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想要些什麽,小姐。”
“呃……上次擺在這地方的鞋子呢?”
“擺在這地方的鞋子?”
“就是那雙白『色』的,前麵很亮的那……”
“嗬……它啊,它昨天被賣走了。”
“……是麽。”
“要不要看看別的,店裏還有比它更漂亮的。”
“不了……”
“不買也沒關係,隨便看看吧。”
“這樣啊……那打擾了……”
一切,似乎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我努力想從那些零碎的記憶裏找出什麽不對的地方來,可是做不到。
什麽都很自然,第一次經過他的店,第一次和他的交談,第一杯咖啡……我想象不出一個曾經微皺著眉頭用最含蓄的憤怒說Kopi?Luwak是狗屎的男人,他會用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可偏偏是事實,就像我這會兒明明白白自己被麻倒後橫倒在這個房間。
這個看上去像個手術室似的房間,就在被我無意中所打開的那個狹小房間的底下。被麻醉得神智有點不清晰的時候,我感覺得出自己被背著經過一道狹窄的扶梯然後來到這裏時的情形,空氣中充滿了酒精和消毒『藥』水的味道,還有隱隱一股熏得人想流眼淚的氣味,這氣味讓我頭很疼,裂開了似的疼。耳朵裏嗡嗡充斥著許許多多喧鬧的聲音,像是哭,像是呻『吟』,不停不停此起彼伏著,很哀傷的聲音,哀傷到絕望,絕望到聽得人想尖叫。
卻始終不知道那些聲音到底是從什麽地方傳來的。
直到那一切漸漸停止,我感覺到眼裏一片模糊的光亮,突然而來的光刺得我眼睛劇烈地抽痛了一下。
想伸手去擋,隨即發現自己的手被綁著,綁得很牢。
“醒了?”頭頂一片陰影擋住了光線,讓我的眼睛好受了一點,緩過神看到一隻手將我頭頂那盞燈朝邊上挪了點,零零落落的光照出邊上掛滿了照片的牆壁,還有放著許多裝滿了『液』體的玻璃瓶。『液』體的顏『色』很可疑,那些深褐『色』的,淺黃『色』的……這讓充斥在空氣裏那股刺鼻的味道變得更加讓人難受。我想吐,可是脖子硬得動彈不得,隻有腦子是清醒而活躍的,我看到他轉身掀開了身後那張塑料布。然後那股刺鼻的味道更濃了,因著塑料布裏站著的那個人。
那個我在工作室牆壁的密室裏看到的死了的女人。
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給固定了起來,這具不知被『藥』水泡了多久的屍體,它“站”在一隻商店裏用來安放塑料模特的架子上,身體被定得很挺拔,像隻擺在店裏的塑膠模特,隻是頭借不到力微微朝前傾著,這讓它那雙睜大了的眼睛好象在一動不動盯著我看。
那感覺讓我手心發冷。
雖然明知道她是死的,可這種被注視著的感覺卻並不像是我的錯覺,耳朵裏那片嘈雜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尖銳得讓我腦子一陣刺痛,我發覺她身上那件紅得讓人刺眼的裙子和我身上這件一模一樣。
“怎麽了,很難受?”背對著我,那男人又問。
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可是我很想知道。我想知道在這一切發生之後,那雙曾經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過我無比安慰的眼睛,這會兒究裏頭究竟會閃爍著些什麽東西:“你想對我怎麽樣,靛。”我問。
靛沒有回答。轉眼開始為那具屍體抹口紅,那種鮮豔的桃紅『色』的口紅。即使在並不亮的光線裏這『色』彩也清晰得讓人心驚。他細心地在那雙發青的嘴唇上塗抹著,像是平時給那些鞋子噴『色』時的樣子。於是慢慢的這具屍體因著這顏『色』看上去活了起來,豔紅『色』的嘴唇有那麽瞬間好象動了動,在他手指勾去它唇角多餘部分顏『色』的時候。
