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十五年六月十八,大羽新一代的皇後終於欽定右相府林家嫡女,次月將正式舉行封後大典,迎接鳳駕入宮大婚。

右相府上上下下都是一片喜笑顏開,歡呼雀躍得好像是他們自己要進宮當皇後一樣,興奮地開始準備慶賀活動布置府邸,歡歡喜喜地備嫁。

葉銘檀站在某個小亭的亭頂,靜靜遙望著林逐汐所在的方向,眼神幾分蕭瑟幾分涼。他似有意似無意地慢慢彈動著手裏的信紙,手勢很輕,彈信紙的動作卻似乎慢了點。

他向來沉靜,很少會做多餘的動作,立在他身後的書童眼角悄悄地瞟著他,猜測著到底是怎樣的消息,令少爺的心神看起來很有幾分不安,哪怕這不安經過隱藏,但跟隨他多年的老人,還是能看出他心情的不同尋常。

“少爺,這樣真的能成嗎?”書童有些猶豫。

不是他懷疑少爺的判斷,隻是蕭景暄怎麽看都不像是那種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主。何況如今蕭崇烈已明發旨意,禮法上他們已是叔嫂,根本沒有可能。就算他自己不在乎流言蜚語,也要為林逐汐的名聲考慮。

萬一他們舍出這麽大的血本,對方卻不上鉤,這樂子可就大了,尤其這血本還是少爺的……

葉銘檀悠悠一笑,神情期待而篤定,“他若是不來,便是我低估了他,汐兒也算白對他動心一回。”

所以你就用這點來引他入甕。

書童心裏想著,卻不敢說出口,眼前又浮現出蕭景暄那張清冷淡漠的臉,雖然陣營有別,但他依然控製不住心裏的那份惋惜和同情。

哪怕是敵人,蕭景暄也的確值得他真心的尊敬。反而是自家少爺,這次用的手段太下作太無情無義了點,即使他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但犧牲所愛都是事實。

隻可惜,他從頭到尾都隻是個不相幹的旁觀者罷了,同情、傷心、掙紮,都隻有清風明月知道罷了。

“少爺,您難道就不擔心嗎?”書童忍了忍,終於還是沒忍住,低聲問:“林小姐的七王妃身份早已載入皇家玉牒,他們的這樁婚姻雖然鮮為人知,但已是皇家承認名副其實。蕭崇烈遲早會知道。以他的性子,林小姐她……”

哪個男人會喜歡自己頭上的帽子綠油油?哪怕這門婚事是他自己迫於無奈定下的,可心裏的那口惡氣又該怎麽出?尤其蕭崇烈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總比讓她跟著蕭景暄被雨主盯上要強。”葉銘檀神情冷漠,心如磐石。

書童頓時沉默。

“可是……”他欲言又止,“蕭景暄未必會放棄。”

“你急什麽?”葉銘檀輕蔑一笑,目光遠遠地投向上陽宮方向,眼神裏淡淡厭惡。他譏誚道:“蕭湛不是還沒死嗎?”

下人們都在歡呼驕傲,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好心情,最起碼此刻林欽就恨不得撞牆。

“怎麽回事?我不是吩咐你們封鎖消息,不能傳出去的嗎?”一把打翻心腹遞上的稟報,林欽猶不解恨,抬腿踹倒旁邊的書架,平素心愛的書籍、古董、珍玩乒乒乓乓摔得七零八落,他卻看都沒看一眼,狠狠一拳砸在紫檀木雲雷紋卷頭案上,咆哮如雷,“宮中怎麽會知道!你們都是傻子嗎?”

沒人能形容林欽此刻的心情。

蕭崇烈的這道聖旨明顯就是針對他答應蕭景暄提親的事而來的。他小心翼翼地隱瞞,沒想到還是讓他來了這樣一招釜底抽薪。

還兩頭下注!現在他擺明是兩邊不討好!

他苦心孤詣掙來這一切有什麽用?這兩人手上都握著足夠讓他毀家滅族的證據,想想就是一口心頭血。

想到這一切都是因林逐汐而起,他就怒從心頭起,但要惡向膽邊生,他又沒那膽量。

心腹低著頭不敢搭腔,恨不得將自己縮到角落裏,見林欽憤恨欲狂,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小聲勸道:“老爺,如今當務之急,是怎麽向七殿下那邊交代?”

蕭景暄自己肯定不會透露給蕭崇烈,必然會懷疑他們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這位主若報複起來……

林欽臉皮抽搐,“這個責任必須要推開。”

推給誰?既能取信於蕭景暄,又可以保證他不會報複。

想來想去,似乎隻有唯一的……

林欽臉色陰晴不定,沒做半分猶豫就下了決定,“告訴夫人,不管她用什麽辦法,必須要讓七小姐願意進宮。”

他不確定蕭景暄是否會為林逐汐放過林家一馬,但林逐汐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坐以待斃。

四麵雷動的歡呼和興奮,和林逐汐沒有半分關係,她心裏隻有一片冰冷,宛若極北冰原千裏積雪,正散發著絲絲寒意,深深地凍入骨髓。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院子的。

目光瞥到那片明黃,她隻覺無比刺眼,灼灼燃燒的憤怒和不甘幾乎要將她融化,她無比痛恨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為力,甚至對那人無所作為的沉默生出淡淡的怨意。

他為什麽沒采取行動?為什麽不阻止?為什麽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孤立處境裏?

