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騎術如何?”出發前朔月忽然問。
不會武功的林逐汐抬頭看兩眼高高的峰頂,想起雲霧山的崎嶇難走,堅決不逞強,毫不猶豫地搖頭,“上山不行。”
朔月不以為意,“看來隻好委屈你和我共乘一騎,你……怎麽樣?”
這想法很冒昧,但沒有其他辦法。
“能和朔月公子共騎,應該是我占了便宜才對。”林逐汐笑眯眯表示自己選擇去雲霧山看日出果然是好主意,多麽難得的機會。“可這匹馬怎麽辦?”她指了指自己來時的坐騎。
朔月一笑,想不到看起來嬌怯秀氣的小姑娘說起話來倒是大膽得要命。他一躍上馬,伸出通透如玉的掌心,“它認得路,自己會回去的。上來!”
林逐汐自自然然地伸手握住他的手,微一用力,一個輕旋已在馬上。
朔月眼睛微亮,“身體輕盈,倒是練輕功的好料子。”
他馬上身姿端挺,筆直如劍,策馬控韁姿態瀟灑,說是共騎,卻能在極速馳騁的不斷顛簸中一直不挨到林逐汐的身體,固然是因他騎術非凡,但君子品性,多少可見一斑。
林逐汐坐在他身前,心想江湖中的傳聞有時候還是很靠譜的。
朔月這匹馬是難得的好馬,腳程極快,不一會兒就進了偏僻的山路,看方向是雲霧山的一支峰脈。
飛馬疾馳。
深黛蒼穹上星光點點如眼眸,雲層流散開去,一輪明月清光千裏,照亮前方彎彎曲曲的小路。
雲霧山如其名多雲霧,山下霧氣稀薄,借助天上的星月之光,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完全視物輕易上山。但到半山腰處霧氣驟然轉濃,可謂伸手不見五指,周圍怪石嶙峋山崖陡峭,幾乎寸步難行。
好在朔月早有準備,點燃一盞明亮小巧的羊角燈交給林逐汐提著,解決了視線問題。
山上雲霧濃重,但並不讓人覺得難受,空氣中有種清新的雨露香氣,令人神清氣爽。
馬蹄聲疾,恢恢長嘶。
朔月緩緩勒馬,“前方山路崎嶇,馬不能行,步行吧。”
林逐汐目光瞥過牽住自己手指的朔月,再看看自己的手指。這人很君子,說牽手指就絕不會碰到手心,行事很有分寸。她感受到指尖相交之處傳來的暖流,隻覺身輕如燕,飄然欲飛,看著眼前彎曲的山路,她心想這真是一場奇妙的旅途。
月華流轉如練,與滿天星光交相輝映,照亮深翠樹影蜿蜒小路,天道般鋪陳到腳下。白衣素裳的男女相牽而行身姿輕靈,宛若月光下的一縷煙霧,緩緩剝離夜色,踏星月而過,采雲擷霞,向天邊遙遙而去。
林逐汐看一眼纖塵不染氣定神閑的朔月,羨慕得兩眼放光望塵莫及,“內力真是個好東西,要換成我自己爬山,肯定累成狗。”
“你就不能打個好點的比方嗎?”朔月瞅著她興奮的神情,好笑道。
“這是實話。”林逐汐一本正經。
朔月懶得理她,不多時臉不紅氣不喘地停步,微微抬頭:“到了。”
林逐汐饒有興趣地打量四周環境,發現這裏的風景相當優美,青空碧崖,明月清風,站在山頂便對漠漠空穀,巍巍山脈,天地浩大,都在雙臂一懷中。
此刻月華流轉如水,將山野籠罩在淡銀色的月光中,看起來比白天多出一份朦朧和柔和,路邊的花花草草都顯得嫋娜多姿。
蟲鳥低鳴聲此起彼伏,未經雕琢的自然風光淘洗著眼睛和心靈,她隻覺整個人都輕鬆不少。
轉眸看向朔月,她發現他凝視著頂峰最端處的一塊突出之處。
他的神情遙遠而悵然,像隔著歲月洪流看向久遠的時空,卻始終不前進一步。
她呆呆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那塊突出的孤崖像山體險險向天刺出的獠牙,橫挑蒼天。獠牙尖端,隱約可見一座孤墳,臨風吊影,寂寥淩頂。
林逐汐驚異地瞪大眼睛。
什麽人竟會葬在這裏?
此時月光移動,照亮孤崖,她隱約看見那墳塚是白石砌成,石碑上的題字看不清楚內容,隻看得清是字體顏色是朱紅色,不由心中一驚。
朱紅色……莫非這墳墓埋葬的人是直係皇族?可哪個皇族會埋在這裏而不是葬入皇陵?莫非是犯了錯不準入?可若真是犯錯也沒資格用朱紅色題字。
她百思不得其解,欲待細看,朔月已伸手虛虛攔住她,語氣平和又不容拒絕地道:“那裏的山石和別處不同,非常滑溜還很潮濕,地方又狹窄不好落腳,甚至風稍微大點都有可能把人撲入山穀,我當年都曾差點掉下山崖,你絕對去不得。”
林逐汐悻悻後退幾步,知道自己的好奇心注定不可能得到滿足了,隻好盯著黑漆漆的天空等待天亮。
沒等多久,遙遠的天空忽然泛起一絲魚肚白,她眼前一亮。
日出!