像是要張開嘴說些什麽的樣子。
“你知道我的家庭,那是個除了錢和權利外什麽都沒有的地方。”那麽沉寂了片刻,他再次開口,自言自語般的話音:“從小我就開始覺得無法滿足,我不知道我究竟需要什麽來填補那種滿足,試了很多方式,刺激的,新鮮的,可是無論種種,都讓我有種難以忍受的缺陷,
忽然回頭朝我看了一眼:“它美麽。”
我沉默。
他對我笑笑:“完美。我知道這在你看來很惡心。”說著話目光重新轉向那句屍體,他開始用化妝筆為它上眼線。上的手法很嫻熟,像是個精於此道的化妝師:“雖然你不說話,我親愛的寶珠,可是你那雙眼睛實在不太懂得隱藏你的心思。就像你那天對我說的,大凡手裏可以用來拋灑的錢比別人多了一些的時候,人通常會染上些奇奇怪怪的『毛』病。我想這就是你指的那種『毛』病,雖然那天你僅僅指的是咖啡。”說到這裏話音一頓,他走到一旁冰箱前將那扇厚實的門用力拉開:“渴不渴,你嘴唇幹得厲害,我記得這裏應該還有些喝的,”話音未落門裏啪地彈出樣蒼白『色』的東西。
等看清楚那是條人的胳膊,沒來得及震驚,他已經將那條胳膊壓了回去。又從裏頭抽出瓶紅酒,回頭四下掃了眼沒找到合適的開瓶器,他咬著軟塞把它拔了出來,然後對著嘴喝了一口。
這瓶剛剛同一截斷臂冰鎮在一起的酒。
我感覺胃裏一陣翻騰。
“要不要,”回到屍體邊拉著張凳子坐下,他朝我晃了晃手裏的瓶子。
我別過頭。
他把酒瓶放下:“我讓你討厭了。”
我用力掙紮了一下被皮帶束縛住的手。
隨即嘴唇上一陣尖銳的冰冷,我被他吻住了,很突然的。一口溫熱的酒精隨即從他的嘴滑進了我的喉嚨裏,我想抗拒,卻因此被嗆得一陣咳嗽。
“很討厭這種感覺,是麽。”耳邊傳來他的聲音。在我肩膀上輕輕拍著,他的話音聽上去就像個溫和的哥哥,那種最初吸引住我的溫柔:“其實我也很討厭我自己。”
“就像我最初對自己的那種感覺。惡心?還是害怕?對完美近乎苛刻般的需求,我得承認那時候我真的很絕望,因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我所需要的那種完美。”說到這兒驀地將頭朝我壓低,我以為他又想重複之前的舉動,抿著嘴迅速別開頭,他卻在離我的臉不到半毫的地方停住了,隨後那絲從他鼻子裏呼出的氣息移向我的耳垂:“閉上眼,寶珠,閉上眼。你這會兒看著我的眼神又讓我想到了那時候那種讓我很反感的感覺。”
我忍不住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這男人身上有著狐狸常用的香水的味道,曾經讓我『迷』『惑』,甚至錯覺一種狐狸還在身邊的味道,他是這麽樣一個讓人不自禁覺得想去親近和依賴的男人。而這會兒那味道混合著屍體所帶來的腐臭,這種無法形容的感覺,讓我惡心。
而他似乎並沒有覺察到我的這種抗拒。帶著屍體味道的手指在我臉上輕輕遊移著,他繼續道:“很多時候,我用了很多種方式試圖去消除這種無法得到滿足而不斷膨脹出來的壓抑惡心的感覺,酗酒,吸毒,不停地揮霍……那是段讓人很難忘卻的日子……很久以來,我一直堅信我是為藝術而生的,就像我哥哥。他和我的出生隻相差了幾分鍾,他注定是為我的家族而生,而我,是為它。”轉過身開始用眼線筆為那具屍體勾勒眼線,眼線描出雙眼美麗的輪廓,輪廓很深,在燈光下讓那雙正對著我的眼睛看上去有了一絲神:“可是這信念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過得很消沉。有那麽一段日子,我不得不靠『藥』物和心理治療來維持,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形容那種感覺,或者,就像你剛才醒來時候看到它第一眼時的那種感覺。能不能對我說說那種感覺,寶珠?”
