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素原本就是宮女出身,家境貧寒,自幼便被賣入皇宮,因和他們姐弟幾個的年齡相仿被選到未央宮,他看重她的機變和烈性,出宮時特意將她帶上,她也是為數不多的他從宮裏帶出來的人之一。她跟著他十多年,該學的全都沒落,忠誠度更不用說,派她進宮,他很放心。

但再怎麽放心,這也是關係到她一輩子的大事,男人最不該做的事就是隨意毀掉女子的一生幸福。總要問問她本人的意見。不然她就算礙於自己的身份和情麵不好拒絕,心不甘情不願地進了宮出工不出力,反而容易出事。尤其執素和唐磊的情意他看在眼裏,也打算找個機會給執素安排個身份正式和唐家提出來,但眼下他將執素派進宮,他們就隻能分開了。這一分開還不是一年半載,少說也要三年五載甚至更久。

執素詫異地看著他黑亮的眼睛,微微垂下眼瞼不說話。

“你若不願意,我也不勉強。”蕭景暄注視著她的目光清澈如山間清泉,肅然道:“我希望你認真考慮,但人生畢竟是你自己的。”

執素沉默,她今年十八,女子一生中最美麗的年華也不過數年光景,若這般蹉跎在宮中的確非常可惜,尤其她還有情投意合的愛人。男女之間看對眼不容易,分隔兩地依然初心不改更不容易,她不想賭人心和時間。

但是……

“沒有比屬下更合適的人選了吧。”雖是問句,她用的卻是肯定的口吻。她抬起頭注視著這個聰慧又可憐的主上,眼神裏深深憐惜淺淺無奈。

遇到那樣一個女人,主上他很幸運,但也真的很倒黴。

蕭景暄默然,這是事實,他無法否認。時間不等人,就憑林逐汐認識執素,就能節省很多功夫。

“我願意去。”執素嚴肅答。

她知道主上寬容守諾,也向來厚待部下心細如發,但正因如此,他們都希望他幸福。

如果自己犧牲一下能幫他護住女主人和小主子,也是可以接受的。

她相信唐磊會理解也會讚同她的做法。

至於他們的將來……或許他會變心,但也或許矢誌不渝呢?現在下定論為時尚早。

蕭景暄默了默,緩緩道:“唐磊這邊,我會替你看著的。”

執素搖頭一笑,態度瀟灑而坦然。“主上不用覺得對不起我,這是我自願的。好事多磨,我理解。您也不用特意看著唐磊,若他將來當真變心,就算您壓著他娶了我也沒用。”

“那你想要什麽?”蕭景暄挑眉問。

“賜我如意郎君可好?”執素思索。

“唐磊不是?”蕭景暄好奇。

“未雨綢繆。”執素正色答。

“這個可以有。”他想這真不是難事。

“謝主上賞。”

給自己的未來討到一份最強有力的保障,執素頓時覺得進宮也沒那麽難以接受了。按主上的意思,隻要能保護兩位主子,宮裏的人脈她是可以動用的。

蕭崇烈血洗宮廷時,就算再怎麽下狠手也不可能將所有宮人都殺光,總還要留人給他幹活。他們的損失滿打滿算也隻有三成,甚至還有些許閑棋暗子因此走向高位。路嬤嬤和趙公公就是例子。其他的也有,但不像這兩位升得這麽迅速。綜合下來,他們的損失自然有,但還不到傷筋動骨的地步。再趁這次大選安排新棋,好生整頓後必然是不可小覷的力量。

該說的都說完了,蕭景暄也不知道再說什麽,

他揮手,“你去準備一下吧。”

執素肅然應是,迅速告退。

走到門口時她實在沒忍住,回過頭來看向沉在夕陽餘暉下看不清神情的主上,將憋在心裏的疑問傾吐而出。

“主上,您完全可以等孩子出生時讓穩婆宣布是死胎,暗地裏悄悄將小主子帶出宮。何必非要這麽吃力不討好?”

用其他孩子替換小主子,這種推無辜嬰兒入火坑的事主上肯定不會做的,但活人不可以死人可以啊,尋個已經死了的嬰兒代替不就行了?這樣既可以減少對蕭崇烈的刺激避免他憤恨之下對兩位主子不利甚至故意教壞小主子,還可以為兩位主子降低來自妃嬪們的傷害,主上也可以更好地盡他作為父親的責任,也降低保護難度節省人力物力,安全又省事。

他幹嘛犯傻?

蕭景暄安靜地注視著桌上的硯台,脊背筆直,身形挺拔,風姿皎皎如玉樹,麵容卻沉在夕陽紅光裏看不清。執素隻看到他濃密的睫毛垂落,遮住了那雙流光溢彩如星辰的眸子,在他眼瞼下投一片深深的黑影。

這一刻從容自若的男子,臉上也顯出深深的苦澀和悵然,他看著硯台,目光卻似穿過硯台,飄飄搖搖地落在了久遠的歲月裏,神情幾分恍惚幾分疼痛幾分悲涼,良久,就在執素以為他不會回答而打算離開時,聽到他平緩的聲音,帶著無奈和憂傷,輕而堅定地響在耳畔。

“因為,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了孩子。沒人能以任何理由,剝奪一個母親撫養自己孩子的權利。”

……

林逐汐一覺睡醒已臨近晚膳時間,她裹著錦被看著帳頂的白梅紋發呆,大腦暈沉,她掀開被子起床。

聽到動靜的芷蜜立即上前替她打起帳簾,“娘娘金安。”

林逐汐瞥她一眼,“成雙和連枝呢?”