仿佛隻是刹那間,極黑的天幕中出現一道鮮明的白,像銀河凝於一絲,又像天神揮動巨斧破開混沌與黑暗,換來一線明亮的光。
那道白光最初還很遠也很細小很安靜,然而不過是眨眼功夫,它就由靜態變成動態,白色由遠向近迅速推移,須臾間已奔到眼前不斷翻滾。
翻滾的白色不斷帶出新的顏色,白、淡紅、緋紅、深紅、銀紅、絳紫、深金……又或者紫中有金、金紅相融,七彩霓裳,華光萬丈。
天色變白,又很快變藍。薄雲在陽光的映托下,像是繡刺在天邊的輕軟彩紗,隨著不斷變幻色彩的陽光輕盈飄動著。
天邊各色翻湧不休,按理說這麽多顏色聚集在一起應該覺得雜亂花哨,但此時隻覺華麗,像織女手中彩線被扯亂,又像世間所有人想到的想不到的顏色匯聚於此,灩灩千萬裏而來,塗亮人的眼眸。
天際慢慢透出一縷金紅,接著遠處的白雲邊緣被鍍上一層金色。純正的金色壓製住萬千色彩,顯得內斂而霸氣,很快占據人的視野,所有的華麗都為此黯然失色。
金色越來越多越來越濃,漸漸變成金紅色,仿佛努力掙紮般,金紅色緩緩上升。天空、浮雲、城池、就連近處的山峰都被金紅覆蓋。幾乎是一瞬間,金紅
色的太陽從地平線上躍然而出。刹那間彩霞黯淡,浮雲退讓,億萬碎金光線刺破雲端,追光掠電般呼嘯而來,落在眉間。人人身沐金光,眉間光豔燦爛如神。
初升的太陽不像中午的太陽那麽霸道不可直視,此時它就像剛滿月的乖寶寶的小手,透著嬰兒獨有的粉潤的紅,似乎一眼就可以看透。
短短的小半炷香後,太陽從嬰兒長到成年人,陽光變得強烈起來,映射出蒼山翠影,燦爛得不像真的。
林逐汐仰頭,眯著眼睛看著那輪光輝燦爛的太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山巔看日出,無限燦爛,似腳下巍峨城池萬裏疆域都踏在腳下攬在懷中,心胸因而無限開闊,似看見萬千美景浩渺征程。
這一刻天地浩大,人心卻比天地更浩大,鬱鬱江山千萬裏似裝入胸懷,整個人都被淘洗幹淨,**滌塵俗洗淨雜念,輕快得要飛起來,隻想痛快大笑。
林逐汐抬目遠眺,隻見雲霧山連綿的山脈盡收眼底,京師樺月城遠遠地坐落在前方,偌大的城池變得隻手可握。樺月城大江皓水從城中穿插而過,同另一支江流合二為一,化為奔騰翻湧的大河,浩浩滔滔奔向遠方。
她覺得自己像立在天地之間,憑虛禦風無限延展,直與這蒼茫的天地融為一體,深深為這江山的壯闊震撼,似抬腳就可以踏進這山河。
此時雖天色大亮,但這絕崖之巔素來安靜,林逐汐聽著耳畔風聲,半晌才平複下自己的心情。
身邊的朔月始終很平靜,他默默佇立,注視著腳下剛從夜夢中蘇醒的樺月城,神色悵然如對過往。數十年回憶如血色長河翻滾不休,他深深地閉上眼。
一山絕崖,萬裏疆域,皆被他從容踏在腳下。陽光明媚,山風呼嘯,映著他頎長身影如雪白衣,和在風中翻飛的黑發,映上他微微冷冽的精致眉宇,他俯首淡瞰樺月城的姿態風華無限,林逐汐卻忽然覺得這一刻的他冷而遙遠,微帶殺氣。
“這裏的風景真漂亮,我以前從不知道雲霧山還有這麽壯麗的地方。”她貌似不經意道。
“我經常一個人來這裏。”朔月答,態度很平和。
“這麽好的地方一個人獨享?”林逐汐隨意找了塊大石頭坐下,無盡神往地看著遠處的蒼翠山林。
“這地方不好走,要有絕頂的馬,更絕頂的輕功才能到。”朔月淡淡一笑。
林逐汐一想也是,若非這次有他帶領,她這輩子都沒可能憑自己的實力來到這裏。“你一般什麽時候來這裏?”
“不開心的時候就會來這裏靜靜。”朔月根本沒看她,邊漫不經心答邊負手前行,站在懸崖邊俯視著巍巍群山,衣袂在山風中鼓**飄舞若飛雲。
林逐汐轉頭,靜悄悄地凝視著他的側麵,那雙深邃的眼眸裏似容納這天地之大,可她卻覺得他的眼裏根本沒有尋常人的存在,連看人的眼神都帶幾分漫不經心的輕藐俯視。難怪江湖上都說他不好接近,這距離感太重了。
她忽然覺得心有些空,見他的目光始終凝注在那座孤墳上,心裏有些發酸,站起來拉拉他的衣袖,“咱們下山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