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無言以對。

她說得很對,他的確不該拒絕。如果按照蕭湛的意思,肯定會欣然接受順水推舟指婚給他們。可然後呢?帶累她隨他一起成為活靶子?他自己都身處漩渦中心自顧不暇,又哪裏有多餘的時間精力來護她周全?何必要拖累一個無辜女子來麵臨這不見血卻要命的廝殺?

“可是,你確定你喜歡的是真正的我?”朔月靜靜凝視著她的眼睛,那是一雙幹淨清亮,不曾被世俗浸染的明媚眼睛。冠蓋滿京華,然而那些閨秀名媛,比起眼前女孩,都少了幾分真心實意,多出幾分鑽營算計。

她的確是個好姑娘,哪怕家族一心攀龍附鳳追名逐利,依然保持著本性的真善。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想連累她。

“你才認識我多久?又了解我多少?”朔月收斂心神,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琴弦,語氣閑散而冷。

“你見到的隻是在別院裏安安靜靜彈琴看書的我,可我不是這種每日彈琴看書無所事事背靠家族的富貴公子哥。我在江湖中的名頭,你應該也是聽過的,江湖爭鬥的凶狠和手段的殘酷,比官場還沒退路。如果你看到我殺戮血腥的一麵,見識過我對付他人的手段,你還能接受嗎?”他娓娓道來語氣散漫如夏日午後蓮池上飄過的微風,聽入林逐汐耳朵裏卻如當頭冰水潑下。

“可是你對我很好,這就足夠了。”他的擔心她完全沒放在心上,她覺得這和她沒關係。他怎麽對待別人與她何幹?他對她好就足夠了。

“那如果有一天,我開始針對你的親人朋友呢?”朔月完全不給她留退路,犀利地問:“你有沒有想過,這世上很多事都是會變的。或許某一天,恰好我的敵人是你的某個親人朋友。你怎麽辦?”

林逐汐默然,想說這不可能。但她又覺得事實並非如此。無關仇恨,有時候僅僅是立場不同,就是敵人。沒人會對敵人手下留情。

“你喜歡我什麽呢?對你的溫和?可我對你還算溫和,絕不代表我本性溫和。你看到的隻是冰山一角,根本不是全部甚至真正的我。你確認你真的喜歡我?而不是符合你喜好的幻想中的如意郎君?”

一時迷戀?幻想對象?真的是這樣嗎?林逐汐迷茫地瞪大眼睛看著他冷漠平靜的容顏,真的是這樣?她對他隻是一時的少女幻想?她腦中迅速回放過兩人相識以來的點滴,很快醍醐灌頂般驚醒,眼神裏的迷惘瞬間被清醒取代。“你說得不對。不是這樣的。”如果隻是迷戀,她不會不顧自己的性命和名節,幾次三番相助於他。而且幻想對象……對她來說也不該是他。明明葉銘檀對她也很好,還比他更符合她的喜好。

她原本步步後退,此時反而冷靜下來恢複堅定,麵對他的緊逼也淡然平靜,認認真真凝視著他的眼睛,毫不躲閃道:“我知道你聰慧,也習慣把握全局考慮利弊,可感情不是局勢分析。如果感情能用一二三四加減乘除來輕易解清,那還有什麽意思?心之所屬,本就無關利弊,隻看合不合緣願不願意。”

“你何以教我?”朔月一挑眉,心想你一個從未涉及感情的小姑娘也和我說這些?這種事像我爹媽這種過來人都說不清楚好嗎?

“不談利弊,不談將來,

也不談局勢,隻問你自己,你的心意,你可曾對我……傾寸縷之心?”她咬緊牙關,目光炯炯,死死地盯著他,不給他有半分躲閃退避的機會。

朔月一笑而過,笑意裏毫無感情不帶半分煙火氣,卻隱隱透出刀兵的冷意,他毫不猶豫答:“未曾。”

林逐汐咬緊下唇,挺直脊背抬起頭,克製住全身的顫抖,卻仍止不住臉色的瞬間蒼白。呼嘯的北風吹到身上很冷,但更冷的是心,她深吸氣壓下嗓音的顫抖,不肯罷休地問:“那你為什麽幾次三番地救我照拂我?慈雲庵、牡丹宴,你提點我為我求情……”

“那是因為你是林逐汐,是林逐濤的胞妹。”朔月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語氣雲淡風輕。

林逐汐茫然,這和她四哥有什麽關係?

“你不知道?”朔月有些意外,想不到林逐濤和她同處江南多年卻一直將她蒙在鼓裏,是有意保護她還是信不過她?疑惑一閃而逝卻無關緊要,他也懶得多想。他淡淡道:“你四哥林逐濤,是和我齊名的流雲,曾對我有救命之恩。”

林逐汐震驚地瞪大眼睛,完全無法將自己那個和普通士子無二的四哥和流雲聯係在一起。“不可能!你……你是不是弄錯了?”

