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暄眉頭輕輕一挑,饒有興致地注視著她,目光深深,似笑非笑。
這一問,倒是有點意外,也有點意思。她希望他怎麽答呢?
林逐汐迎著他洞悉一切又飽含深意的眼神,隻覺渾身發毛,下意識就想退縮。但想到自己在他麵前總是被牽著鼻子走,心頭油然而生濃濃的憤怒,不由咬緊牙關挺直腰板傲然迎上他的視線。
輸人不輸陣,這次她怎麽著也要扳回一局!看什麽看?以為他眼睛大嗎?沒錯,她就是故意的。那又怎麽樣?不就是想聽他親口承認他對她……很難嗎?!一直以來都是她主動,她還是女孩子呢!這麽不對等就是聖人也會不平。她曆經千辛萬苦才得到點回報,矯情一下不行嗎!
可惜對方永遠比她高杆也比她狡猾,她哪怕猜到他的開頭也愣是猜不透結尾。
蕭景暄瞅著她炸毛刺蝟似的神情,因激動而紅撲撲的臉,半晌,忽然笑了。
不同於原先的情緒難辨,這個笑容輕而愉悅,從眼神裏暈開,再慢慢飛到頰側,然後在唇角一抹春光般洇染開來,宛若冰河解凍滿目花開,又似脈脈春夜豆蔻樓頭徘徊流連的皎皎月色,瞬間將這黑暗荒涼的夜照亮,眉梢眼角都綻著溫柔的光。
林逐汐還沒來得及為這一笑驚豔,便聽到他悠悠道:
“你說的很對,但通常這種情況,解決方案隻有兩種:要麽滅口要麽變成親故,你想選哪種?”
林逐汐張口結舌,這皮球怎麽又被踢回來了?還有,這麽不要臉的話他怎麽好意思說出口!
太過分了!
她張了張嘴,愣是不好意思說“我選擇變成親故”,但保持沉默放過這樣的大好良機又實在不甘心,那張精致的臉上已經像打翻調料鋪,五顏六色不知道怎麽來形容。
好在蕭景暄也沒指望她的答案,隻一句話打發她,摸了摸她的如墨長發,好聲好氣地哄:“不早了,回去睡吧,啊?”
就隻差在後頭加一句“乖”了,這明明白白就是哄孩子口吻。林逐汐隻覺胸口發脹無比氣悶,憋悶之下脫口而出:“我不睡!你給我說清楚再去睡!”
蕭景暄無奈地看著她,隻想歎氣:姑奶奶你不睡我還想睡啊。你看看現在都什麽時辰了!
最不堪最慘痛的傷疤被嘩啦一下掀開,漫出汩汩的血色,遮住他往日清明的眼,多少舊情緒洪水般淹沒這從來底定在他心中的乾坤,他竟至迷茫,辨不清方向。本就因睡眠不足頭疼,往事黑暗衝擊下,他此刻心煩意亂,但又不能就這麽生硬地扔下她不理,說出的話便帶上幾分冰錐的寒和利。“我喜歡你,我承認,去年冬便喜歡。但這並不代表我想娶你。感情和婚姻是兩回事,我不認為兩者可以混為一談。”
林逐汐一怔,盯著他清醒犀利如冰雪的眼眸,臉色逐漸發白。
這句話像一桶冰水當頭淋下,瞬間澆滅他因煩躁不安和抗拒茫然引起的心火,他整個人瞬間冷靜下來,第一反應卻不是後悔失言,反而是輕鬆。
身居高位者謹言慎行,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但他終究也是人也需要發泄,那些不敢告訴任何人的心裏話埋藏太久,最後也會有裝不下的時候。
他靜靜地看著她,眼底漸漸生出悵然:“你看現在朝中的局勢如何?”
朝中局勢?
林逐汐強行收回自己發散的思緒,那
些忐忑羞怯也被這個冰冷嚴肅的話題強行驅散,她努力沉下心來。
若說局勢,就是隨著皇帝年歲漸長應該提上日程的儲君問題而引起的爭鬥了。別看現在朝廷表麵上風平浪靜,內裏……皇子們沒一個老實的。除了秦修瑞。
但這也沒什麽。以他的實力和皇帝明顯的寵愛,皇位歸屬隻是沒對外宣布而已,內裏早就確定了。其他人爭也沒戲。誰叫他們都不是他的對手?
她雖沒說話,但蕭景暄已能從她的神態上推斷出八九分,他低低一歎,閉了閉眼睛,斂去眼底複雜的情緒,語氣低沉道:“這些年儲君之爭漸漸吸引了朝野上下的目光,卻沒多少人注意到暗處的威脅。當然,臣子們也不用太在意。反正隻要運氣好,不過是換個主子的事,但皇室呢?”
林逐汐悚然抬頭,眼睛瞬間瞪大,“你什麽意思?”
蕭景暄斜她一眼,他說的這麽清楚她還聽不懂嗎?
他確實想給兩人一個機會,看看她到底有沒有這個勇氣和能力,走到他身邊來,也是知道她的固執,不給她足夠的理由她絕不會罷休,便答:“十年前我弟弟的死被當成是爭寵處理,但真的這麽簡單嗎?”
林逐汐怔住。
當年若他死了,八皇子才六歲,但庶出皇子中最小的五皇子都有十一,年歲差距在此,等八皇子可以獨當一麵時,上頭的庶兄們不說根深蒂固也早已占據先機,就算有皇帝拉偏架,皇位歸屬也不能說十拿九穩。再說,誰能保證八皇子甚至皇後肯定能活到那時候?
