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在婚禮上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混亂之後,林絹和她的叔叔嬸嬸匆匆忙忙把我送去了鎮上的醫院。

一路上血就沒止過。長這麽大還頭一次看到那麽多血用那麽快的速度從傷口裏往外流,你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但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在皮膚上爬,這感覺比單純的疼痛還要可怕。可還得慢慢熬著,因為鄉下路燈少,房子密度又散,出了村一眼望過去整條路上黑漆漆的,再加上剛下過雨,車子根本開不快。

路上林絹和她叔叔嬸嬸沒少安慰我,可是他們說了些什麽,除了林絹她嬸嬸當初被菜刀割破過手的故事之外,我什麽都沒聽進去。車子裏巴掌大快地方很快被血的味道占滿了,那種鐵鏽一樣的味道,林絹握著方向盤的手不停地在哆嗦,我被她的表情弄得怕透了。

一路欲哭無淚地趕到醫院。

從小到大對醫院有種天生的恐懼,那裏那種莫名被消毒水弄得很壓抑的環境,而且那裏最容易看到一些不幹淨的東西。

不過這天我什麽都沒注意,那種天生的恐懼感,那些消毒水的味道,或者有沒有看到什麽不該看到的東西。

一路直到急症室,我的腦子裏都是一片模糊的,直到縫針的時候才清醒了點,因為縫針很疼。都不給你打麻藥的,就那麽一針一針往裏紮,我眼睜睜看著,這麽大個人,想哭沒好意思哭,隻能壓著嗓子哼哼。將近一個小時的治療感覺就跟上了一圈刑,縫完後連路都走不動了,是被林絹她叔叔給架出去的。

包紮完了傷口屁股上又挨了幾針之後,總算可以回去了,因為醫生說這樣的傷不需要留院觀察,我也樂得這樣。倒是林絹吵著要他們負責點看,又追問是不是要輸血或者輸液什麽的,估計在她眼裏,我剛才流的血她以為已經快把我抽幹了。

回到村裏婚宴早已經散了,一些人還在鬧新房,我們兩個回避著進了林絹她三奶奶住的那棟屋安頓下。因為婚禮上見血已經是很不吉利了,我們又剛從醫院回來,新人的地方不能去怕衝撞了別人的喜氣,所以隻能從邊上的門進她奶奶的老房子。老人家住的地方不在乎這些。

其實接觸多了,覺得林絹她奶奶人挺好的,雖然話很少,看上去也比較嚴肅的樣子。

她給我們準備的兩間屋都是朝南的,地方不大,整理得幹幹淨淨,被子都是新的,聞上去有股曬過太陽後的那種焦香味,顯然是為此特意準備過。可是林絹有沒有感覺到,我依舊不知道。她什麽都不說,隻張羅著把我塞進被子,然後關窗、倒茶、給我掖被子,把自己搞得很忙碌,就是不正眼朝進進出出給我拿這拿那的她的三奶奶看過一眼。

就這麽折騰了大半夜,給我熱了碗參湯看著我把它喝完,三奶奶才回去睡了。她一走林絹也被我勸回了房間。因為奶奶一走,林絹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從天氣到婚禮到我的傷,她抱怨個沒完沒了,我想大概是因為她緊張,她一緊張話就特別多,而且說話頻率快得像放機關炮。

這頻率會讓我感覺傷口很疼。

她走後房間裏一下子就靜了下來,真的靜,什麽亂七八糟聲音都聽不見的那種靜。躺了會兒心跳總算恢複正常,傷口也不再疼得那麽厲害了,隻要不隨便去動它。於是開始胡思亂想,想著一天裏一通電話都沒打來過的狐狸,想著鋣,想著今天幾次碰到的那個沉默的帥哥,想著婚禮上我突然受的傷,想著林絹剛才說的話……她說,怪了,好好的一隻杯子怎麽會炸了,難道是啤酒的問題?

這問題我也想不通,好好的酒杯為什麽會在我手裏突然碎掉,按理說,這種玻璃平時就是砸在地上也不一定能粉碎。當然,更不可能是啤酒的問題,這樣的問題也隻有林絹問得出來,地球人都知道,氣體隻有在密封的情況下才容易膨脹發力,酒杯那麽大個口,你叫它哪來的地方去蓄積爆炸的氣,那是啤酒,又不是裝了一杯子硝酸甘油。

想不出原因,於是隻能覺得自己很倒黴。

而當時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倒黴,這隻不過是一切的開始而已。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種很癢的感覺把我從昏睡狀態裏拉了回來。

清醒過來天依舊漆黑一團,我感覺自己兩隻眼睛很癢,一種又刺又脹的癢。想伸手去揉,可是手動彈不了,後來發覺腳也是。整個身體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壓住了似的,一點點都動彈不了。

我一個激靈。

腦子裏第一個反應就是不會讓什麽東西給厴住了吧……可是我手上有姥姥留給我的珠子,而且因著這串珠子,我已經有十多年沒有被厴住過了。

那這會兒我全身這種感覺又是什麽?

