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第158節
雪很小了,可是靠近路口這一帶的山風還是很大,一陣陣刮在臉上刀割似的疼,我裹在二叔的羊毛氈子裏,一邊哆嗦一邊看著那塊倒在地上的碑。
姑姑說它是林家祖先為某個貞節烈女修的烈女牌。原本就已經被時間腐蝕掉了一大半,以至在我幼年時的眼睛裏看出來就像塊巨大的招牌,而現在終於連那半塊孤零零不知道挺立了多少個年頭的另一半也垮了,分成三截橫倒在路邊的雪地裏,剩下小半截沒斷的朝路口方向傾斜著,露出底下早已豁開了的石基。
許是因為石基鬆動的關係,它周圍直徑兩米多寬一片地都朝下陷著,最邊上一個洞,半邊被雪蓋得已經看不見,半邊口子旁站著幾個從沒謀過麵的村子裏的人,個個人高馬大,一人一把錘子,在洞口邊一錘一錘砸著那道不大的口子:
“嘭……嘭嘭……嘭……”
我在村裏聽到的嘭嘭聲就是從這裏傳過去的。村子太安靜,所以這聲音顯得格外的清晰,從那個時候一直敲到現在,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什麽,正如我不知道二叔把我帶到這裏來到底是為了讓我看什麽。
他當時神情看上去有種欲言又止的沉重,所以我沒有多問就跟著他過來了。一路到了這裏才發現,爺爺家幾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這裏,還有村子裏那些見過的和沒見過的老老少少。黑壓壓一片舉著火把和手電,圍著這個被雪封了一半口子的坑,把坑邊那片積雪照得透亮。
襯得**在外半張洞口墨似的黑,幾條拳頭粗的冰淩被風吹得順勢垂掛下來,刺在洞口邊緣,像一排野獸森森的獠牙。
他們就在這洞邊守著,看著那幾個拿錘子使勁在砸的男人。也不說話,也沒什麽動靜,那麽多的人在雪地裏硬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隻聽著耳邊山風一個勁鬼哭似的嚎著,還有錘子一錘一錘敲打在洞眼邊發出的震響。
無形中一種讓人難以名狀的壓抑。
“開了開了!!”
不知誰突然提聲一陣大吼,把正站著發呆的我給驚得激靈靈一個冷戰。回過神就聽哢啦的一聲脆響,那隻本來露在積雪外的小黑洞從邊緣到離我們十多步不到的距離,一下子被捶裂開了幾道漆黑的口子。
這瞬間邊上站著掄錘子的那幾個男人迅速一旁跳開,剛來到我們中間,他們原先站著的位置轟的聲朝下癱了去。一蓬雪霧在轟響聲中騰空而起,轉瞬將那片地蓋得嚴嚴實實,又在不到片刻的工夫,被路邊吹來的風幾下一**,輕飄飄散了開去。露出底下一隻巨大的坑洞,從原先牌坊豎立的位置到我們站的地方,足足有十多米寬,碗似的凹在地麵下,靠近牌坊的基座一隻更深的洞敞開著烏漆墨黑一張不大的口子,安安靜靜對著我們的方向。
一陣風貼著我的臉冷冷卷過,在我探著頭朝那隻洞仔細看去的時候。
沒來由心裏一陣發慌。
下意識縮回頭,眼角瞥見二叔轉過身背著風用香煙頭把二嬸手裏那把香給點燃了,拿著它們走到大伯跟前,小心翼翼交到他手裏。
這時周圍再次安靜下來,隻看到大伯拿著香對天拱了拱,然後一臉肅然跳下那個坑洞。
剛下坑,周圍人不知怎的嘩啦啦一片全跪在了地上,我愣愣地看著他們正不知所措,脖子上一沉,我被二叔壓著朝地上直跪了下去。
“二叔??”不知道他們這是在做什麽,開口想問,可二叔對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於是隻能閉嘴。
這當口大伯已拿著香走到了坑洞深處那個洞眼跟前。恭恭敬敬朝它作了三個揖,然後跪下,一邊嘴裏念念有詞地說著些什麽,一邊把手裏那把香依次插進了洞眼口的石頭縫裏。
插得很小心,那麽大的風沒一根被吹倒的,顫抖抖立在洞眼口隨著風一明一滅,很快散出一股股濃烈的檀香味。
那麽靜靜看著它們在風裏燃燒了足有五六分鍾的樣子,隱隱感覺到膝蓋下的雪融化了直滲進我的棉褲,心神不定地動了動,就看到大伯突然對著那把香一叩到地,匐在地上拔高嗓門一聲大叫:“請大奶奶!!!”