“……你用這種方式把我弄到這裏,就是為了聽我說這種感覺麽。”喉嚨裏發出我的聲音,聽上去不太像是我自己的,帶著種麻醉過後的遲鈍。
我看到他側頭朝我笑了笑,隨後繼續為那具屍體上妝:“直到某一天我見到了我所需要的那種完美。那種一直以來我花費了再多金錢,用哪怕再好的毒品也沒辦法讓自己去感覺到的完美。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清楚那個日子,1990年12月25日,是的,那個聖誕,那個神賜給我的聖誕……”手停了停,他用化妝筆點起那具屍體的臉:“我看到了她,我的完美。”
“那是個出車禍死去的女人,就在我的麵前。確切的說,她的車禍是因我而起的,我撞死了她。”
“最初我很害怕,撞死了人,一個路過的、陌生的女人。這是種很可怕的經曆。可是漸漸的在我看著的她的時候,我發覺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美,在她的葬禮上,在她被撞得支離破碎又再度被縫合到一起的屍體上。”
“那真是種相當特別的感覺。”
“我發覺我一直尋找的東西似乎有了點端倪,不需要再依靠酒精或者毒品,我發覺到了能讓我感到滿足的某種東西。”
“於是下意識的,我開始特意地去尋找類似的東西。最初是在殮葬處,可那地方沒有我所期望的那種完美。於是我開始試著自己製造,那些在警察局的檔案裏可有可無的身份,那些失蹤了也不會有人想到去尋找的人。也開始漸漸的,我有了個計劃。”
“南非人選擇鑽石,通常都把含有雜質的那些剔除出來,留下來的叫做完美,同樣我所收藏的那些東西也是這樣。最初的收集熱衷過去之後,我開始發覺我所收藏的那些東西都是有缺陷的,就像那些有雜質的鑽石,於是我把那些我所能發覺到的最美的部分留取下來。那些部分賦予了每一個人部分的美,卻成不了我所期望的沒有任何雜質的完美,但隻要經過篩選和組合,它們就會按照我所期望的去演變。”
“當然這個過程是複雜而危險的。某一天發現英國情報局的人開始出入於我家族企業周邊的時候,我打算停手以免帶來更多的威脅,也就在那個時候,我見到了他。而那一次的偶遇,最終讓我造就了她,我的完美。”
“那個人有著張比桃花還要嬌豔的臉。”
“他讓我這些年收藏的東西最終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看看,你現在看到的就是他,寶珠。他是不是很美?連我都想象不到一個男人的臉嫁接在女人的身體上會這麽融洽,沒有一絲一毫突兀的感覺。”
“他叫什麽來著……方……”
“算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最終成就了我的完美,正如你即將要為我做的。”
“我?”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他的話,在看著他從冰箱裏拿出來一隻金屬盒子的時候。
盒子裏放著不少的瓶瓶罐罐,在冰箱速凍庫那麽低的溫度下,裏頭的『液』體還在玻璃容器裏微微晃『**』:“我不認為我會為你做些什麽!”直覺到一股散發在空氣裏讓人不安的氣息,我不知不覺提高了嗓音。
他微微皺了皺眉:“你很緊張,寶珠,這不太好。”
“你,”用力掙了下手上的皮帶,眼看著他托著那盒東西朝我徑自走過來,我忍不住大聲道:“你想要幹什麽?!”
“我隻是想問你借雙腳。”
淡淡一句話,從他微笑著的嘴唇裏溢出,像問我借十塊八塊錢似的普通。以至我一時都沒從他這話裏感覺出什麽不對來。直到他低頭掀開那具屍體的裙子,而屍體挺拔的身影下那雙被切割得工整平滑的斷腿驟然間讓我全身一陣冰冷。
他想幹嗎……他居然想用我的腳去拚湊他這件藝術品??他瘋了??!!!!
