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還活著,即使蕭崇烈作為皇帝,也沒資格受新人一拜,隻能以平輩禮相敘。

攝政王著一襲赤紅絲孔雀羽長袍,上繡翟紋、雲紋及十二章紋,頭飾鎏金冠,當中一枚祖母綠嵌片流光溢彩,眉目如畫,紅衣清華,一雙點漆深瞳如冰雪初解,越發顯得氣質天成,端的是大羽百年詩酒風流養出的美玉不凡。

他身側新嫁娘,亦是一襲寬袍大袖的正紅色配金緣墜地王妃禮服,上繡萬福萬壽並金翅鳳鳥,富貴端麗如盛開正豔的牡丹,她身形纖秀卻筆挺,籠在層層禮服中卻不顯弱不禁風,剛柔並濟如蒼翠的喬木,想著那朱紅重紗遮蓋之下,又會是怎樣的清麗姿容。

兩人在滿堂賓客見證下對拜行禮,便算禮成,在女官的引導下入了新房,蕭景暄在眾人的起哄聲中掀開蓋頭。

江塵渺抬起頭,給他一個標準的微笑,弧度完美得宛若畫上去的,神情溫婉如春水。

蕭景暄看在眼裏,臉上倒是多了幾分真切的笑意,和他預料的完全沒錯,她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淡定。

兩人都在笑,笑得溫雅從容,如一對美貌寬容的國寶,卻隻有彼此才知道這完美笑容下隱藏的厭倦和涼。

撒帳、合巹、飲交杯酒,這一天的禮儀便結束。

江塵渺身姿窈窕,儀態優雅,步履從容穩定,眾人看著,都覺得新娘子神態淡定行事大氣,不愧是文昭皇後的娘家侄女。

新郎不到,喜宴便不能開席,蕭景暄想躲懶也沒可能,不得不無奈地出門去招待滿堂賓客,暗暗下決心去走個過場就回來。

新房裏,林逐汐和其他幾位同輩的宗室王妃、郡王妃們陪著江塵渺在新房內說著些吉祥道賀的話。

其實這時候,理當由地位最高最尊貴的林逐汐說一聲讓侍女們伺候江塵渺換下那沉重的禮服冠蓋的,新房裏的人都是經曆過這一趟的,知道那套禮服的沉重和熬人,哪怕如今是金秋送爽的九月,穿著裏裏外外十多層禮服的新娘在花轎裏悶了許久,再一整套禮儀行下來,可想而知有多苦不堪言。

但林逐汐完全沒有解圍的打算,微笑著說了幾句場麵話就隻顧著和身邊的各家王妃說話,隻當完全沒看見身姿筆挺一動不動地坐在婚床邊的江塵渺,其他人也隻好跟著裝聾作啞。

宗室命婦們不由心中暗暗歎息:都說這位皇後嘉言懿行、溫淑貞靜,如今看來也是個厲害的,攝政王妃是她的弟媳,如今才嫁進來,新婦在新房裏不好說話更不好動彈,她地位尊貴,就該主動開口為新婦鋪路介紹緩解對方的緊張不適,她卻直接給人一個下馬威,還讓新娘有苦說不出,誰叫這本來就是洞房應有的禮?

康王妃江華悅微微皺眉,想開腔提醒,卻發現江塵渺淡淡一眼掃過來示意她別輕舉妄動,她隻好眼觀鼻鼻觀心地坐等。

錯亂複雜的感情糾葛,林逐汐和江塵渺這兩個當事人都心知肚明。這是小事,江塵渺也懶得駁了林逐汐的顏麵。在她看來林逐汐的做法已經非常寬容,要換成自己,早鬧得不知怎麽個天

翻地覆法,好歹林逐汐光明磊落,沒對她下暗手,也就是使點小性子,小打小鬧罷了,犯不著和她較真。

坐了小半個時辰,林逐汐仍沒有解圍的意思,眾人內心不安,又有的在心裏為江塵渺打抱不平,誰知道江塵渺並不在意這些。

她和這些深閨女子本就沒有共同話題,坐在一起也是冷場,她現在的身體狀況也無法支撐她應酬交際,倒是林逐汐有心的吃醋賭氣行為給她提供了便利。禮服沉重不舒服是真,但她早就習慣了,這點重量與她練武時受到的訓練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隻當是養氣練功罷了。

她端端正正地坐著,也沒打算吃東西喝水說話,若非旁邊有人說話吵的很,她幾乎都要入定了,金冠上垂落瓔珞珠簾擋住她靜謐如畫的麵容,隻露出宛若白玉雕成的秀氣下頜。

一盞茶後外頭的內侍來請林逐汐出去,帝後要起駕回宮,宗室王妃們終於舒了口氣,也起身送林逐汐出去,同時和江塵渺告別。

時間也不早了,不能耽誤人家的洞房花燭夜。

臨走前江華悅實在忍無可忍,轉身悄悄提醒伺候在新房的華婷,急切道:“趕緊伺候主子歇歇,讓她換下大禮服好好休息一下。”

蕭景暄送完客人回來新房,就看到侍女們正忙著為江塵渺取下滿頭珠翠,因她長發豐厚且珠釵花梳極多,正在仔細拆卸,見到他進來,侍女們連忙紛紛屈膝行禮。

他怔了怔,“怎麽現在才除?”

