡夢中也很不安穩,黛眉輕蹙,打著微愁的結,想也知道做了噩夢。他伸出手,小心地撫平她緊皺的眉端,給她調整了下睡姿好讓她睡得更舒服點,打算趁這機會清潔一下。

就算她沒感覺,他也受不了。

但他低估了她對周圍環境的不安,他還沒起身,隻稍微動了下,她就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睫毛劇烈地顫動著,隨時都似要醒來。

朔月不敢再動,隻好點了她睡穴,割掉外袍給她裹上。

天色漸亮,他的右肩被她枕得發麻,但他一動不動地閉目養神,聽

風吹過荒野的細微聲音。

林逐汐是被明亮的光線刺醒的,她睜開眼睛,隻見太陽明晃晃地在頭頂掛著,心情複雜得難以言喻。她茫然地看著四周陌生的景色,想了半天才想起昨夜的經曆,身子不由縮了縮。

昨夜她逼不得已殺了人,但這並不代表她能平靜地接受現實,沒有了危險壓迫,她又變成了往日的她,心理衝擊和壓力可想而知。

“沒事吧?”見她醒來就發呆,朔月心裏一驚,生怕她心理陰影太濃重出問題。

“沒事。”林逐汐雙唇緊抿成直線,雖臉色陰晴不定,但好歹不像昨夜歇斯底裏。若換在平時他難得這樣溫柔相待,她不說眉飛色舞也肯定會在心裏偷著樂,但現在,死人的巨大陰影橫亙在麵前,她再多的風花雪月也沒了心思。

各種負麵情緒堆積在心頭如山崩海嘯,林逐汐努力維持表麵的平靜,怕他看出破綻,連忙轉移話題。“你昨晚怎麽會那麽巧地趕到的?”

朔月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眸子深深,如納雲月玉珠水晶琉璃,世間一切最美好事物的最明麗光彩,照進她內心深處最黑暗角落,亮得讓她心慌。

陽光下,他清楚看到她全身都在抑製不住地微微發抖,暗暗歎氣,也不知道怎麽勸她。他本就不善言辭,何況這種事旁人勸也沒用,關鍵還是當事人自己想通。看盡她的局促不安,他眼神若有所思,卻沒回答她的話,隻抬頭看著天邊的雲,忽然道:“我第一次殺人時,十歲。”

他的語氣平靜淡漠得像在說自己今早殺了隻雞,而完全不是自己親手做下的人命活計。“殺的是我生父的庶子,和我有一半的相同血緣。”

林逐汐霍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震驚得連自己是誰都要忘了。

怎麽可能?怎麽會!

她腦海裏一片空白,隻不斷回響著他的話,幾次張嘴都不知道說什麽。醞釀數次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生父在我母親進門前就已有了好幾個庶子女,但我是嫡子中最大的。”朔月笑一笑,懶散得像一抹探入小軒窗的白月光,卻隻讓人覺得徹骨冰涼。“而大家族裏的傾軋爭鬥……”他笑一下,未出口的話,他們都懂。

“你先下手為強?”林逐汐想以朔月的殺伐果決絕對幹得出這種事。

誰料朔月淡淡道:“若我當年真的這麽做了倒好了,也不會悔恨終生。”

林逐汐嘶地倒抽冷氣:“難道……”

“先下手為強的是那庶子,派出心腹給我下毒,陰差陽錯的卻害死了我的胞弟。”朔月垂下眼瞼,覺得自己這輩子都走不出這個心結,因為他永遠都無法忘記:他的弟弟,是替他死的。

林逐汐心裏一涼,她還真猜對了。“所以你殺了他報仇?”

朔月的眼神遙遙遠遠,浮光掠影,刹那千年,似落在她身上,又似穿過她落在空茫。他唇角慢慢彎起一抹笑,溫煦燦爛得像春日花海上流連的陽光,林逐汐卻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了。

“你說呢?”

