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那天之後,我開始了“野薔薇”的工作生活。作為一名行政助理。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定義這樣一種職業,從名字上看它和秘書類工作有點相似,但性質是很不一樣的。
不知道什麽原因,從第一天,一直到開始逐漸適應工作環境的一周之後,我始終沒看到過我的頂頭上司,那位行政經理。每天在她辦公室外那個小單間裏坐著,每天從沒見她進來過,我想她是不是出差去了。當然這也並不影響他們對我的公司安排,工作還是正常地在做著,隻是依舊由那位給我麵試的丁小姐來安排,而我所要做的東西不太多,但比較雜。主要是接接電話、歸納一些文字類檔案、為每個人預定午餐,然後在相對比較空閑的下午幫著電腦部的編輯打點字,或者出去買點必要的衛生紙、筆或者替換的鼠標墊什麽的。
總之,就是一份很簡單的打雜的工作。
而對於這麽一份簡單得有點卑微的工作,我卻做得比以往時候都要賣力。每每做好了一件,就會主動地去問她們還有沒有別的事情要我幹,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以前工作時隻想著怎樣偷懶,怎樣的混到下班。現在到了下班時間,我卻經常都沒意識到已經下班了。
生活也逐漸穩定了下來。可能因為暫時了有工作的保障,所以心態不再像前陣子那樣焦躁,我開始按部就班地處理一些姥姥過世後我當時無法正常去處理的事。整理她的房間,給她燒去她生前所穿的衣物。而那段時間也沒有人來找說我談關於店的事情,隻知道原先在街道那一頭一家音響店和一家禮品店已經關門了,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和前麵幾家一樣,保持原樣,靜觀其變。
而不管怎樣,一個人坐在家裏看著外頭冷清的店麵的時候,心裏不再擔心得想哭了。
所以對於那個時候的狀況,我感到很滿意,甚至希望可以一直就那樣平靜而安全地繼續下去。
直到那個晚上。
如果這份工作,對當時的我來說一定要講出有什麽覺得不太滿意的地方,那大概就是裏頭的人際關係吧。其實這對我來說是有點出乎意料的。
曾經在和丁小姐這樣女子交談過,又看到一個辦公室都是女孩子後,我以為這裏會是個相對隨意,熱鬧,就像從小到大那些女孩子集中的地方一樣,比較嘴雜,但溫馨而有意思。
可做了之後才發覺,和想象中不一樣。雖然一個公司都是女人,而且都是年輕的女人,可顯然這些女孩間彼此並不太愛交流。更多的時間隻用在盯著屏幕,以及屏幕上那些閃閃爍爍的圖案和文字,除了吃飯和休息的時間,很少能看到她們閑聊。
所以一天裏有將近四分之三的時間,公司裏安靜得隻能聽見鍵盤聲和機箱的轟鳴,有時候連打個嗝都得忍著,因為那聲音很突兀。
除此之外沒什麽感覺不好的。
雖然話少,她們對我還是比較友善的,偶然開口讓我幫忙打點字,說話也跟那位丁小姐一樣,溫溫柔柔,和和氣氣。聽說聰明人,有教養的人,話都不多,所以我想到底都是些從事高科技工作的白領,一看人就是那麽細膩,氣質,我這樣的人是沒法跟人比的。
所以在一些比較空閑的時候,我也很識相地不大同她們搭訕,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坐在那間基本隻能容納一個人一張電腦桌和一台小櫃子的小間裏頭,把麵對著我的那扇房門打開。
房門正對大辦公室那幾扇落地長窗。通常窗簾是開著的,因為外麵是天井,天井裏種著很大一片薔薇花。隔著窗往外看,紅的綠的一團一團,天氣晴朗的時候,那顏色比大堂牆壁上那幅巨大的畫還要燦爛。
我很喜歡一個人靜坐在那裏看著那些燦爛的顏色隔著層玻璃,在天井白色的椅子和黑色的大理石走道間搖來晃去的感覺。很容易忘記長時間對著電腦引起的視覺疲憊,很愜意。
而那天晚上也是如此。
剛下了場陣雨,丁小姐把空調關上了,所有落地窗都被打了開來,我也把小間的門打開,去換點新鮮空氣。然後再看看外頭那些被雨淋過後嬌豔得像是能擰出水來的色彩,不知不覺,就工作到了天黑。
因為那天要幫他們打報表,都是第二天馬上要用掉的,量比較多,所以我留下來加班去把它們打完。
打完後才發覺天已經完全黑了,除了從小間裏透出去的光,外頭黑漆漆的,似乎大辦公室裏的人都已經走光了。看看表已經快九點,肚子在這時候正好叫了一聲,我忙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剛把包整理好的時候,眼角瞥見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門口這裏一閃。抬頭細看的時候又什麽都沒了,而外頭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聲音。當時我也沒有理會。關上電腦又檢查了一遍電源,正準備背上包走人,冷不防外頭哢嗒一聲響。
像是有什麽東西掉地上了,聲音很輕,但在這會兒外頭人應該都走空了的環境下,突兀得人不由自主一陣心驚。
“誰?”忍不住問了一聲。
沒人回答,也沒繼續有什麽可疑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隻有風吹著天井外的薔薇枝葉一陣亂晃,幾片葉子瞬時從外頭落了進來,想來他們走的時候,那幾扇落地窗都忘記關了。
於是背上包,我朝外頭走了出去。
出去的時候還是比較小心的,因為剛才那種聲音,以至連自己辦公室的燈都沒敢關。借著那點不算太亮的光線裏裏外外掃視了一遍,包括走廊盡頭那道半掩著的會議室的門。最後確定沒人,連隻蟑螂都沒,心才稍微定了下來,然後轉身朝那幾扇大開著的落地窗走了過去。
