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鋣就在那個地方蹲著。
頭微微後仰,一隻手按在地板上。地板上一道水似的印子,隱約像個人形,手分開,一條腿直著,另一條腿沒在牆上留下任何印漬。而他手掌按著的部位,就是那道人形印子的頭部。
讓我愕然的是他的那張臉。
大概是朝後仰著的關係,他一頭白發風吹似的朝後根根散開,半張臉暴露在我的視線之內,臉上一雙眼睛很亮,晶亮的紫,就像黑夜裏兩點浮動的磷火,映得眼眶一圈都微微呈出了淡青色。而從眼眶到顴骨再到下顎的位置,如果不是錯覺,隱隱有一層鱗片似的東西,在頭頂燈光的照射下,在他皮膚上忽閃著七彩的光。
忽然目光一轉,他看向了我。
與此同時嘴一張,伴著嘶的聲輕響,一道冰冷的氣流從他嘴裏溢了出來。而我還在呆看著,冷不防一口把那氣體吸進肺裏,陡然一陣針紮似的疼。
下意識捂住自己的嘴,耳朵邊隱約一點模糊的聲音,從鋣的嘴裏輕輕發出,然後隨著那道氣流朝外散了開來:“你……”
突然一雙蒼白的手從地上那灘水印裏驀地伸出!
一把扣住鋣的脖子,而鋣的目光隨即從我臉上移開,朝下斜睨著那雙手,身子一動不動。
片刻一隻頭從那灘水印裏浮了出來。漆黑色的長發濕漉漉垂在腦後,它貼著鋣的身體慢慢朝上移動,從腿,到胸膛,再到他的肩膀。直到半身大紅衣裳從水印裏浮出,那頭顱貼著鋣的耳側,輕輕道:“相公……”
而鋣始終那麽一動不動蹲著。
脖子被那雙手掐得青筋已經根根爆起,他卻似乎沒有任何感覺,連臉色都始終沒有變過,隻是臉側那層鱗片似的東西,這會兒看上去更清楚了些。
“相公……”她又道。脖子一轉,繞過他的臉突然回頭看向我,一雙半吊著的眼睛似笑非笑著,櫻桃似的小口輕輕一張,從裏頭緩緩流出些淡潢色的**來。
隨即一低頭,她一口朝著鋣的臉上用力咬去!
“鋣!”我忍不住一聲驚叫,下意識朝鋣衝過去,麵前白光一閃,我肩膀上突然被猛地一撞。
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人已經坐在地板上了,眼睛被震得一陣發昏,半晌恢複過來,眼前軟軟一蓬尾巴掃過,狐狸縱身跳到我身邊,一爪子按在我手腕上那兩串鏈子上,頭一低,咧嘴在我耳朵邊發出一聲吼叫。
尖銳的叫聲,震得我耳膜一陣發顫。
回過神就看到那咬著鋣臉頰的女鬼突然全身劇烈地抖動起來,一股股濃稠的**不斷從她鮮紅色的嫁衣裏頭湧出,滴落在地上,把地板蝕出一道道暗褐色的痕跡。而她原本緊掐著鋣脖子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鬆開了,張在半空一陣亂舞,片刻,隨著她埋在鋣身上的頭發出的嘶嘶尖叫聲驀地消失,那手和她的頭突然間消失了。臨空直剩那件鮮紅色嫁衣一陣抖動,隨即無聲落到地上,和地上那灘人形水漬合在了一起。
由始至終,鋣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隻是在那件衣服落下後輕輕甩了下垂到臉側的發絲,站起身又朝我看了一眼,隨即目光轉到我邊上的狐狸身上,眼裏亮紫色的光驟然一利。
狐狸猛地從沙發上跳了下去,他一個後退。突然轉身朝著緊閉的窗戶口奔了過去,狐狸試圖追上,卻見他幾個閃身人已坐到了窗台上,起手推開窗的同時,他轉身又朝我手腕上看了一眼,在狐狸撲向他的一瞬,朝外一躍而出。
窗外雨早就停了,隱隱還有雷聲在頭頂上滾動,剛下過雨的天,空氣幹淨得隻剩下泥土的味道。連夜空都沒有一點雜色,隻看到鋣銀白色發絲在那團漆黑裏一閃,幾個縱身,消失得無影無蹤。
狐狸似乎想追出去。
爪子搭在窗台上,回頭看了看我。半晌,鼻子發出低低一聲輕哼。
鋣就那樣消失了。
一連幾天,他再沒有在這周圍出現過,消失得很徹底,如果不是經常有他的仰慕者問起,幾乎就像從沒有過這樣一個人在我家裏出現過。而我手上那串黑色的鏈子,也沒有因此發生過任何怪異的動靜,比如像餓鬼道裏他不在我身邊時所出現過的狀況那樣。
於是我開始想,也許他再也不會出現了吧。
回想起來當時鋣的那些反應,我懷疑是不是如狐狸所說,他已經從原來的封印裏得到徹底解脫了。而他當時的表現是不是就是麒麟清醒後的狀態……我問過狐狸,可他笑得曖昧,但從來不說什麽。
不過我覺得是,因為我聽到鋣說話了,在這之前,我還從沒聽他喉嚨裏發出過任何一點聲音。
而和鋣一樣失去了音訊的,還有劉逸。
那晚他從我家匆匆離開之後,我就再沒有見他出現過,每每過了他來買點心的時間段,總會有一兩個好事的小女生過來賊賊地問我,寶珠姐,那個天天都來這裏買綠豆糕的帥哥去哪兒啦,怎麽最近都見不到他來。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那晚之後,他家的門就始終關閉著,晚上也不見燈亮,無聲無息,幾乎感覺不到人的存在。