想著,心裏頭冷不丁涼了一下。

姥姥說如果被厴著了,就想辦法讓自己動一動,隻要動一下就好了,那東西就跟桌子上一層灰似的,看上去厚厚的很沉,隨便吹口氣就散,是個紙糊的老虎。

可是我根本動不了。

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輕房間每個地方,我甚至還可以聽到隔壁房間裏三奶奶打呼嚕的聲音,可我就是沒辦法讓自己稍微動那麽一下。半晌感到脖子邊好象有什麽東西在對著我一下一下吹著冷氣,我轉著眼珠子想朝邊上看,可是什麽都看不到。

我心繃緊了。

想出聲叫,但嘴裏發不出一點聲音,嚐試著想扭一下頭頸,剛一用力,耳朵裏轟的一響,好象整口江在耳朵裏倒翻了,我隻覺得一邊太陽穴昏天黑地一陣尖銳的疼。

那疼讓我身體條件反射地一抽,隻那麽一下,身上那種被什麽東西給壓著的感覺消失了,我嘴一張,一聲尖叫:“林絹!!林絹!!!”

“啪!”燈亮,刺得我眼睛一陣生疼。

閉上眼下意識鑽進被窩,片刻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我奔了過來,坐到我**,手伸進被窩把被腳朝邊上掀開:“怎麽啦寶珠??”劈裏啪啦機關炮一樣的話音,是林絹。

我睜開眼,眼睛依舊是刺癢的,被燈光照得有點睜不全,可是臉被她抓著,所以隻能勉強抬起頭,迎著光線朝她看了一眼:“絹,我……”

“啊!”沒等我說完,她對著我一聲尖叫:“你的眼睛怎麽啦?!!”

“我的眼睛……”被她這種樣子嚇了一跳,我剛被燈光穩定下來的心髒又開始亂跳起來,掙紮了一下把身子撐起,冷不防碰到手的傷口,痛得我一咧嘴:“哇!”

“怎麽啦?出什麽事啦?!”正捧著手抽氣,門再次被推開,林絹她三奶奶睜著雙惺忪的睡眼站在門邊上對著我倆看。

片刻目光停在我臉上,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幾步走到我身邊,捧住我的臉:“怎麽回事,你碰過啥不幹淨東西了閨女?”

我被她們先後的表情弄得僵住了。

隱隱覺得有什麽很不好的事情在我臉上發生了,我看了看三奶奶,再看看林絹,用力睜了睜我那雙不知怎的異樣厚重的眼睛:“絹,拿鏡子給我。”

“別看了,你先躺著。”一邊把我往**壓,一邊看向三奶奶:“快把叔叔他們叫來,快啊!”

“哎!哎!”應著,匆匆忙忙朝外頭走去,我看著三奶奶的背影突然有種很不祥的感覺:“絹!把鏡子拿給我!”

“別看了別看了,就是有點腫而已。”拍著我的肩膀,她好聲安慰我。

而她這種樣子讓我更不安了,一把推開她的手,趁她還沒反應過來,我一骨碌爬起身直奔向梳妝台那麵大鏡子,對著鏡子裏的人仔細一照,這一看差點沒把我的魂給嚇了去。

鏡子裏那是張什麽樣的臉啊!

腫得跟隻豬頭似的,兩邊的臉頰都透明了,從太陽穴到腮幫子,朝外微鼓著在燈光下隱隱發光,像鍍了層釉似的。而更可怕的是我那雙眼睛。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給感染了,上下眼皮紅得像肉凍,朝外鼓脹著,把本來還不算小的兩隻眼睛擠成了一條線。

怪不得剛才怎麽睜都覺得睜不開來,都腫成這樣了,還能睜得開嗎……

牙關節一陣發抖,對著鏡子裏這張異形似的臉。

“絹……”話還沒出來,眼淚先下來了,我腳一軟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怎麽會這樣……”

當晚我再次被送進了醫院,因為林絹扶我上床時發覺我身上很燙,量下來一看體溫超過39度,所以等她叔叔嬸嬸一到,幾個人二話不說把我架上了車。

進醫院後我整個人就開始覺得不行了,之前在家裏沒有感覺到的症狀,不知道是因為吹了夜風還是一路上的顛簸,一進醫院聞到那股濃烈的消毒藥水味,一下子就發作了起來。隻覺得渾身疼,每根骨頭都重得像要從身上垂下來似的,雖然身上裹了兩條毛毯,人還是一個勁地發抖。

林絹嚇壞了,一路上用我的手機嚐試著和狐狸聯係,可是電話打過去始終沒有人接。不知道狐狸和鋣在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這種時候我也根本就沒心思去管這些。隻一味恐慌在我身上的變化裏了,明顯感覺到進醫院後自己的臉比剛睡醒時又腫了不少,特別是兩隻眼睛,癢得恨不得用手去挖。而身上又酸又冷,雖然平躺在醫院的**,可是難受得整個人躺不直。