沒走幾步,眼角邊似乎又瞥見了什麽東西。
一晃而過,我忙把視線移了回來,就看到剛才視線劃過的地方,那個窗不遠,靠西的牆角邊蹲著個人。
我呆了一下。
不由自主停下腳步。而那個人始終一動不動地蹲著,臉對著牆低垂著,似乎並沒有聽見我走近時的腳步聲。
忽然覺得那個背影看上去有點眼熟,好象是坐在靠門邊的那個小張。這麽晚,不知道她一個人蹲在這裏在幹些什麽。
猶豫了一下,我朝她走了過去。
“還沒走?”快到她跟前,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突兀間把我嚇了一跳。
回過頭就看到身後那扇辦公室的門開了,一些橙色的光從裏頭斜斜散了出來,撒在門口那道身影上,他斜倚著門框看著我。燈光下一張年輕而精製的臉,亞洲人的輪廓,歐洲人深邃的眼睛,和一頭金子般純粹的長發。隻是那麽安靜站在那裏,卻像天井裏那些怒放著的薔薇花,張揚奪目,正如他的聲音和他修長身體上無可挑剔的著裝品位。
“印……先生?”整個公司隻有一個男人,所以我試探著問了一句。
他站直身體朝我走了過來:“叫我michael。你在這裏幹什麽?”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帶著點軟軟的卷舌音。
我下意識退了一步,伸手往後指了指:“我看到她……”
他順著我指的方向看了,然後目光微閃,像是某種質疑。
我回頭朝後看了一眼。
身後角落空****的,剛才就在那裏蹲著的女人,不見了。
“我正準備回家。”隨即改口。他看了看我,點點頭。
轉身正要回辦公室,忽然又回過頭:“你就是那位新來的行政助理吧。”
“對。”一邊回答,一邊朝大門口走。大辦公室的主燈都已經關了,隻留一兩台還沒關掉的顯示器在那裏閃著熒熒的光,這樣的環境麵對公司裏最大的,也是最陌生的領導,是人都會覺得壓抑的、
而他似乎並沒有感覺到我的這種情緒:“lisa說你工作很認真。”lisa是丁小姐的英文名,而我在這裏的英文名叫pearl,珍珠。
我不得不站定腳步。
“我看過了你的簡曆,原先你是從事文書類工作的吧。”
我點點頭。
“那麽除此之外,還會些別的什麽。”
“比如?”抬起頭,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而他並沒有留意到我狐疑的目光,正低頭把那兩台還亮著的電腦關掉:“比如,寫作之類的。”
“寫作……”
“pearl,有沒有登陸過我們的網站看看?”
“我……”頭皮一緊。因為工作以來,雖然做得認真,但我倒還真壓根沒想過去他們網站上看看。這段忙碌而不穩的日子,我怎麽可能有這樣的閑心去關心一個女性類娛樂網站……
隻是老板問起來,我倒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是隨便點個頭,還是老實說沒有。
正躊躇著,他又道:“看過我們的雜誌薔薇日誌麽。”
說話的時候他直起身看著我的眼睛,而被這樣一雙深得望不見底似的眼睛注視著時,不要說撒謊,就是開口,對這會兒的我來說,都是比較困難的。
我搖搖頭,臉不知怎的就紅了,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擔心因此而被炒魷魚。
好在因為我的沉默而變得有點僵持的空氣,不出一會兒就被他打破了,微微一笑,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走道架子上有我們最近幾期的雜誌,香港剛過來的,你可以帶回家看看。”聲音很溫和,而溫和的聲音總能輕易讓人定心。
“好的。”我悄悄鬆了口氣。
他瞥了我一眼:“你有點緊張。”
我老實點頭。
他笑了:“我隻是隨便問問,不是考你。easy,pearl。”
這麽說了,所以我也不得不抬頭用嘴角朝他扯出一絲不知道算不算是笑的微笑。
而他繼續道:“其實我想問,如果你有經常上網的話,是否曾經看到一些人撰寫的關於皮膚保養,食療,時尚類的文章。”
這個我自然看過,所以沒有任何猶豫,我迅速點點頭。
“那就好,”又笑:“那麽這樣的文章,你覺得你可以寫嗎。”
“寫……我不知道。”
“你看,最近我們新開了這樣一個專欄,很需要有人原創,而不是轉帖別人的類似帖子來充實這個欄目。你覺得你可以在這方麵幫助我麽?”
“這個似乎應該請專業的……”
似乎知道我準備說什麽,擺手打斷我的話,他眼裏的笑意加深:“在未確定是否有市場價值之前,我暫時不打算做這方麵的投資。pearl,別緊張,我不是一定要你非做不可,隻是問問,你有沒有興趣。”
“興趣……是有的。”其實,我壓根對寫東西沒有興趣。
“那不如試試吧,如果不錯,我可以換你做我們這裏的編輯。”
我立刻點頭:“好,我試試。”編輯比我的工資要高出獎金一千,雖然我對寫作興趣不大,可是對錢,沒人會沒興趣。
“ok,”眼睛微微彎起,那雙燈光下看上去泛著層暗紅色光澤的眼睛,帶著這樣一種神情,讓人覺得他是真的在開心著的,開心得讓你不由自主地也在為自己的決定而開心:“那麽明天下午五點我們有個會,你也一起來參加吧。”
說完,他從我身邊繞過,朝他辦公室裏走了進去,而我隻來得及說了聲再見。
長長的金發掃過我臉側時帶過一絲淡淡的香氣,很熟悉。我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門裏,外頭一陣風吹過,悉索一片輕響,那些彌漫在天井裏濃鬱的味道透過窗從外頭卷了進來,甜得悄然,香得漫不經心,正如他發絲上的味道。
薔薇花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