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表普通毫不引人注意的隱秘院子裏,簾幕深深,花木扶疏,風從湖麵上吹來,到此處也徘徊輕響,不敢造次,像生怕驚擾了什麽。
侍從們垂頭斂目腳步無聲,小心翼翼得像潛行在黑暗裏的貓,守住門戶時刻戒備。
簾幕後,兩個風采各異的男子相對而坐,席上酒菜香氣氤氳,觥籌交錯,談話正酣。
葉銘檀抬手給蕭崇烈倒了杯酒,舉止從容神態溫和,溫文爾雅風範十足,“三殿下請。”
蕭崇烈冷冷瞥他一眼,眼神酷厲,略顯陰鷙,“林欽派你來的?”
葉銘檀微笑,避而不答,“如今這局勢,不知三殿下有何打算?”
“什麽意思?”蕭崇烈警覺回眸。
葉銘檀坦然的姿態像在討論吃飯喝水:“皇上春秋鼎盛,儲位空虛,三殿下難道不打算為自己考慮一二嗎?”
“哦?”蕭崇烈冷冷瞟他一眼,看不出他是什麽打算,卻已發現不對勁,心裏暗暗提高警惕,麵上仍不動聲色。
“三殿下倒真是沉得住氣。”葉銘檀笑意淺淡,神情幾分譏誚幾分憐憫,“也對,畢竟不知者無畏。有誰能想到,如今朝中爭來爭去費盡苦心,到頭來不過是白白便宜他人,竹籃打水一場空呢?”
“你什麽意思?”蕭崇烈麵部僵硬如石,看不出半分神情變化,隻瞳孔微縮,眼神尖銳得宛若剛從雪地裏拔出來的冰針。
葉銘檀笑容不變,弧度完美如麵具,語氣溫和,好似謙謙君子執禮相交,“皇上愛重文昭皇後,天下皆知。昔年宮廷劇變,皇後一係看似無力回天,隻餘一位六公主苟延殘喘,但當真如此嗎?”
蕭崇烈心裏一咯噔,不得不說葉銘檀這話正撓到他的癢處,他受婉妃影響,一直對蕭景暄忌憚在心,但十年來對方都毫無動靜,哪怕再有耐心的人也會生出幾分鬆懈。以為對方會繼續沉寂下去,但聽這話,似乎對方早已行動而自己始終懵然不知?
怎麽可能!
“你想說老七?”他麵罩寒霜,冷笑道:“他都半死不活的病了十年也不見好,能攪出什麽風浪來?”
“但他還活著不是嗎?”葉銘檀舉杯對他一敬,從容道:“聽到的消息永遠是他臥床靜養不見外客,好像他馬上就會死,但他始終沒死。可是這麽多年,您親眼見過他幾回?便是那寥寥無幾的幾次碰麵,您能確認自己眼睛所見的就肯定是他的真實狀況?再說,這十年來,有幾個人進去過七王府的內院?”
蕭崇烈默然。七王府的內院他和母妃一直在想辦法派人進去,但從來沒成功過,偶爾成功的幾個,遞出來的消息也和外頭傳言的並無不同。
葉銘檀靠著椅子,瞟著他的晦暗神情,知道自己這番話生效,懶洋洋地低笑。
所見所聞的確都沒有任何虛假,但問題是對方本身是假的,再怎麽調查防備又有什麽用?人家早就改換身份海闊憑魚躍了。
“就算他健健康康的,那又怎麽樣?本殿在朝中經營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又豈會怕他?”半晌,蕭崇烈冷笑,語氣輕蔑。
“三殿下真是好心態。”葉銘檀不置可否地接話,語氣誠摯,神情卻微帶諷意,淡然提醒:“那皇上呢?”
蕭崇烈目光如刀,狠狠割來。
“七皇子若現在入朝,拚人脈勢力拚不過您。那皇上呢?可拚得過您?”葉銘檀微笑,笑意怎麽看都有幾分諷刺。他語氣柔和,說出的話卻一點都不柔和,“哪怕不提六公主這些年借著皇上的勢攢下的力量,隻看七皇子本人,能瞞過所有人的耳目悄悄行走在外的人,難道還不能在朝中給自己盤下勢力?尤其他背後還有皇上支持。”
蕭崇烈臉上抽搐了一下,刹那間五官都似移了位,半晌才勉強恢複了麵部表情,張了張嘴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葉銘檀說的一點也沒錯。
哪怕不提父皇,就隻看老七本人,自己和母妃這些年對他可一直具有深深的戒心,即使時光推移裏有所鬆懈,但所有的布置可是一點沒少。樺月城裏多的是人精,真要有心,連哪家的小妾什麽時候穿什麽衣服和什麽人在什麽地方**都能打聽出來,可他就是有本事瞞得滴水不漏。就憑這份保密能力便不可小覷。
既然能瞞住所有人,他憑什麽不能培植勢力?
“便是事實正如你所說,那又如何?”蕭崇烈冷笑,目中似有野火燃燒,難得他語氣依然冷漠。“他有這麽心,但也要有這個命!本殿豈是那種輕易認輸的人?”
“三殿下真是有自信。”葉銘檀沒什麽誠意地恭維,眼見蕭崇烈麵色不善,他話鋒一轉,悠然道:“那您可知,皇上早就連傳位詔書都寫好了交給了七皇子,隻要他願意,隨時可以繼位!”