“我找了很久,也試了很多。”重新放下裙子,他把那盒東西放到了我的床邊。那盒子散發著一股凍肉和『藥』水刺鼻的澀味:“本以為隻差這一雙腳,要找到匹配的會很容易。可沒想到這比我想象中要難,甚至難於尋找到同這脖子相匹配的頭顱。”從盒子裏取出一支針筒,針頭很粗,這讓我脖子後那個被打過麻『藥』的部位不自禁地一陣酸麻:“沒有一雙合適的。那些漂亮的腿腳,每每要縫合時才發現,它們不是太粗,就是太細。你看,”眼睛微微一眯,他笑:“這和灰姑娘多相似,那種遭遇。隻有不大不小剛剛好的腳才能穿上那雙水晶鞋,而隻有不大不小剛剛合適的腳,才能配得上成就我的完美。所以寶珠,發現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幸福。”
你瘋了!!我心裏尖叫,可是這叫聲卻出不了口。
喉嚨裏很堵,張開了口隻能發出急促的喘息,而這顯然是靛不想要的,他用手捂住了我的嘴:“你在咒罵我,是麽寶珠,雖然我聽不見。還是能夠很清晰地感覺得出來,那些跳躍在你眼睛裏的東西。”
“不安,惶恐,疑『惑』……”
“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你時所感覺到的。那個時候的你很孤獨,很『迷』茫,像個在十字路上『迷』了方向又找不到親人的孩子。我得承認從那時起我就注意到了你,多久了……讓我想想……一年?兩年?時間過得真快不是麽。”
“我想你應該清楚這麽做被外婆知道以後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奶』『奶』,”目光微閃,他彎下腰看著我的臉:“她什麽都不會知道,寶珠。她隻需要一個能配得上她外孫女的男人,這個男人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而我對我未來新娘的要求並不多,這雙腳就是你的陪嫁。”說著伸手拂了下我的頭發,他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我的灰姑娘,我發誓會讓『奶』『奶』的外孫女在我的庇護下幸福一輩子。”
“你放屁!”臉刷的下漲紅了,我憤怒地一挺身,卻又在轉瞬被身上所固定著的皮帶扯了回來。
“別緊張,”重新被迫躺回到**,靛的手輕輕壓住我的肩膀:“我隻是希望你能給我一點幫助,僅此而已,可以麽。”
“為什麽?!”用力掙了下手上的皮帶,我衝著他吼:“虧我一直都那麽相信你!”
“我有請你相信過麽?”
淡淡一句反問,倒讓我一時沒了應對的話語,隻呆看著他用針筒在盒子裏的一隻瓶子中吸了點淡黃『色』的水,然後用酒精棉擦了擦我胳膊繃緊了的肌肉:“為什麽要相信別人。”他問:“那個碧落,你相信他麽?”
我瞪著他。
“相信的,不是麽,你看著他的那種眼神。可是他為什麽會讓你哭。”
突然胸口悶悶地一疼,因著他這句話:“這是我的私事,靛。”
“抱歉,我隻是覺得本質上沒有太大差異。”
“本質?”我低哼,他捏在我胳膊上的力道讓我覺得很疼。
而他的聲音和他的目光始終是一成不變的溫柔:“放鬆,寶珠,放鬆點。我隻是希望你能在這過程裏舒服一些。”
“靛,你把人命當什麽。”
“我不會讓你死。”
“殺那麽多人,隻是為了得到他們的手和腳還有一條胳膊,你連禽獸都不如。”
“我隻是幫助他們發揮出他們最完美的價值。”
“這言論讓我惡心。”
“事實上我並沒有期望你的理解,寶珠。”話音落,那支粗長的針頭一下紮進了我的胳膊。幾乎在同時可以感覺到它觸碰到我骨頭的聲音,我一陣顫栗。
“那麽方緋呢。”突兀開口,在手臂因著那些『藥』水的進入而漸漸麻痹起來的時候。
我看到靛轉身整理邊上盒子裏那些器具的手頓了頓。
於是加快了速度繼續道:“在你‘借’走他頭顱的時候,你是怎麽對他說的?那個美麗得讓你辨別不清男女的男人。是不是也這麽說:我的方緋,我隻是希望你能給我一點幫助,僅此而已,”模仿著他之前說話的語氣,我看著他眼睛一字一句:“我隻是想問你借顆頭。”
“我不會讓你死,方緋。”
“我隻是幫助你發揮出你最完美的價值,它不在我們的愛,不在**,不在我們共同生活過的任何地方,它隻是你的那顆頭……”
“住嘴住嘴住嘴!!”還想繼續往下說,靛突然臉『色』一變站起身衝著我大聲吼了起來。
一瞬間好象完全變了個人似的,那話音,那張臉,那雙眼睛。
心跳快了一拍,就像我剛才在這屋子裏瞥見的那一幕他所沒發現的情形的一刻。我迅速朝他身後再次看了一眼,然後對他冷冷一笑:“完美,哈!也許你該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好看看你所謂完美的傑作,它到底生著副什麽樣的嘴臉。我親愛的靛。它是我所見過的最醜陋的一樣東西。它身上那些縫合,那些接口,全都是它最致命的缺陷。而你,靛,你這個完美主義者,正是你的行為一手造就了這作品最最惡心的醜陋!”