話音剛落,站在我邊上那幾個把坑敲開了的男人一下子從人堆裏跳了起來,嘴裏不知道吆喝了幾句啥,一擼袖子跳進了坑洞裏,抬頭對我二叔揮了揮手。
二叔跑過去和邊上兩個民警一起把從家裏帶出來的幾把鐵鍬和兩捆粗草繩拋給了他們。
接過這些東西那幾人三下兩下相互間用繩子攔腰自個兒給綁在了一起,一圈栓著一個人的腰,確定都棒結實了,他們走到那隻洞眼邊開始用鐵鍬一鍬一鍬往邊上挖。
挖的時候那兩個民警站在坑邊守著,二叔一個人退了回來,退到我邊上重新跪下,將那支快燒到頭的煙塞進嘴裏,兩隻眼睛緊盯著那隻正不斷被擴大的洞眼,對著煙狠狠吸了一口。
本忍不住差點又想開口了,而眼見著他這種表情,話在喉嚨裏轉了圈,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又寒冷又漫長。
隻那麽幾個人在洞口挖,洞口的土被凍得又幹又硬,顯然這工作對這點人手來說太吃力了點,可周圍那麽多人看著,就是沒更多一個人跳下去幫忙。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在原地站得開始牙關節發抖了,隻覺得風一個勁地透過我被雪浸濕了的褲子朝裏鑽,隻覺得兩條腿都凍得開始發麻,而邊上人卻沒感覺似的頂著這麽大的山風在雪地裏站著,和二叔一樣,一動不動對著那個洞眼方向看。
遠處隱隱一兩聲低低的哭泣,是村裏那家幾天前丈夫被發現橫死在**的小媳婦,同失去了女兒的劉裁縫的媳婦兩人遠離人群站在路邊,互相依偎著邊看著這邊的動靜,邊用壓抑得不能再壓抑的嗓子輕輕地抽泣。
不知道還要再這樣等多久,十多分鍾前那個幾男人就已經丟開鐵鍬朝那個被挖大了的洞眼裏鑽進去了,雖然洞眼看上去不大,但裏麵深得很,人手一支火把進洞後不久就再看不到裏頭的光線,可見裏麵還包容著多長一條通道。
而這通道怎麽會建在這兒的呢,又是派什麽用的。地道?我想不出全村那麽多人大半夜的跑到這裏來專門挖開一條顯然有許多個年頭了的地道是為了什麽。墳墓?因為它上麵壓著貞女牌麽。可是就我所知道的來說,好象從沒聽說過有在貞女牌坊下麵埋屍體這種風俗。
那到底這個洞是派什麽用的?
二叔他帶我跑到這裏來看的,到底又是什麽?
狐疑間,洞裏頭暈黃色的光一閃,那幾個剛才鑽進洞去的男人從裏麵一個接一個鑽了出來。為首的一出洞從衣服兜裏抓出一把黃澄澄的東西就朝天上撒,轉眼嘩啦啦一陣雪似的灑落下來,飄到腳跟邊看清楚了,原來是堆紙錢。
然後聽見那人嘴裏一聲高喝:“大奶奶出門了!!!”
耳邊緊隨其後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我衣領子一緊,踉蹌著被二叔朝後麵直拖了開去,眼見著這片本來被圍得水泄不通的地一下子給讓出條幾人寬的道,雖然如此,有些人還在一個勁朝旁邊退著,像急著避開什麽髒東西似的惟恐比別人慢了一步,偏又忍不住幾次閃閃爍爍探頭望著那幾個慢慢從洞裏出來的男人,一邊嘴裏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最後出來的那個男人是被前邊人用繩子拉出來的。
緊閉著雙眼睛,他手裏平托著一隻四四方方的盒子,盒子看上去還很新,火把下閃著一棱一棱漆水黑亮黑亮的光。隨著他最後一步從洞裏跨出,洞門口那些燒得隻剩下小指那麽一截的香突然驀地一亮,然後全部熄滅。
“大奶奶出門了!!!”耳邊剛才那人的高喝聲再次響起,一聲接著一聲:“大奶奶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