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拿出來的一瞬我頭腦覺得有點恍惚,因為一些不該產生的感覺。

一個人的記憶最早可以從幾歲開始?

一個人對一件事的記憶最多可以保留多久?

聽說過幾個版本的說法,每個版本都不太一樣,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人的記憶像個很深很深的倉庫,從最初到最終,無數的記憶被一個個儲存進去,有些標誌特別明顯的,會被記得特別深刻,有些標誌不那麽明顯的,會隨著時間的過去而逐漸沉澱在記憶的最深處。偶然被一些事一些東西喚出一星半點的印象,雖然不那麽明顯,我們把它稱作為潛意識。

我潛意識地再次感覺到眼前這個場景的熟悉,在二叔把那隻盒子裏的東西拿出來的一刹那。

被二叔從盒子裏拿出來的是五根足有四五寸長的釘子。

離得不算很近,在二叔手裏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有看清楚釘子的具體樣子,可是我卻知道它們是什麽樣的,就像它們在我記憶裏活生生存在過。它們是那種做工很粗,類似那種用來釘一些樟木箱之類大型家具的釘子似的長釘。不過特別的是,雖然釘子本身做得粗糙,但釘帽卻細巧得緊,表麵一朵梅花似的分成五個瓣,上麵還班駁留著些金漆的痕跡。而就是這一點讓我印象尤為深刻,雖然我沒辦法想起來到底是在哪個地方哪個時候留下的這樣的印象。

事實證明我的這層模模糊糊的印象並沒有錯。

被二叔用力『插』在桌子上後釘子很完整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和感覺中一樣,它們粗糙而陳舊,隻有頂部一點在燭火裏微微閃著光,那是還沒被時間侵蝕掉的幾塊金漆。自釘帽下一指寬處開始,通體被一層綠鏽蓋滿,隱隱爬著些暗紅『色』的痕跡,沿著釘身蜿蜒纏繞,不經意看過去,就好象一道血在釘子上爬。

但我到底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可以肯定我從小到大從沒見過這樣一種釘子,但在第一眼看到它們的那瞬,我竟然有種曾經見過它們的強烈感覺。

我甚至知道它們的用處。

表麵看上去,它們像是釘樟木箱專用的長釘。

可是它們不是,甚至可以這麽說,一般人家裏決計是不會去弄來這樣的釘子來打家具的,因為它們的用處根本不是被用來釘家具。

它們是用來釘人的,釘死人。

突然覺得腦門心微微一陣酸麻,像是有什麽尖尖的東西頂著腦門這層皮在往裏鑽,不由自主一層雞皮疙瘩,我乍然間想起了幾年前獨自在火車上所碰到過的一些事情。

那個腦門心被釘了顆釘子的紅衣服小女孩,那個被一釘子紮死的走屍人……

除了狐狸我對誰都沒說起過的一個秘密,這段可怕的經曆已經在心裏被我刻意壓得很深很深了,而這會兒一下子被這根釘子給喚了出來,突然得讓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

直覺二叔可能會要用這釘子做些什麽,我一個冷顫。

這時二叔忽然朝我看了一眼:“寶珠,二叔對不住你。”

我呆了一呆。

沒來得及回應他的話,二叔他又道:“大老遠把你從城裏叫來,本來想,老爺子最近硬朗了些,十多年了你們一直都沒再見過麵,能一家人都到齊了熱熱鬧鬧吃頓團圓飯,多好。”

說到這裏頓了頓。感覺周圍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我下意識把頭沉了沉。目光依舊停留在二叔的臉上,看著他一根一根把那些釘子從桌子上拔出來,然後再次開口:“可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寶珠啊,二叔知道,今晚的事你一定很不理解,”伸出手在整個客堂的人群前劃了個圈,他輕吸了口氣:“我們這群人,大過年的把屍體抬進屋,神神道道的幹嗎來了?你一定這麽想,是不是。還有你這個堂哥,”斜眼看向始終在一旁靜立不動的伊平,鼻子裏低低一聲冷哼:“不知羞恥地做出了這種有違常倫的事,你說我林庚生到底吃錯了什麽『藥』,非要把這麽件醜事鬧得全村都知道。簡直是瘋?都市小說了,是不是。”

“二叔……”短短幾句話把我心裏想的都明明白白說了出來,臉一下子燒得發燙,我抬了抬頭試圖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卻被他擺擺手製止了我的話音。

眉頭微微蹙起,他看了眼手裏的釘子:“其實有些事本來不該對你說,因為當初答應過你姥姥。可眼下……”歎了口氣,再抬起頭,望著我的那雙眼睛目光微閃:“眼下除了伊平,林家就隻剩你這一條血脈了,凡事總該讓你明明白白的,你姥姥泉下有知,應該也不會責怪我這擅自的決定。況且,你也都那麽大了,沒什麽不可以讓你知道的。”說到這裏話音再次一頓。似乎在猶豫著什麽,他收回目光再次看了眼手裏的釘子,片刻又朝身邊八仙桌上那排燒得透亮的蠟燭看了眼。