“啪!”話音未落,一巴掌重重落在了我的臉上:“你懂什麽,女人!”
嘴裏有點腥,一時隻覺得頭嗡的陣轟響,而我強忍著讓自己的大腦保持最大程度的清醒以免就此失去意識。因為明顯可以感覺,之前注『射』進我身體的東西已經開始讓我的舌頭變得麻痹。而我必須要在它徹底僵硬前把那些話說出來,那些我不知道說出來以後對我到底會產生什麽樣後果的話:“你自己都看不見的嗎靛,誰該把眼睛睜睜大好好對那玩意兒看看仔細,你品位不是一向很高的麽,難道這屋子裏的光線把你眼睛弄得那麽糟糕,連它身上那麽顯眼的缺陷都看不出來?!”
一口氣把話說完,沒有如我所預料的,靛忽然收住了剛才一瞬間感情的外泄,沉默得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他低頭看著我,像十字架上安靜的基督:“你是怎麽認識方緋的,寶珠。”
我不語。手開始發冷了,他這樣的表情和話音不是我想要的。
“不管你出於什麽理由想激怒我,我得說,有那麽片刻你成功了,你讓我感到有點生氣。你是這樣竭盡所能地用你的語言去詆毀我的作品,為什麽。”
“因為我惡心你的嗜好,還有你那件所謂完美的作品。”
“凡高在不被人所認同的時候同樣被人非議。”
“嗬,別把你這種趣味同他相提並論,靛。”
“一樣的,就我們靈魂上的需求和宣泄來說,我們做著相同的事情。甚至他被自己所毀,而我隻是在這一點上尋求到了另一條出路。”
“毀滅別人麽。”
“寶珠,”手指拂過我的發,他輕輕地笑:“這不叫毀滅,它叫升華。”
“什麽時候開始你變得幽默了。”
“這算是一種誇獎麽。”轉身走向邊上的櫃子,打開從裏頭拿出了什麽。再轉過身,他手裏那樣東西看得我頭腦裏一片空白。
一把消防斧。雪白的刃在燈光下閃爍著它冰冷的犀利,它被他握在手朝我走過來,像個有著天使般笑容的行刑手:“你要幹什麽……”明知道接著會發生什麽,還是不由自主啞著嗓子問。
他走到我身邊對我笑笑:“這就像個儀式,儀式進行了許多個日子,現在,我們一起來把它最終的步驟好好完成。”
“那先殺了我!”
“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承諾過。”
“殺了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我拚命掙紮著對著他尖叫。但很快被他捂住了我的嘴。伸手把我的裙子掀開,那把斧頭薄削的刃在我腳上輕輕劃過一絲冰冷:“噓……輕點,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寶珠,為什麽不安靜點呢,讓我們一起安靜享受這時刻一瞬間的美妙。”
話音落斧頭猛地舉了起來,高高劃出道銀亮的弧度,眼看著就要一氣朝我腳上直剁了下來,突然頭頂上的燈閃了閃,倏地熄了。
黑暗裏我聽見他輕吸了口氣。
轉身『摸』索著走到牆邊,燈的開關就在離他不到五步遠那堵牆上。我的心髒繃緊了,在聽見他按下開關的一刹那。
“啪!”
燈沒亮。我感覺他的動作頓了頓,片刻悉瑣一陣響突然聽見他嘴裏一聲低哼,我用力抬起頭朝他那方向看,就看到一團漆黑裏一道暗紅『色』的身影緊緊同他纏在了一起,意識到不好忙別過頭,就在這當口開關哢嚓一聲輕響,頭頂燈驟然閃過一絲光亮的瞬間,耳朵邊火光電似的閃過,隨之而來轟然一聲巨響!