即使同樣是一等丫鬟,芷蜜在她心裏的分量也是遠不如她們的,這一點芷蜜自己也知道,倒也不爭什麽,安安分分地盡著自己的本分,不曾在她麵前出風頭,今天這樣獨自來伺候,倒有點意外。

“連枝姐姐在門外守著。”芷蜜神情嚴肅而凝重,正色道:“是奴婢有些話想和娘娘單獨稟報。”

林逐汐看著她鄭重其事的樣子有些驚異,迷糊的大腦將最近的事轉了兩圈,沒想到有什麽不對勁,猜不到她想說什麽便直接道:“你說。”

“剛才奴婢看了劉太醫開的藥方。”芷蜜邊說邊觀察著她的神情,確認她神情沒什麽異樣,垂下眼瞼輕聲道:“奴婢發現,那方子是用來安胎的。”

安胎?!

晴天霹靂轟得她頭腦發蒙,她呆呆地看著芷蜜沉靜的臉,忽然覺得這張已經看熟的臉是如此陌生,眼前天旋地轉,她下意識用力撐住床板,嘴唇顫抖如霜打的花,牙齒將下唇咬得一片慘淡,耳邊有什麽聲音咚咚直響如戰鼓貼耳敲動,她僵滯的大腦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那是自己的心跳。

可為什麽心跳聲會這麽響亮,震得她的頭都開始疼?

風從窗欞縫隙裏透入,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背上涼意徹骨,這才發現自己衣裳已被冷汗浸透。

“你沒看錯?”即使明知答案,她還是抱著萬萬分之一的指望,啞著嗓子,努力維持鎮定的口吻問。

芷蜜麵露難色,不敢回答。如果沒確認她哪敢稟報?

林逐汐也知道白問,她怔怔地盯著芷蜜的眼睛,回想自己這段時間的情況。

嗜睡、沒

胃口、心浮氣躁、情緒波動大,最重要的一點,她的月事的確已經有兩個月沒來。

其他的還可以自我安慰,但最後一點讓她避無可避。

可現在的問題是……這時間根本對不上!

哦不,她和蕭崇烈有名無實,就算時間對上都沒轍。

有哪個男人能忍受這樣的恥辱?他不讓她一屍兩命才是怪事!

這麽大的事太醫不可能瞞著他,他現在肯定已經知道……

想到可能的天雷地火,林逐汐頓時覺得像三九天被扔進冰窟窿那般透心涼,連骨頭都透出雪山萬年不化的寒氣。

想到蕭崇烈的暴烈和他可能的反應,她隻覺不寒而栗。

以前她獨自一人也無所謂,怎麽和蕭崇烈針鋒相對都不要緊,但現在……一旦惹怒他他動起手,她根本擔不起那樣的風險。

怎麽辦?

她恐慌地閉上眼睛,腦子裏各種念頭紛飛如雪,不斷飄舞卻抓不住分毫,她不斷催促自己想辦法想辦法,但是沒用,安胎兩個字不斷在腦海裏打轉回放,將她所有想法都擠得無限小,她根本想不到任何對策。

手指神經質地蜷緊又鬆開鬆開又蜷緊,發蒙的寂靜裏她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宛若落水將死者的掙紮呼吸,長長短短淩亂粗重,充滿頹廢和死氣,落到皮膚上冰冷如霜。心卻森涼又灼熱,像剛冰凍過又被放到滾燙的油鍋裏煎,極端的冷熱衝撞裏她竟有種刺痛到幾被撕裂的錯覺,恨不得跳起來瘋狂喊叫發泄。

黑色的帶毒的恐懼慌亂裏,她卻清楚看到有欣慰歡喜的嫩芽在悄然滋生,滿懷愴然酸楚裏她卻想落淚,喜悅的淚。

她有孩子了,她和他的孩子,他們共同的血脈,凝聚著她所有的愛和期盼,代表她一生所能達到最充分的圓滿和唯一。多少讚美都無法體現出這個孩子的存在對她的意義,再惡劣的風霜雨雪都無法磨滅她的期待。

寒冬臘月尚能有梅花盛開,她憑什麽就不能保下這份希望!

原先還打算和他橋歸橋路歸路,想不到這麽快……

林逐汐苦笑,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滋味,然而那些情愛憂喜也都不重要了,她怔怔地坐著,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刻這般清醒。

那些悲傷歡喜、甜蜜苦澀、溫柔冷淡,那些團聚和別離、懷念和在意,相思和訣別,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糾纏愛恨情仇,似乎都在這瞬間削薄,化為封沉在內心深處落滿灰塵的故紙堆,又似心上枯黃的舊月光、指間流逝的細沙般,從她生命中淡去。

昨日伊人妝,今朝已泛黃。她再怎麽銘記懷念,又能做什麽呢?又有什麽意義?

他們都有了自己的人生和未來,不可能再有交集,或許這輩子僅有的聯係就是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但那又怎麽樣呢?即使這孩子有福氣來到世上,也不可能和他有任何關係。

她如今隻求這孩子一生平安。

她用力抹了把眼睛吩咐:“你去叫連枝進來。”

憑她一個人想保住這孩子太難,說她自私也好無恥也罷,她都必須說動他出手幫忙。哪怕是乞求他的憐憫,她也認了。

進來的卻是成雙。

匆匆行禮又確認無人偷聽,成雙悄悄塞給她一個紙團,低聲道:“剛有人塞給奴婢。”

別怕,萬事有我。

沒頭沒腦的內容,熟悉的筆跡。

林逐汐手一抖,霍然抬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