半晌終於下了決心,微一點頭,彈指敲了敲桌子:“今天就跟你講講吧,二十年前那個和現在差不多的日子,在這塊地方發生的那件事。”

二十年前,差不多是我爸爸和本家剛開始緩解因為他的結婚而帶來的僵局的時候,隻是彼此間因為連著幾年沒有來往,依舊掛不下麵子。而就在那段日子裏,本家發生了一些事,事情大到差點毀了整個村子。

事情發生在86年的春節前夕。

那時候村子遠比現在閉塞很多,誰家有台收音機都是稀罕事,可就是這麽個貧窮落後到連收音機都當個寶的小山村,卻被一條無比震撼的天大事情給炸開了鍋。

河西林家的大兒子林伯昌跟人有染了。

本來這倒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新聞,畢竟村子雖小,說實話一些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偷雞『摸』狗的事也不少,大多睜一眼閉一眼,新社會了,難不成還像地主時代那樣浸豬籠。可這回不同,這一表人才的林家大兒子林伯昌,偷的人不是別人,是自己的親嬸嬸。是林家大當家的——也就是我爺爺,他的弟弟的老婆。

說起來,其實我現在的大伯,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大伯,我真正的大伯另有其人。如果活到現在,他應該快七十了,他是我現在大伯的大哥,後來被我爺爺斷絕了關係的大兒子林伯昌。

一直以來我始終都不知道為什麽那位大伯會被爺爺斷絕了父子關係,家裏人也都沒同我說起過,直到二叔對我說了這件事之後。

那時候大伯是爺爺最得意的兒子,聰明,能幹。還在年紀很輕的時候就能寫會算,是村裏的會計和老師,也是爺爺的驕傲。當時爺爺已經有意要把家裏管事的位置移交給這個大伯,自己好安心養老了,萬沒料到這顆肚子裏有點墨水,被村裏人用敬佩的口氣先生長先生短的好兒子,卻被人撞見和自己弟弟的媳『婦』兒偷偷好上了。

剛開始隻不過是傳聞,一兩次曖昧的舉動讓看到的人有了懷疑,一說十,十說百,漸漸的風言風語傳了開來。隻是因為沒有證據,大多背地裏含沙『射』影地說笑一通,也沒指名道姓說是誰。直到有一天那個媳『婦』突然投河自盡,這件事這才野火燎原般燒遍了村子的各個角落。

聽說是兩人好得太肆無忌憚,不知怎的那麽大膽,幹柴烈火在野地裏就苟合上了。恰巧被趕到地裏送飯的某家小孩子撞見,跑回去急吼吼地告訴我爺爺,不好了不好了,林大哥在地裏打林二嬸,把二嬸嬸的衣服都打掉了!

小孩子尖尖的嗓子叫得忒響,一下子左鄰居右舍的都聽到了,當天就沒見兩人回家。第二天被人發現一具飄在埠溪河上的屍體,被水都泡腫了,從衣服勉強辨別出是那個**的媳『婦』。而林伯昌就此不知所蹤,找遍了周圍的山坳都沒找到他的下落。

這事在當時的年代無異於一道晴空霹靂。

一時間不論是地裏幹活還是茶餘飯後,它成了村裏人津津樂道的一個熱門話題,一來它充分滿足著人偷窺私欲的好奇心,二來因為這事的女主角——投河『自殺』的二叔公的媳『婦』秀蘭。聽說她長得很難看。二叔公打小是個風癱,沒有哪家的閨女肯嫁給他,正好村子裏有個乞丐經過,帶著這麽個醜娃子,爺爺的母親就花錢把她買了下來這個當二叔公的童養媳。人說女大十八變,她嫁到林家十多年都沒見變得耐看一些,卻不知道這相貌堂堂的林家大兒子到底著了什麽道,明明自己的媳『婦』漂亮又賢惠,偏和這麽一個醜嬸嬸纏到了一塊兒。

之後林家的人幾乎足不出戶。

跑哪裏哪裏就有指指點點的身影,作為一個祖上幾代也曾當過官的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他們丟不起這個人。

本來以為,這事隨著秀蘭『自殺』之後能告一段落,畢竟人死都死了,村裏三姑六婆再愛嚼舌頭,嚼個幾天過完癮也就過去了,而失蹤的林伯暢想必是因為覺得沒臉見人所以離開了村子,風平浪靜了,等他冷靜下來之後,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當時,林家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村裏人也是。可誰知道,這件事,隻不過是即將發生的事情的開始而已。