震得我耳朵裏一瞬間嗡嗡聲響成一片。
巨大的氣浪掀得我連人帶桌飛了出去,剛跌撞到地麵,來不及顧上身體被牽扯出來的劇痛,身後陡然間一團洶湧的熱浪席卷而來。熊熊的火舌撲過我頭頂又在我身後桌子的遮擋下退了回去,感覺到一隻手從皮帶裏脫困,我急急忙忙抽出來去解另一隻還被束縛著的手。
剛解開一半,耳朵邊又一聲巨響。眼見一大塊牆磚從前麵朝我直飛了過來,我頭一低,險險避了開去,正要抬頭,冷不防臉旁一道冰冷的寒光。
我驚得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朝桌板旁一縮,順勢抬頭去看,隻看到靛站在這張桌子邊看著我,一手拿著斧頭,一手抱著那具被剛才的爆炸給炸斷了頭顱的屍體。
那一瞬我幾乎尖叫出聲。
他的樣子太可怕了。半身的火,他在火裏那雙眼睛憤怒得像是在燃燒。而目光是混『亂』的,混『亂』的讓我懷疑這會兒他的理智是否還存在。
“靛!”遲疑著叫了他一聲。
沒有給我任何回應,他手一抬一斧頭朝我方向猛劈了過來。
就在離我的手不到幾公分遠的距離那根束縛著我手的皮帶啪的下斷了,我得以及時朝後閃開。隻是腳依舊被綁著,趁他把斧頭從桌子上拔出的時候迅速朝邊上撲了過去,我一把抓起不遠處地上把美工刀。
試圖去割斷腳上的皮帶,刀剛抓到手裏,頭頂又一陣犀利的風。眼見那把斧頭朝我的方向又砍了過來,情急之下手一陣『亂』揮,試圖去阻擋那隻瘋狂的手,等發現手動不了的時候,我發覺自己手裏這把刀已經不偏不倚紮進了靛的咽喉。
我驚呆了。
看著他目光由最初的空白到慢慢清醒,他望著我似乎想說什麽,嘴一動,一口血就從裏頭直噴了出來,隨後一聲不吭跌倒在了地上,連同那具始終緊抱在懷裏的殘破屍體。
還在呆看著,頭頂一聲巨響。
緊跟著一大片水泥夾卷著磚頭從我頭頂直墜了下來,我忙爬起來想躲,隨即意識到自己的腿還被捆在那張沉重的金屬桌上。而那片磚已經當頭砸了下來,無處可躲我隻能抱著頭朝地上一蜷,準備承受即將到來的那片打擊,就在這時,眼角邊一團白光閃電般襲過,隻聽見啪啪啪一陣脆響,我劈頭蓋臉撒上了一大蓬細碎的石灰。
而本來該砸過來的石頭卻毫無動靜,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那塊巨大的水泥和磚頭不見了,頭頂飛飛揚揚一大團濃烈的石灰粉,粉塵散開我看到一團雪白的身影在那張金屬桌前來回晃動。
片刻我兩隻腳一下子從桌子上鬆脫了下來,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眼看著一團熱浪卷著片飛石轟的聲朝我方向『射』了過來,那道白『色』身影猛地抬起飛撲到我麵前,一口咬住我衣服將我甩上它身體,而直到我撲到它的背上我才猛然驚覺這身影究竟是什麽,是誰……
“狐狸……”湊近他耳朵我叫了他一聲,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因為他沒有回應我,隻三下兩下背著我朝前麵被炸開的一道缺口處竄了出去,那一瞬『藥』力開始發作起來,我漸漸感覺不到別的東西,隻依稀狐狸背部奔騰的節奏顛簸著我,還有他身上隨著風鑽進我鼻子裏那絲熟悉的味道。
我用力抓著他脖子上那圈軟軟厚厚的『毛』。
這感覺真好,熟悉的,讓人平靜的。
狐狸沒有從我身邊徹底消失。
這真好。
一直到衝出那幢搖搖欲墜的房子,狐狸輕盈的步子在馬路上奔跑得像是在飛。身後隱隱傳來警車鳴笛的喧囂,還有周圍人跑出房子看熱鬧的喧嘩,很快就被狐狸的腳步甩遠了。他帶我竄進了街邊狹窄的弄堂,夜『色』包圍下的弄堂又暗又靜,所以不會有人因為看到一狐馱著一人在路上奔跑而發出來的驚叫。
我沒想到自己真的能從那房子裏活著出來,正如我沒想到我所想的會一一實現。