江塵渺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懶得搭話。

他問的什麽傻問題?

蕭景暄被她瞪得一怔,以他的頭腦自然很快想明白,不由有些心虛和歉意,幹咳兩聲吩咐左右:“叫廚房送點吃的過來,耳房那邊備好熱水,先讓王妃沐浴更衣換身輕便的衣服,再出來吃點宵夜。”

江塵渺心想這麻煩的一天總算完了,她在華婷和華晶的簇擁下進了耳房清洗整理,收拾得清爽幹淨,疏散了筋骨,換了身海棠紅交領高腰齊地襦裙,套了件水紅底繡折枝山茶紋寬袖對襟外裳,披散著滿頭長發慢悠悠走出去。

蕭景暄已經沐浴更衣換了身寬鬆的常服,禮冠也取下來,隻用一枚銀環扣住頭發,他斜倚在寬大柔軟的靠背椅上喝粥,看到她立刻招手,“來吃點燕窩粥吧,你也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江塵渺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的紅衣,倒是有種少見的驚豔感。他成親時她沒看見,但今天看見也不枉。他平日裏穿得清淡,今日這身豔麗的紅反而更襯出那份清冷潔淨的氣質。“你穿紅倒還不錯。”她難得誇獎。

蕭景暄怔了怔,沒想到她嘴裏會冒出這麽接地氣的話來,詫異地看她兩眼,目光從她臉上一掠而過,因剛沐浴過,她臉上多出淡淡的血色,更顯得冰肌玉骨膚色晶瑩,那份虛弱的蒼白褪去,倒顯出幾分鮮活的人氣。

兩人吃完宵夜,侍女們收拾餐具自覺地退下。

新房裏裝飾得喜氣洋洋,兩支兒臂粗的巨大龍鳳喜燭靜靜地燃燒著,放眼望去紅豔豔的一片,纏枝

牡丹翠葉熏爐裏點著合歡香,青煙嫋嫋香氣淡淡,無處不在地揮灑出曖昧氣氛。

一對新人沉默端坐麵麵相覷,若非兩人臉上都不見半分喜氣眸中清寒不褪,倒真像情深意重的新婚夫妻了。

江塵渺的目光掠過室內布置,落在床頭懸掛的雙喜如意同心結,眼神譏諷而森涼。

她先開口打破沉默,“我要休息了。”

蕭景暄自然知道她已是倦極,中毒後的她內力全失身體虛弱,極易感到疲倦,休息時間也遠遠多於常人。今天她撐到現在已是極限,他點頭,目光飄向門口,“我還有事要去處理。”

“你隨意。”江塵渺眼皮都沒抬一下,語氣冷淡到極致,根本不在乎。

出了房門,蕭景暄沿著回廊不緊不慢地前行,心裏盤算著對方可能的來曆,腳步穩定而落地無聲,袖子裏的手已捏成起手訣,如蓄勢待發的獵豹。

回廊盡頭,一道人影端然跌坐,如一鉤新月臨水,靜到了極致,也清到了極致。他靠坐在欄杆上,乍一看去竟覺他的背影有幾分蕭索。

來的是江塵渺的二哥秦攸珩。

深黑寬大的長袍靜靜垂落地麵,披散的流水般的長發在月光下泛著暗暗的烏光,襯著他潔白的膚色,隱約有種令人心驚的鮮明。

蕭景暄心頭漫過一種奇特難明的感覺,他分不清這是什麽感覺,卻已有淡淡的不安,莫名的開始心驚肉跳,似乎有什麽不好的事已經發生並且還會繼續發生下去。

刹那間他心裏亂糟糟的,卻想不通這亂從何而來。“你來喝喜酒?可惜你來晚了,這會兒宴席都散了。若你提前一天來,還可以親自送和鳴出閣。”他故作輕鬆道。

“警覺不錯。”秦攸珩並未回頭,若無其事地微笑著,清潤的聲音此刻竟帶著沙啞,聽來低落而沉凝,“我不過弄出這麽點聲響你就已經趕來,看來你這王府最近也不太平。”

蕭景暄沉默,這是事實,沒啥好說的。他總覺得今天的秦攸珩有點奇怪,行事比平時低調太多,好像在刻意隱瞞掩飾什麽。

袖囊裏的小瓷瓶捏得死緊,秦攸珩疲倦地閉上眼睛,隻想苦笑。他用力按住絞痛的太陽穴,努力維持平靜的口吻,抬手拋給他深藍小瓶,站起身離開,“這是她身上所中劇毒的解藥,你拿去給她吧。”

他轉身的刹那,月光落在他臉上,隱約勾勒出他麵容。

蕭景暄震驚地瞪大眼睛,箭步上前攔住他去路。“你等等!”

四目相對,避無可避。

秦攸珩有些不耐煩地瞪著他。

蕭景暄卻怔住了。

這人真不是誰假扮的?沒弄錯?

這家夥也太頹廢了,活像是在苦寒之地牢房裏關押三年挨打挨餓做盡苦力的難民,完全不是他記憶中那個桃花眼玉骨扇絕豔風流的秦攸珩。

他突然變得這麽死氣沉沉的他感覺太不習慣了。

“你遇到了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