血樣報告出來後醫生給我掛了幾瓶點滴在病床邊吊著,他說我發燒是因為傷口發炎了,而臉上的腫是因為青黴素過敏。林絹當時就反駁那個醫生,說我們之前來醫院看時傷口處理得好好的,而且還打了抗炎藥,怎麽還會發炎。醫生對此解釋,雖然用了抗炎藥,但並不能保證傷口百分百就不會被感染,也許是因為之後又接觸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引起的。林絹又追問青黴素的問題,她說這是醫療事故。但醫生矢口否認青黴素是他們這裏打的。事實也證明醫生沒有撒謊,因為把之前的病曆卡和打針單子拿出來翻了個遍,確實沒有給我開過青黴素這帖針劑。

於是我們隻有沉默。

當然沉默不代表就能接受這個事實。總也想不通,即使後來這一係列事情過去之後,每每和林絹談起,我們始終是想不通,既然不是在這個醫院裏打的針,而我除了這裏又沒去其它任何地方就疹,那讓我過敏成這副樣子的青黴素,我到底是從哪裏給沾染上的。

吊完點滴後,天已經亮了。

幾瓶藥下去似乎沒有立即發生什麽療效,燒依舊保持在39度以上沒有退,臉還是腫得讓我感到太陽穴發疼。兩隻眼睛倒是不癢了,不過也已經腫得差不多已經睜不開了,我猜之所以不癢,肯定不是藥起作用了,而是它們根本就脹到了極限。

醫生讓我留院觀察,我沒答應。我想回家,回城裏的大醫院徹徹底底做個檢查,因為我始終對青黴素的事情感到可疑,並且耿耿於懷。林絹也是這麽認為的,所以雖然叔叔嬸嬸的意思是讓我留在醫院,她還是堅持著把我帶回了三奶奶家。

其實坐在後車廂一路顛回去的時候,一度我是有點後悔的,因為車顛得我難受得想用什麽東西把自己的骨頭砸碎。想起從林絹家到我們住的城市那段不算短的路程,我不由得擔心我是不是能夠扛得住。萬一中途又發生什麽病變怎麽辦,至少在醫院,還是隨時能得到必要的治療的。但是想到回去後可以得到的徹底的治療,我還是決定忍。

半頓飯的工夫總算進了村。這會兒天色還早,很多人都還沒起床。蒙著層晨霧的田埂上隻依稀一兩道身影在那邊慢慢晃動,遠遠幾隻野狗聽見了引擎的聲音,一路追了出來,又在摸不找的地方跟著車甩著尾巴汪汪叫。

再轉個彎,就能看到林家大院了。大院正門鎖著,新漆的門上兩個光鮮的“喜”字,門下滿滿當當一層紅豔豔的碎片花似的鋪了一地,是昨天晚上放完了之後留著裝點個喜氣的鞭炮。

車子轉個向駛向大院的邊門,林絹的嬸嬸把裹得像隻粽子似的我從車座上扶了起來。

“來,寶珠,沾沾喜氣。”經過那片碎紅的時候,她對我說。我一邊發著抖一邊循著她指的方向對著那片熱鬧的顏色看。正準備聽她的話沾染點喜氣,冷不防眼角邊什麽東西一閃,把我困難地縮在腫脹眼皮子下的視線給轉了過去。

下意識朝那東西閃過的方向看了一眼,就看到剛才車子開過的方向,那道大門邊上不遠處一棵槐樹下頭,一個人站在底下盯著我看。

白色的襯衣,白色的褲子,在被雨水衝成了黑色的樹幹邊看上去突兀得有點刺眼。意識到我的目光,他又看了我一眼,而我隨即認出這張臉,是昨天連續碰到過三次的那個不知道是新人哪一方親戚的男孩。

“看什麽呢?”正對著那方向繼續看著,車停,林絹拉開車門拍了我一下。我回過頭由著她和她嬸嬸把我扶出車。站穩腳步等著她去泊車的時候我又朝那棵槐樹下看了一眼,那男孩已經不見了。隻剩下黑漆漆一根彎曲的老樹映著身後一片被霧氣彌漫的田埂,不知怎的,看著身上冷不丁一陣陰惻惻的冷。

忍不住一個寒戰,我兩條腿又開始抖了起來,這當口林絹的三奶奶從屋裏頭迎了出來,見著我這副樣子,匆匆忙忙帶著他們幾個人連抱帶扶把我弄進了屋。

沒想到前腳進屋,突然一潑急雨沒頭沒腦從天上灌了下來,毫無防備之間,勢頭大得像山倒。

那時候林絹剛從樓上拿著她的行李下來。就那麽眼睜睜看著天突然間黑塌了下來,然後卷下那麽大片雨。本想等上一兩個小時等它勢頭過了再出門,卻又一次沒有想到,這麽大的一場暴雨,本來說什麽一兩個小時也足夠它倒的了,沒想到一直到當天天黑,愣是沒見收過一點勢頭。

這一來把我們給弄僵了。

本來從醫院急急出來,就是為了能早點帶我回城去大醫院治療,沒想到人還沒上車,這場雨就倒了下來,下得連對麵的樹影子都快看不見。這下可好,城裏回不去,鎮上的醫院也去不了,我們愣是被這一場連氣象預告都沒播報過的暴雨給困在了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