如果當時我沒有看到方緋的出現,如果當時我沒有看到方緋在靛說著那些往事時痛苦得讓我感到恐懼的臉,如果當時我沒有看到方緋擰開了瓦斯的開關,如果當時房間裏屍體和『藥』水的味道不是那麽濃烈,如果當時我沒有讀出靛說到那顆頭顱的主人時眼裏一閃而過那絲古怪的情緒,如果……
沒有那麽多如果,我現在會是怎樣。
也許失去雙腳,也許在爆炸中變成焦碳,正如這會兒被壓在塌方的房子下靛和他作品那兩具糾纏在一起的屍體。
而我寧可變成焦碳,總好過失去雙腳在他說承諾賦予我的生活裏度過一輩子。
我一直是那麽的信任他,甚至於依賴他,在這段孤獨而惶恐的日子裏。可沒想到他會是我這一段日子裏隱藏得最深也離我最近的恐懼。
一個叫我灰姑娘的男人。
一個惟有拚湊出來的屍體才能讓他有完美的滿足感的男人。
忽然想起羅馬那個有名的暴君尼祿。
如果他不是皇帝,他會是個優秀的戲劇家,也許有點偏激,有點變態,有點怪異,這都不妨礙他成為現在的尼祿戲劇大師。可惜他被命運安排成了一個皇帝,於是他成了曆史上變態而可笑可悲的一筆。正如靛。如果他不是出身在那麽一個可以一手遮天任他為所欲為的家族,也許他隻是個優秀的製鞋匠,或者模特製作大師。也許依舊是對美有著他特殊的理解和偏執,那都不會造就現在這麽一個殺人如麻隻為了滿足一己私欲的病態的男人。
這樣一個優雅而『迷』人的男人。
他說:我有請你相信過麽?
他還說:那個碧落,你相信他麽?可是他為什麽會讓你哭。
而我來不及對他說:碧落,我不知道我曾經是否相信過他,我隻知道我相信的那個男人叫狐狸,他是隻任『性』而狡猾的狐狸。
“福利(狐狸),你不四(是)和我鳥(兩)清了麽。”麻痹的神智被風吹了一會兒有點清醒之後,我俯在狐狸耳朵邊大著舌頭問他。
他抖了抖耳朵沒言語。
“我還以為我死定了。”努力咬準音,因為我在他那雙暗綠『色』的眸子裏感覺到了他要開始嘲笑我的前兆。
他側頭瞥了我一眼:“你說話就像隻沒進化好的鴨子。”
“你怎麽找到我的。”沒理會他的嘲弄,我問。
他匝了匝嘴:“你真重。”
“你就沒有正經的時候麽狐狸。”
“有啊。”
“哪裏。”
“**。”
“你真混,狐狸。”
“嘖,你想到?都市小說哪裏去了,小白。”
“我想哭,狐狸。”
“那就哭吧。”
“我會用你的『毛』擦鼻涕。”
“……尾巴吧。”
“死狐狸你就不能偶然溫柔一點嗎,禽獸啊你。”
“哦呀,總算你還能搞清楚狐狸的本質。”
“明白了……也許咬你一口比哭更能讓我舒服點。”
“腰部以下,『臀』部以上,隨便咬。”
“禽獸。”
“禽獸在當你的坐騎呢小白。厚道點好不好,你牙齒很尖呢……”話音未落,狐狸的腳步突然一頓,因著前麵路燈下那男人對著我們方向靜立不動的身影。
片刻邁步不帶一絲遲疑地迎頭走了過去。
經過他身邊時我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這個在外婆宴會上我和他有過一麵之交的被稱作殷先生的男人。而嘴角帶著絲微微的笑,這個男人優雅的身影靠在一輛華麗的加長型福特上。直到我們從他眼前過去,他那雙無光的眸子始終對著我們來時那個方向,一眨不眨。
兩周後,靛的葬禮在這座城市火葬場最高級的靈堂裏舉行。
如我所預料的,任何關於那房子失火的報導都沒有提到他的真實死因,還有他房子裏那些零碎的屍體。警方對他的死因所給出的結論是意外,因為瓦斯泄『露』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而導致的爆炸,僅此。
葬禮是外婆親自主辦的,來了很多人,許多來自靛家族裏那些血緣極親的成員。但是沒有見到他的父母。外婆說他自小就和父母關係不和,到了說話需要通過別人來傳達的地步。隻是即便這樣,還是可以看出他在這個家族裏顯赫的地位,因為喪事是做給活人看的,從活人的來訪可以看出這個人生前死後受關注的程度。
但是真正哀傷的卻隻有外婆,看得出來她對他的愛,這麽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女人,整個葬禮上卻不得不依靠厚厚的麵紗去掩蓋她痛苦的臉。我不知道外婆到底對靛了解有多深,但靛在她麵前一定是個最值得疼愛的孫子,正如我曾經將他視做我最能依賴的朋友。