雖然,他本就不是個人。
有時候會忍不住對著對麵那幾扇始終漆黑著的窗戶發著呆。想著那個有著十月陽光般笑容的男孩,靦腆地握著束紫色的百合,站在店門口看著我。
感覺真好,雖然那隻是束燒給死人的紙花。
為此沒少受過狐狸的冷嘲熱諷。可是一隻外表像人的狐狸,還能期望他能明白人的心情麽。每次捏著那些被雨水衝爛了的紙花嘲笑我的時候,他其實不知道,那是第一次,有男孩子送給我花,就像他常看的那些讓我嗤之以鼻的小白電視連續劇裏的某些情節一樣。
還有他臉上安靜的溫柔,第一次見到時,雖然明知道他是鬼,還是忍不住和他交談了起來,一個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鬼的鬼,旁人要把他當成鬼來對待,真的很難……
狐狸說我見色起意,色心不改,以後有得是苦頭吃。
我說隻要沒被狐狸精迷倒過,我這色心還是有救的。
後來他看上去有點沮喪,大概因為在姿色上被鬼給比了下去,所以狐狸心大受打擊。
後來他對我說,我看你還是去看看他吧,小白。
說這話時,狐狸的樣子不像是諷刺,可我同樣也看不出來,他眼睛裏那種淡淡的表情到底是怎麽回事。
後來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去了劉逸的家,在他閉門不出足足一周之後。
劉逸家的門沒鎖,一敲就開了。推門進去的時候我是吃了一驚的,因為滿屋子撲鼻而來的黴味,還有那些罩滿了白布的家具。
怎麽看,都不像幾天前還有人住過的樣子。
繼續朝裏走,我看到客廳的茶幾上放著一封信,信上三個字——寶珠啟。
我猶豫了一下,把信打開。
‘寶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很久了。
很抱歉,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個鬼,而且,是個已經死了那麽久的鬼。
總是無意中地嚇到你,看到你驚惶失措的樣子,我還在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麽。現在想想,真的有點好笑。你家那隻會說話的狐狸說,你能看到一些死人才能看到的東西,想來,很久之前,你應該就已經知道我是什麽了吧。
寫了幾行字,忽然發覺不知道自己還要對你說些什麽了。真奇怪,人在突然擁有到一些失而複得的記憶的時候,往往卻又詞窮了,一直以來我曾經那麽想要和你說上話,哪怕隻是一句也好。可是從小到大,我卻隻能遠遠看著你,聽弟弟大聲地說著對麵那個很神經,但總是想盡辦法去欺負他的你。
說了這些,你一定會奇怪,我到底是誰。
寶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那個經常在對麵窗戶口看著你的小孩。如果你忘了,可我還始終記得,那個每次和別人玩鬧時抬頭無意中看到我房間的窗,會臉色蒼白,但依舊嬉笑著的女孩。
那時候他就已經開始羨慕起他的弟弟羅小易,他的健康,他的隨心所欲……這種羨慕持續了很久,久得他不再需要靠數著藥罐子過日子,久得連他自己叫什麽都想不起來……他開始隻記得這樣一個名字,因為他想變成他,健康,隨心所欲……那個名字裏有個YI,什麽YI,他想了很久,憑著一種感覺,他開始叫自己劉逸。
劉逸一直在對麵的窗戶看著你長大,所以漸漸的,劉逸也開始長大。不再為自己病弱的身體所困擾,不再為每天窗口千篇一律的風景而煩躁,他開始覺得這才是他真正的生活。
以至後來那些真的變成了他的生活。
那個叫做劉逸的名字,還有隻屬於劉逸的記憶和過程。
上學,放課,交友,玩鬧……
慢慢的他以為這一切真的就是他的生活了,一直,永遠……事實上,如果不是那場婚姻,大概真的可以永久,那場可笑卻又噩夢般纏了我足足幾個月的婚姻。
而最後才知道,所有一切,那些幸福的,可怕的,快樂的,幸福的……不過是場夢。
我的一場夢。
劉逸永遠不可能成為羅小易,由始至終,他隻能是羅恒。
寫到這裏,天快亮了,我也快要走了。
原諒我帶給你的恐懼,原諒我帶給你的危險,原諒我在把這些帶到你麵前時自己的無能為力。
可我真的是很喜歡你的,寶珠,不管我是劉逸,還是羅恒。
那個女人又回來了,我剛才聽到了她的聲音。她似乎換了種樣子,可是那麽久,還有誰能比我更熟悉她的舉動。
別擔心,這次我不會再讓她傷害到你。
羅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