他的語氣明明輕柔至極,林逐汐卻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然後再也止不住。她緊緊抓住他的手,看著他靜如止水的臉,突然那麽想哭。

她十七歲殺了對自己不軌的陌生人都如此難受,何況他當時殺的還是庶兄?她殺了人可以一身輕鬆地離開還有人陪著她護著她為她善後;

他卻孑然孤身,不僅要麵對血緣親情倫理道德的壓力和生父的雷霆之怒甚至厭憎,還要忍受胞弟的慘死悲劇和由此而來的抹不去的愧疚自責,更要保護深受打擊的母親。

最痛苦的是,那不是結束,更不是他一生的唯一噩夢,假以時日可以慢慢淡去,那隻是他腥風血雨一生的開端,一個最殘忍最森冷的開始。

隻要開頭殺了第一個人,他就必須永無止境地殺下去——殺別人,或者被殺。

從此他永無手足天倫,永陷傾軋爭鬥之中,至死,方休。

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他是用怎樣的心情度過這漫長的十年歲月?又要用怎樣的心情來迎接更漫長的後半生?

他到底要有多堅強,才能直麵這段黑暗往事?才能維持住外表的巋然完美,掩去內裏的千瘡百孔?

心裏酸酸脹脹極熱又極冷,似無數情緒聚集衝刷心房滿滿的即將溢出,她腦海裏循環浮現的,是十年前跌落塵埃的孩童和如今琉璃般光華完美的男子,那樣鮮明的對比,宛若黑夜與白晝、黑暗與光明不斷交替,晃得她頭暈目眩,突然隻想將這兩個虛幻的身影打碎揉合,換一個足夠真實的他。

她忽然抱住他,將臉深深埋在他肩頭,聲音帶著哭腔,含含糊糊地傳出來,“哭出來!你哭出來!”

他默默地拂落她的發,隻笑一下,淺淡如漣漪。

當年事發時他都沒哭,如今自然更加不會哭。

然而當肩頭傳來濕潤感時,他撫著她長發的手頓了頓,有些怔忪。

他是母親的長子,從小到大都充當著保護者的角色,不願也不能軟弱半分,自然也沒人會憐惜他,更沒人敢。如今突然碰到這樣一個人,他隻覺陌生又新鮮。

尤其是,她比起他,弱了太多。

這種認知讓他有些想笑。她憐惜他?弱者,在同情憐惜強者?

可是他又笑不出來,不僅笑不出來還有淺淺的酸楚和欣慰。他清楚地明白,或許他這輩子都不會遇到第二個像她這樣的女子,知道他的狼狽落魄,給他最深刻的靠近和溫暖,憐惜他,會為他哭。

他的目光遙遙落在雲天之外,無謂而譏誚地笑了笑。

他殺兄的事知情人本就寥寥無幾,而那寥寥無幾的人記住的都是他殺人的利落果斷以及和生父針鋒相對的強勢冷靜,哪怕是最親近的母親和姐姐,也無法想象他幹嘔發抖蓋著厚被也全身冰冷的樣子。

第一次殺人,死者的身份還如此特殊,即使對方是罪有應得,他難道就真能當自己是切了顆菜般無動於衷?他不僅要獨自克服心理障礙,還不能讓任何人發覺自己的軟弱,更要一刻不停地應付試探策劃反擊保護身邊人……即使十歲已是大孩子,尤其他生長大家幼承庭訓遠超同齡人,但比起經驗豐富的成年人,他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但他沒有選擇!若他不想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姐弟被人踩到腳底卻無能為力,就隻能迎難而上!

好在再多的艱難都已深埋在過去,如今的他已無需畏懼任何人。他力量的羽翼張開,足以庇護身邊每一個在意的人。

隻要永遠堅持,永不絕望,總能越過黑暗撥開烏雲,看到雲層背後燦爛陽光。

他抬頭,看著天邊明灩灩的金輪,語氣雖淡卻凝定:“天總會亮的,又是新的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