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府的位置是蕭承昱親自指定,對他的身份而言很偏僻。四周景色雖清幽怡人,但並無多少住戶,很安靜的環境。從那兩扇銅製大門來看,整座府邸的裝修相當簡樸,邊上圍牆的底部甚至布滿青苔,府門前也沒什麽守衛,大門緊閉,特別高冷。

蕭景暄騎馬到達王府門口,若非知道蕭承昱的性格,他都要懷疑對方是否故意想給他吃閉門羹了。

他上前敲門,來開門的是個管家,見到他連忙行禮,拉開大門請他入內,又連聲喊人去通報。

青苔小徑上飄落幾枚黃葉,月洞門後隱隱探出幾竿瘦竹,西風紛擾,秋意漸濃,微風拂過紋絲不動的竹林,刻骨涼意透體而來。

蕭景暄行至湖心亭,沿途桂香深深淺淺連綿浮動,華美如錦繡,湖邊亭亭如蓋的桂樹枝椏伸展,半露亭中人影,見他前來,紛紛起身打招呼。

人不多,僅義安侯府大小主子們,淑太妃和蕭承昱夫婦,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閑聊。

他深水般平靜的目光掠過人群,對上尹其蓁分外明亮的目光,心裏一怔。他坦然打過招呼尋了個位置坐下,蕭承昱已向他招手,“老七趕緊過來,就差你一個了,本來還約了六皇妹,她說外甥最近發熱抽不開身。”

這件事蕭景暄知道,他昨天還去看過她,孩子沒什麽大礙,但做母親的難免掛心。

他來的算晚的,義安侯正和蕭承昱討論著朝局,見到他眼前一亮,拉他過去詢問,聊得熱火朝天。

尹其蓁坐在旁邊,耐著性子聽他們談話,悄悄向江華悅打眼色問她何時開席。她最近和江華悅接觸得多了也混熟了,越來越喜歡這位表嫂。

江華悅一看就是大宅門裏教養出來的那種知書識禮的侍女,這種侍女有時候比大戶人家小姐還尊貴。江華悅為人溫柔大方,學識豐富,才華內蘊,性格又細致體貼,很會照顧他人情緒,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和她交談的感覺十分愉快,讓尹其蓁覺得很暖心,時常錯覺麵前坐的是一位姐姐。

江華悅衝她微笑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沒多久酒菜上來,席上氣氛輕鬆,談笑風生,蕭景暄安靜地吃菜,酒喝得不多,偶爾接兩句話,一貫的波瀾不驚。

尹其蓁埋頭吃菜,偶爾抬頭看他兩眼,見他放下酒杯告罪出去透氣,她眼前一亮,立刻隨意扯了個借口跟出去,在座的對她的心思都心知肚明,睜隻眼閉隻眼地由著她。

新月如痕,清遠無垠,湖邊靜謐如沉沉的夢境,仿佛能聽到朵朵桂花在枝頭悄然綻放的聲音,風吹過,香遠益清。

隔著桂樹月色看湖心亭的燈火,仿佛漂浮在很遠的地方,他出神地看著天上新月,想起海上月光,總覺得像做夢一樣。

“七哥。”少女婉轉清亮的聲音打破他的回想和安靜,“湖邊風大,還請小心身體。”

蕭景暄眉毛微蹙,小時候不覺得這個稱呼怎麽樣,但如今聽來,不知為何忽然感覺刺耳,他心裏有輕微的不舒服,不動聲色地轉身。

在他的記憶裏,

這樣稱呼他的女子,隻有一個。

不遠處桂樹下,白衣少女淺笑揚眉,秀氣的眉弧度優美,如兩把線條精致的小刀,帶著明快的刀風,刹那就刮到臉上。

他的目光落在她衣服上,雪白的顏色,冰雪琉璃徹,月光下像隨時都要融入月色,感覺太空太淨,看著並不怎麽舒服。

自己這樣打扮時不覺得,但看著別人穿上才恍然驚覺,難怪她不喜歡他穿白色,不知道她當初有沒有嫌棄。

疑惑一閃而逝,他的目光落在她衣袖上的淡紫色竹葉紋,忽然想起這是自己小時候喜歡的式樣,這讓他有些新奇,又有些親切,難得正眼看了她一眼。

似曾相識的容顏和感覺,他腦海裏瞬間流過十餘年歲月,恍惚還是枝頭柳絮紛飛楊柳青的季節,雙丫髻上金鈴叮咚的小姑娘歡笑著跑過長堤,興衝衝地送上一隻鮮亮紙鳶,歡快的笑聲也清脆如鈴地灑滿心湖,毫不怕生地拉著他的袖子,興高采烈地喊:“七哥七哥,你可以陪我去放紙鳶嗎?表哥說我可以叫你陪我一起去。”

那已是久遠如前生的事,他早已失卻童心和純真,連帶著那段快樂無憂的幼年時光也被塵封在角落,如今偶然想起,他簡直難以置信自己小時候也會如此活潑玩鬧,但他清楚那都是真實存在過的,並非他記錯或臆想。

這都是沉在歲月深處的往事,他已很多年沒想起,但如今重遇故人,那些記憶像水底的泥沙在風浪中浮出水麵,他竟覺恍惚,難以想象自己曾經竟也愛說愛笑。

他神情漠然得像在看路邊的石頭,麵無表情地招呼:“尹小姐。”

尹其蓁上下打量著他,微笑道:“多年不見,七哥可好?”