“你說什麽!”蕭崇烈霍然回首,聲色俱厲,殺氣溢於眉端。
他和老二還在為儲位明爭暗鬥地較勁,結果他親爹竟已連皇位都許給他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樣的消息,你是怎麽知道的?”他驚疑不定地掃視著葉銘檀,神情陰冷,語氣更陰冷得鬼氣森森,“連本殿都不知道的事,你一個初入官場根基淺薄的小子,怎麽可能知道?你可別想挑撥本殿和父皇的關係,否則小心本殿饒不了你!”
葉銘檀坦然自若,對他的殺氣好似清風過耳,正色道:“下官不才,曾有幸結識南疆異人,從他口中得此機密。僅以此,表明下官的誠意。”
“誠意?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和本殿談誠意?”蕭崇烈想也不想地冷笑,言辭刻薄如刀。
葉銘檀對他極盡侮辱的話語置若罔聞,微微一笑,篤定道:“三殿下何必自欺欺人?皇上對文昭皇後一脈的偏愛,誰人不知?若七皇子身子骨康健,您捫心自問,大位之爭,您可還有機會嗎?”
蕭崇烈瞪著他,眼神越發陰森。
葉銘檀神情坦****,毫無躲閃之意地任他打量。
對峙半晌,蕭崇烈神色稍緩,冷冷道:“既然你知道這消息,難道不該投向老七嗎?為何還要冒這麽大風險來找本殿?”
為什麽?當然是因為你好對付!比起蕭景暄,另外三個都算好對付。
說起來當年也真是失策,他們將秦以彤逼出秦家的計劃的確是成功了,但沒想到反而給蕭家添了個大幫手,更養出蕭景暄這樣優秀的繼承人。當然,若秦以彤沒嫁給蕭湛獨寵後宮,或許蕭湛會有很多兒子,人多了相互競爭也能爭出個優秀繼承人來。但到底這隻是假設,目前的現實情況就是因秦以彤嫁給蕭湛引起的不是?
最坑的是他們還低估了秦以蒼,原以為那家夥是
個隻知道打打殺殺沒腦子的武夫,沒想到他上台後硬生生頂住四麵八方的壓力撐到現在,隨著這一代的兒女們成長起來,更是人才輩出實力大增。一來二去的,害得他們兩頭不討好。
想起這些葉銘檀便覺窩火,悄悄地深呼吸壓下火氣,他低垂的眼裏有刀鋒般陰冷的光一閃而逝,麵上越發笑得淡如漣漪,拱手道:“正如三殿下所言,下官位卑人輕根基淺薄,即使投向七皇子那邊,比起皇上留給他的人也完全不夠看,哪怕將來七皇子成就大業,也得不到多少好處。還不如另辟蹊徑。”
蕭崇烈盯著他大大方方的神態,不冷不熱道:“你倒是想的通透。”
“多謝三殿下誇獎。”葉銘檀隻當沒聽出他話中帶刺,權當讚美收下了,淡漠又認真道:“富貴險中求的道理,下官非常明白,定會為三殿下的大業竭盡全力。”
蕭崇烈撇過頭,“林欽想必還不知道你的真麵目吧?本殿憑什麽相信你?”
以林欽的性格,他若知道這消息,早就去老七麵前獻殷勤了,還會旁觀至今?這人借著林家的勢打入官場,暗地裏卻另有盤算,其中深意,怎能不令人毛骨悚然?
“從下官在三殿下麵前說出這個秘密,便沒了退路。三殿下以為呢?”葉銘檀衣袖拂過桌麵,輕描淡寫如拂去心上塵埃。“眼下不知道三殿下作何打算?”
他重提這話題,明顯是要逼出蕭崇烈的準確答案。
蕭崇烈默然。
葉銘檀笑得越發淡漠,神情也越發篤定,“殿下,無毒不丈夫,想指望皇上傳位是不可能的了,為今之計,隻有先下手為強!”
“放肆!”蕭崇烈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生此大逆不道之念!”
“嘩啦——”
清脆的碗碟碎裂聲連成片,驚得屋子外垂手侍立的侍衛們全身一顫。
哐當聲響裏飯桌被掀翻,地上頓時一片狼藉,摔碎的碗碟、零落的筷匙、淋漓的殘羹剩飯、熱氣騰騰的茶水湯汁……亂七八糟潑了滿地。
蕭崇烈麵色鐵青,惡狠狠瞪著葉銘檀,眼神裏恨不得飛出刀子來將他砍死。
葉銘檀微微垂眸,掩去臉上譏誚神情和唇角冷笑。
反應激烈。
激烈就對了,雄壯的聲調義正言辭的嘴臉不就是為了給虛弱的內心打氣?擺出這麽一副樣子想唬誰?
蕭崇烈沉默,神情陰晴不定,幾分憤恨幾分渴望,幾分不安幾分凶狠。
葉銘檀一言不發,淡定地等著,他篤定眼前這人多疑自負又野心勃勃,他的建議也切中他的渴望,他最後一定會聽話。
現在猶豫不決,多半也不是因為膽子小不敢做或念及父子情,而是擔心實力不濟做不成功下場淒慘。
不過沒關係,他擔保最後他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去賭這一絲可能,誰叫他放不下?
葉銘檀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酒杯,眼神充滿期待。
他當然不指望自己現在說了蕭崇烈馬上就去做。這麽大的事他總要好好考慮後果得失的,就算下定決心,也要有段時間的準備。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
不過蕭崇烈沒以圖謀不軌的罪名殺了他,就已經是個良好的開端。
他,拭目以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