“你的意思是,八皇子的死,凶手除了四皇子一係,還有他人?而這人想要庶皇子繼位?”
“她想要大羽的皇位,目前在蕭遠曈、蕭崇烈身邊都有安排。我至今都沒查清她潛藏在朝中的勢力。就算不提利益,就憑三弟的死,我和她就已結成死仇。敵暗我明,來勢洶洶,指不定哪天我死了都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這種前提下,你覺得我能拿你怎麽辦呢?”他的語氣漸漸柔軟,如春日花叢裏乍現又隱的蝶,到最後已充滿無奈和歎息意味,他看她的眼神溫和縱容柔若春水,而那樣的柔和裏,又漸漸生出細微的疼痛,絲線般密而韌。
青春韶華,少女如花,這是多麽鮮活難得的美麗。
她和他這種活在黑暗血火裏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但正是因為她這種寶貴的不同,讓他一直猶豫不決。
如何忍看美玉蒙塵?如何忍將不染輕塵的蓮花扔進大火?又如何忍心親手將那雙明亮純淨的眸子染上世事的黑暗和涼薄?
那不該是她的人生。
“如果我們相遇在太平盛世,甚至如果是三十歲的我遇到你,我都會很樂意迎娶你,但現在不是太平盛世,我也不是三十歲。我給不了你安定的未來,甚至連最基本的生命安全都無法保證。你覺得我能用什麽來承諾你圓滿一生?我也不可能讓你去為我等待漫長的十年,一個人的一生中能有幾個十年?你一個女孩子的青春韶華又能有幾年?尤其我還沒有必勝的把握。或許你十年青春等來的隻是我的死訊,又或許十年後我還沒成功要讓你等更久甚至等到死。那時候,你怎麽辦呢?”他看著她明亮的不染塵俗的眼睛,想起人生裏那些得而複失,忽覺恍惚。
擁有並沒有什麽,但失去便麵臨地獄。
他知道她的心意,但他覺得自己承受不起這樣的深情。
害怕自己不能陪她到永久,也害怕自己最後會負了她。如果陪伴她到中途就離開給到一半就收回,那是多麽殘忍的事。還不如一開始就什麽都不要給。
莫若相忘,也好過她日後斷腸神傷。
他不是善於表達感情的人,難得的一次性說這麽多話,今夜他說的話估計都趕得上他往常一年的說話總數。以往要他說這麽感性的話是打死也不可能的,但現在他覺得有些話如果此時不說,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說了。
“我也不是那種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人,我不可能為你放棄我的家國天下,甚至在我遇到你之前,我生命中的絕大部分都已經交給蕭家的天下。我隻能將國務之外的閑暇時間精力留給你。這樣的條件下,你覺得我能給你多少?”
“就算不提這些,隻說你自己。你喜歡自由,喜歡平靜單純的生活,你也說過你喜歡江南的閑適自在,皇宮裏那些腥風血雨爾虞我詐,你能適應但永遠不會喜歡。”
沉默,無言。
她呆呆地看著他,忽覺寒冷。
不是對他的看破人心而隱隱生出的畏懼的寒冷,而是對於過於美好珍貴事物的仰望,卻察覺出那種無法跨越的距離感的遙遠的寒冷。
此刻心事萬千,心情也萬千。她既欣慰於自己的好眼光也悲哀於自己的好眼光。
他符合每個少女對夫君的一切幻想和要求,聰慧、強大、完美,對愛情和婚姻都忠貞專一;卻又太聰慧太強大太完美,注定追隨他的女人會很辛苦很艱難。
她若得到他,便是一生一世。
可若是得不到呢?
她日後的漫漫人生路,要如何擺脫這個男人橫亙在她前路上的影子?
她終於明白當初堂姐每次看她時那奇特的憐惜和欲言又止因何而來。
偏偏,她的一生中遇到又愛上了這樣一個男人。
那些能對其他男人形成莫大吸引力的東西,權勢利益財富美色……在他眼裏都是浮雲,他在意的從來隻有她這個人本身。
所以她隻是他的紅顏知己他的愛人,而不會是他的夫人。
男子的身影皎皎如玉樹,卻讓人想起落雪的巍巍玉山,遙遙在地平線的那一端。
她看著看著,卻莫名地濕了眼眶。
殘酷的爭奪皇位,摸不清底細的暗處強敵,數不盡的明裏暗裏的毒手……尤其他還孤立無援,皇室之中除了他沒人可以擔負起這份重任,更要兼顧平衡朝局內外,確保這些爭鬥不會破壞朝廷正常運行影響百姓生活,他是怎麽頂住裏裏外外的巨大壓力走到今天,還不落絲毫敗象的?
疑惑,卻不敢問,看著這個男人一動不動的背影,她終於明白他們之間的距離,深遠如鴻溝。
他也隻比她大三歲啊,卻成長到這樣的地步。這一路走來,他到底經曆過多少艱險摧折風刀霜劍多少誅心之痛暗箭之傷?
有誰是天生冷情冷性心如鐵石的?還是被陰謀血雨傾軋爭奪逼得不得不如此?
可他站得那麽高走得那麽遠,眼裏容納的是天下大局萬裏河山,又如何看得見她這樣一個平凡渺小的閨閣女?她如何能與他相提並論?
她滿嘴的苦澀,幾次張嘴又發不出聲音,良久,她才努力壓下哽咽,低聲問:
“那麽,你打算如何安置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