為什麽,他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不曾出現?

想到自己目前的狀況,她隻覺悲哀,然而她連哭鬧都做不到。

眼淚隻能流給在意自己的人看,不然隻會貽笑大方。可是這府上,沒人會真正的在意她,她再怎麽哭鬧折騰,也隻是個笑話。

既然如此,還不如為自己保留最後一份殘破的尊嚴。

心裏這麽想,但她始終不甘心,想了想她還是打開那份讓她無比厭惡的軟絹,一眼掃過落款處,她怔住了。

上頭隻蓋有一個章,那印章也很奇怪。

蓋的是蕭崇烈的私印。

居然沒有蓋上玉璽!

雖說有時候皇帝下旨時未必會用玉璽,隻蓋上私印就行,但嚴格意義上來講,沒有蓋印玉璽,就不能算聖旨。

起碼不是正統。

冊後這樣的大事,不可能馬馬虎虎應付過去。連個玉璽都不蓋,這是想糊弄誰?哪怕皇帝地位最尊無人能及,但也不能這樣打皇後的臉,這是結親還是結仇?何況這一巴掌哪怕是打在皇後臉上,皇帝自己也同樣會顏麵無光。

蕭崇烈這是什麽意思?

林逐汐眯著眼睛盯著那個鮮紅的印章,腦海裏飛快地掠過一絲什麽卻又抓不住分毫,難受得她恨不得撓頭。

心像被無數螞蟻在啃咬,又像被投進滾油鍋裏煎熬,林逐汐坐立不安,想找個人商量又不知道找誰。

敲門聲打斷她煩躁的踱步。

“誰?”她瞬間警覺,霍然轉頭盯著房門,語氣嚴厲,宛若遇到敵襲的小獸般警惕不安。

“是我。”語氣和聲音都是她熟悉

的溫和。

若換在以前,林逐汐聽到這個聲音,肯定會笑逐顏開地去開門去和對方打招呼,歡歡喜喜地迎他進來說話。

但如今她心存懷疑,隻有淡淡的猶豫和不安。

信任脆弱如玻璃器皿,一旦有了一絲一毫的裂痕,就再也無法修複到最初的完美。

她沉默思索,對方也沒再敲門沒出聲,隻靜靜地等。

林逐汐猶豫片刻,輕輕歎口氣,還是給他開了門。

“有事?”她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心情煩躁鬱悶,沉甸甸的像壓著塊大石頭,也懶得再和他客套,語氣很冷漠。

林逐濤看著她眼下的淡淡青黛,不忍地撇過頭,輕聲道:“無論怎樣,你都要好好保重自己,身體是你自己的,出了事沒人能代替你受罪。”

林逐汐不置可否。現在說這些廢話有什麽用?她不需要這些毫無意義的關心,與其和她說這些,還不如讓她一個人安靜地呆會兒。

畢竟是一番好意,她也不能直接生硬地拒絕,忍了忍淡淡道:“多謝四哥的好意,隻是我這段時間睡眠不好有些累了。”

林逐濤一噎,半晌才道:“你……”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林逐汐打斷,“四哥,這段時間外麵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林逐濤心裏一驚,麵上不動聲色道:“什麽發生什麽?”

林逐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眼神犀利如冰針,直欲戳破人間一切浮華虛假,林逐濤被她看得心裏直發虛,竭力維持住坦然。

無聲的對峙持續良久,林逐汐淡淡道:“皇宮?府上?你真的都沒聽說任何消息?”

“你還念著……”有些話如今出口就是罪,但意思大家都明白,林逐濤歎口氣,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他想哭,更想歎,但出口的隻有一片漠然,“他若真把你放在心上,怎麽會至今按兵不動?”

“他不會!”林逐汐語氣堅定,斬釘截鐵道:“他不會放棄我,我相信他!他不會什麽都沒做!隻是你不知道而已!”

林逐濤差點沒繃住麵部表情,眼見她執迷不悟,他又急又氣,脫口而出道:“你清醒點好不好!他若真的把你放在心上,會連個七王妃的正經名分都不給你?你以為現在還是太上皇在位的時候?如今聖旨已下事成定局,就算他想做什麽也不過是空中樓閣,你這樣鬧下去又有什麽意思?你往後還過不過日子了?”

“聖旨?”林逐汐想也不想地冷笑,言辭尖刻:“真以為隨便什麽阿貓阿狗在一張黃絹上寫幾個字就是聖旨了?你當這是唱戲呢?”

“你不要命了?”林逐濤氣急敗壞。

“你怕?”林逐汐斜睨著他,滿臉鄙夷,“就這麽點膽量?也隻配做牆頭草!不,做牆頭草都是抬舉你!”

“你……”林逐濤下意識抬起手,但瞅著林逐汐滿臉的嘲諷不屑,右手頓在半空直發抖卻不忍落下,半晌他惡狠狠揮落桌上茶具,整個人就像泄氣的皮球般蔫了,疲倦道:“我這是為你好,你聽話!”

“我不聽!”林逐汐聲音尖銳得宛若一把滴血的刀,恨不得撕破他的耳膜,“除非我死,不然你們……”

話未盡,林逐汐忽覺胸中一甜,有什麽東西無遮無攔的從口中噴出,將她眼前的世界染得通紅,那血雨撲簌簌落在她和林逐濤麵上,她看見他滿麵血跡中震驚慌亂的眼神,眼前發黑,意識在瞬間飛快遠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