臨近葬禮結束的時候,我見到了羅警官,他在靈堂外站著,透過窗看著裏麵的一切。我覺得他似乎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可是當我來到他身邊問起他對我提到過的那個負責跟蹤我的警察時,他又三言兩語地叉開了話。最終什麽也沒談成,他隻告訴我我的嫌疑被徹底洗清了,以後我盡管可以出入自由。
我想這就夠了吧,很多人,很多事,不是我們想弄個清楚,就必然能去弄清楚的。他們對我而言如此,我對他們而言也是如此,最重要的,隻要人還活著就好,那些噩夢般的往事就讓它成為曆史吧,最終在我的記憶裏碾碎,化塵,同以往那些可怕的經曆一樣。
想著也就釋然,我陪著外婆進行著葬禮的一切,以外婆所期望的靛的女友的身份,盡力地去做好這層身份應該做的,就像靛那樣盡力完美地在我們所有人麵前演繹著他所期望別人看到他的那一麵。
直到葬禮結束,正做著最後的善後工作然後準備陪外婆離開的時候,一個人穿過靈堂空『**』冗長的通道,我迎頭碰上一個人。
一個兼具著東西方兩種血統的年輕男人。
那一瞬我覺得他看起來有點眼熟,似乎什麽地方見到過這樣一張臉,還有這雙藍得深海似的眼睛,在他經過我身邊朝我看了一眼的時候。隨後忽然被他叫住:
“寶珠,你是寶珠麽。”他問。
我愣了愣。隨即突然想起到底是在什麽地方見到過他的——桃花鄉,那個遊人止步的地方。那大片大片花海深處我錯把他當成狐狸時的驚鴻一瞥。
竟然是他……
於是點頭。
他笑。經過我身邊時回頭朝我再次輕輕一瞥,那目光有種意味深長的奇特:“我是?NOLSON,靛的孿生哥哥。”
這個春季,在混『亂』,『迷』茫,恐懼,和葬禮中匆匆結束。
葬禮結束後一周,我接到了林絹的電話,她在電話裏抱怨我自從有了帥哥鄰居後就見『色』忘友地忘了她,居然連著幾周都想不到打個電話給她。隨後開始喋喋不休地告訴我那家商場打折快要到期,哪個地方有了最新品種的小吃。
而她在那裏滔滔不絕的時候我卻沒有辦法對她說,我不止一次地給她打了電話的,可電話裏隻有她反複快樂的留言,告訴我她出門了。
而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說不清,我想她更不可能知道,所以還是不讓她知道的為好。
所幸的是狐狸回來了,在背著我回家的那天之後,他沒再莫名地失蹤,也沒有再說過什麽兩清之類的讓我火氣升高血壓升高的鬼話。每天清早可以聽到他哼著怪歌在廚房裏弄出的乒乒乓乓的聲音,時不時還會因為我把那些他留下的調味品扔了個精光而對我發出的抱怨的尖叫。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時候,那個隻有我和狐狸,還有這家小小點心店不冷不熱生意的時候。
所不同的,店因為死過人,已經沒辦法再繼續經營下去。而一貫沒人住的對麵的那棟房子,常常會看到術士藍進出的身影,他那雙隱在深深黑眼圈下似笑非笑看著狐狸和我的眼睛。
有時候還會看到鋣,當藍不在的時候,他會一個人坐在那幢房子的窗口前,那間曾經屬於劉逸房間的窗子。他坐在那裏目光對著我的家,可是目光很空,我不知道他是在看著我們,還是僅僅坐在那裏發呆。脖子上栓著那條銀光閃爍的鏈子,我想他變成這樣一定和這鏈子有關,可是卻沒辦法更深地去了解,因為正如藍所說的,鋣現在屬於他,而有關這麒麟的一切,現在都已經和我無關。
“咚咚咚!”店裏傳出狐狸敲打著蒸籠的聲音:“小白!又混到哪裏去了!我的砧板呢??我的擀麵杖呢????”
“狐狸,用你的爪子拉開那些抽屜一個一個看。”
“哦呀!店要倒閉啦!!”
“知道了知道了,來了……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