“如果你聽說過第二個和林鈞齊名的謝靖,而且那個謝靖也有個弟子叫林逐濤,或許我會弄錯。”朔月淡漠道。

林逐汐一頓,瞬間說不出話來。有些話不說比說還讓人難堪,他即使不明說,但話中意思已暗指她自作多情,可她還是不想放棄。她的目光落在他臉上,聲音放得很緩很輕,似乎這樣就可以緩解自己內心的疼痛。“那也沒關係。哪怕你是看在我四哥的麵子上照拂我,但你對我比對其他女子親近總歸是事實。你總是要娶妻的,為什麽不娶我呢?我美貌、年少、未嫁,識文斷字,家世富貴,和你也能談到一處,你和七殿下關係好,娶我也可以為他增加一份助力。至少對你而言,接受我比接受其他女子還是要容易點的不是嗎?”

朔月神情淡漠,不為所動。“林小姐,你是大家閨秀,而我出身江湖,你覺得我們合適?你不會武功養於深閨,如何能在江湖中生存下去?你覺得我會要一個拖累嗎?至於助力,令尊的性情我有所耳聞,作為他的女兒想必你也了解幾分,你憑什麽篤定我娶了你他就會支持七皇子?最重要的一點,你憑什麽認為我對你比對其他女子都親近?”他刻意咬重“都”字,神情淡淡諷刺。

“你身邊沒有其他女子。”林逐汐倔強地抬起頭睜大眼睛,努力維持平靜。“我以前從未聽說過你和哪個女子有來往,我認識你至今,除了我你身邊根本沒有其他女子出沒。”

朔月眉梢微挑,悠悠打落她的平靜,“你怎麽就能確定我和其他女子沒來往?你不是都親眼見過的嗎?”

林逐汐怔住,很快反應過來他暗指的對象,臉色瞬間雪白,她卻仍不甘心,垂死掙紮般地道:“和鳴……她明明是你的表妹!”

這世間有些男女關係最為糟心,比如說表哥表妹,義兄義妹或者知己朋友之類,誰知道哪天這純潔的男女關係會變得不那麽純潔?這樣的例子她不是不懂,但她從來沒想過他們也會如此。

她連連搖頭,不

知道是想說服他還是說服自己,“不會的,你們還大打出手,關係並不好……”

“那是在切磋。”朔月微笑,態度殘忍語氣決然地打破她的自我安慰,“和鳴武藝高強,我們又都是少年人,難免會有爭強好勝之心,比試一番再正常不過,這也算是另類的感情交流方式。和鳴性格堅韌智謀過人又精武藝有決斷,無論哪點都比林小姐與我般配得多,唯獨容貌遜色於林小姐,但容貌這東西,本就是最靠不住的。”

林逐汐袖中雙手緊握成拳,指甲頓時掐破掌心,這一刻心涼如雪,她的自信和驕傲似被霹靂擊中搖搖欲墜,風吹到臉上很冷,但更冷的是心。她忽然深吸氣,努力忍住鋪天蓋地的委屈和嗓音的顫抖,定定地看著他,力圖保持聲音的清靜平穩。“可是,她有她的好,我有我的好,你不該拿我和她比,這本身就是錯的,而且我覺得她也不會有我喜歡你。”

“各花入各眼。”朔月淡淡道:“或許她比你更能入我的眼,所以我覺得她比你更配我。而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喜歡與否反而是其次,我和她雙向的感情基礎,總好過你一廂情願不是嗎?”

林逐汐低頭眨掉長睫上的淚水,怔怔地看著他。

陽光下他眉目如畫,極盡溫柔如夢幻,說出來的話卻一句比一句冷漠。他那樣淡定地坐在那裏,目光平淡而疏遠,是心湖不起任何波瀾的鎮定自若。

他果然足夠殘忍,殘忍到令人絕望。

見她沉默不語,朔月漫不經心地扔出最大最狠的重磅打擊。“和鳴是家母為我定下的未婚妻,我與她也算親上加親。林小姐想嫁給我也可以,但隻能為妾。”他笑意雲淡風輕卻滿含惡意,“這樣,你也願意嗎?”

“……”林逐汐的表情,瞬間僵硬。

風吹過耳畔若低泣,陽光也躲在雲層後不忍直視失魂落魄的少女,竹林裏死一樣的寂靜裏,她似乎聽見自己的心一片片碎裂的聲音。

有那麽一瞬間,她很想挽起袖子狠狠揍他一頓,不管打不打得過。

他以為她是什麽?他又把她當成什麽!她的尊嚴在他眼裏就這麽微不足道?

但很快她又明白:或許這就是他真正的用意。他算準她的性格,知道她會認為這是屈辱因此憤怒拒絕,從而達到逼她遠離的目的。

如果她拒絕的話,大約不會再有機會吧?這個念頭被頻繁按下又不斷升起來。畢竟他這麽殘忍,根本就是想讓她死心。

可讓她做妾……

她做不到,哪怕報酬是得到他。

她死死咬住下唇,淚眼朦朧地望著他,清冷優雅如月下謫仙,卻也冷漠如冰雪。唇齒間有明顯的血腥味,她開口,聲音低沉,帶著明顯的哽咽,卻堅定不移:“不!我不答應!就算你是皇帝,我也不做你的妾!我不做任何人的妾!”

直到林逐汐失魂落魄地離開很久,朔月依然呆坐在石凳上一動不動,良久,他突兀地輕笑一聲,話語伴隨著琴音消散在風中,仿若呢喃,又似自言自語。

“不做任何人的妾嗎?”

手指用力按在琴弦上止住四散的琴音,他眉梢微挑,漠然道:“聽夠了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