“尚可。”蕭景暄淡淡答。

“看你的氣色,想必已經病愈,恭喜了,如今得展宏圖。”尹其蓁確認他平安無恙,長長地鬆口氣,露出歡喜的笑容。

上蒼厚待,終究沒讓他絕了希望。

蕭景暄沉默。

早知他的冷淡排斥,但真心經曆還是讓尹其蓁有點灰心,她就這麽討人厭,讓他連和她多說幾個字都不願?暗暗給自己打氣,她走上前,大大方方地邀請:“咱們去喝酒如何?我還有很多話想問七哥,表哥這裏最好的酒是府上自釀的荷葉酒,不比煙雨樓的桃夭差。”

蕭景暄搖頭,下意識拒絕:“我不喝酒。”

尹其蓁隻當沒聽到他的話,堅持道:“一起去吧,嚐嚐怕什麽?”她笑得賊兮兮的,點漆般的眸子明亮如星辰,“偷來的酒格外的香,不信你等下試試。”

蕭景暄態度堅決,完全不想和她接觸,“你自己去就是,我還有事。”

他說完就走,根本不管對方反應,尹其蓁氣結,上前一把抓住他衣袖,不滿地瞪著他,“七哥,你也太不給麵子了,我就這麽不討你歡喜?”

蕭景暄手腕一抖,輕輕鬆鬆地彈開她的手,全然不顧她的失落氣憤,他靜靜道:“尹小姐,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她的愛慕他看得分明,但既然負不起責就不要招惹,他不

想給她分毫的念想和錯覺,他更加不想辜負自己的妻子。

尹其蓁恨恨,他把話挑這麽明白,讓她想裝糊塗都不可能。

她還想再說,蕭景暄卻不想給她機會。他默默轉身向湖心亭而去,也沒見他怎麽走快,卻在瞬間走遠,雪白的衣袂宛若一抹雲飄過她眼簾,寫滿天上人間的距離。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咬緊嘴唇,忽然拔腿跟了上去。

兩人前後腳回來,席上眾人都有察覺。蕭景暄那張臉向來看不出什麽多餘的表情,估計天塌下來,大羽明天要滅國,他也不過淡淡一眼,麵無表情。

所以明裏暗裏的目光都投向尹其蓁。

尹其蓁沐浴在眾人目光下,倒若無其事,反而還微笑著向蕭景暄敬酒,態度坦然大方得看不出分毫心情,“七哥,久別重逢,我先幹為敬,你隨意。”

蕭景暄有點驚訝她的態度,一杯飲盡作賠禮便再無下文。

若無其事的遮掩下,大家都看得出他們之間的交談結果,卻都默契地不提,喝酒說笑,熱熱鬧鬧地掩飾過去。

臨別時蕭承昱親自送客,蕭景暄回頭照著他肩膀就是一拳,完全沒留手,打得他悶哼一聲連退好幾步,小腿撞到台階上才穩住身子。眼見蕭景暄神情不悅,目光隱隱森涼,他自知理虧,隻好苦笑。

蕭景暄冷哼一聲,神色稍緩,“你不適合做媒。”他淡淡道:“我也承受不起。”

馬蹄聲驚破月色得得遠去,將他輕淡如風的話聲掩埋在飛起的塵埃中。

“我已經向我那位未婚妻送信,要與她履行婚約。”

夜色寂寂如眼瞳,蕭景暄散開束起的發,任由風吹得長發亂飛。

若非心中有事,他真想下馬,像這風一般肆無忌憚地奔跑起來,直跑到再沒人認識他的地方對月獨酌去。

想起來真是好笑,他一生羨慕著天上鳥水中魚,希望能像它們一樣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因此喜歡高山險峰寒潭深淵,隻想追逐那種天地間獨我一人的瀟灑自如,但這樣的日子,他卻一天也沒過過。

想起曾經有人問他,他這輩子何時才能為自己活,他當時無言以對,隻覺這對他而言太難太難。

就好比眼前,他順應局勢選擇了和鳴,但他心底根本分不清自己對這個選擇是失落還是釋然。

有些東西似乎消失了,有些東西又似乎重新回來。

他還是他,他卻不再是原來的他。

遠方王府大門打開,一線燈火如玉珠自天際垂落,正迎接主人的歸來。

門內,大管家垂眸侍立靜靜等待著,掌心琉璃宮燈燈穗在風中輕舞,宛若無形的招引。

蕭景暄策馬從他身邊越過,大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起伏不定的光影映上他的麵容,眼眸宛若沉在暗影裏的月光,亮得驚人。

大管家輕輕的話聲流水般淌過他心田,刹那間回眸,似已經曆過三生。

“和鳴小姐來信,如您所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