誰都沒有想到之後的一切會變成那樣,在短短幾天之後。

先是村裏的七婆死了。死得很慘,被人發現倒在自家的柴房裏,兩眼直愣愣看著天,嘴裏『插』著根手臂粗的冰淩。以至嘴角邊的皮都裂開了,暗紅『色』的血粘著透明的冰,一張臉扭曲得像是對著那些看著她的人似笑非笑。

當時就把幾個趕來看屍體的人嚇得『尿』了褲。不久,河東趙三嬸的丈夫被發現暴死在**。

和七婆被發現時一樣,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對著天花板,他是被活活掐死的。而掐死他的人是他自己,直到後來屍體落葬,始終沒辦法把他的手從他那隻被自己勒得發青的脖子上拉開。

那之後村子裏開始惶惶不安起來,種種猜測比比皆是,什麽樣的說法都有,有的說村裏有了不幹淨的東西,有人說誰家在過年前的祭拜裏衝撞了哪個神……而最多的說法是林家那個醜媳『婦』死得不甘心,回來要那些捕風捉影說她閑話的那些人的命來了。

一時間人心惶惶,雖然派出所的人言之鑿鑿說那都是亡命歹徒幹的,不要宣揚鬼怪『迷』信,並且大張旗鼓天天在村子附近找嫌疑人,可沒多少人理這一套。當時還都是天天籌備著迎新年的日子,每天入夜就能聽見滿村子爆竹聲此起彼伏,那是用來驅邪用的。聲音可以連續響上一整個晚上,而這樣熱鬧的夜,看不到一個人出來串門拜年。

這無形的恐慌在我大伯林伯昌重新出現在村子裏之後,燃到了一個至高點。

他回來了。確切的說,他或許根本就沒出過這村子。

在當時村裏所有人都在尋找他下落的時候他可能就已經這樣了,僵硬著一副身體,他被人發現倒掛在林家大門的門梁上,頭朝下垂著,把被割開了三分之二的喉嚨拉得老長老長。遠遠看去就像一隻垂著頭倒掛在門上晃『**』的死雞……

全村的人被嚇懵了。

因為隻要是人都已經看出來,林伯昌那個時候已經死透了,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這麽個死得發硬的人,在被人發現到的第一時,居然從嘴裏發出一聲尖銳得簡直不像是人所能發出來的尖叫。

第二天,這個本該已經死的人在棺材板裏悠悠醒轉了過來,而爺爺的弟弟,我的二叔公在那晚之後卻死了,死時的樣子和大伯林伯昌一模一樣。

疑團和恐懼一瞬間像團濃雲般在二十年前這個小小的村莊裏壓得人喘不過氣。

到底是怎麽回事,這一連串詭異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死去的秀蘭不甘心所以回魂報複,還是另外隱藏著什麽更可怕的東西,那麽樣一係列淩厲殘忍的手段,那麽樣一連串沒辦法說得清的命案。

這到底是誰幹的……是人?是鬼?

一夜間過年貼在門上的福神和財神全換成了關公和鍾馗,一時間村裏隨處可以聞到燒香燒紙錢的味道,村派出所更是把『毛』『主席』像都供在了辦公室的桌子上,人心惶惶,哪裏還有誰管這舉止『迷』信不『迷』信,荒唐不荒唐。

就在隔天晚上,爺爺家隔壁一戶人家全家都死了,死前沒有任何不正常的舉止和動靜,隻知道他們家窗洞黑了一夜,第二天整半天沒見人從他們家出來,有人透過窗戶朝裏看了一眼,當時嚇得那人就失心瘋了。

一家五口齊刷刷吊在自家的房梁上,半閉的眼睛在歪垂著的頭顱上正對著窗戶的方向。

之後類似的死亡事件開始頻繁發生。

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一大家子。死因各種各樣,病死的,意外死的,『自殺』的……短短幾天時間十幾口人就那麽去了,像是閻王爺到了此地後忘了離開。然後一場怪病開始在整個村子裏無聲無息蔓延開來。先是感冒般的,咳嗽,流鼻涕,因為大冬天的所以沒人注意,況且那時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村裏那些橫死的人身上,誰會關心這小小的感冒。之後不多久開始有人發燒,吃『藥』好不了,打針退不下,隨著持續的高燒開始肺水腫,整個人腫得皮膚都透明了,那個時候全村人的恐懼才開始轉移到這場突如其來的病症上。當時爺爺全家也都陸續被感染上了,最先是二伯,也就是我現在的大伯,然後一個接一個,直到那時候最小的六姑,無一幸免。唯一沒被這場病染上的隻有我爺爺和大伯林伯昌,自從死裏逃生之後,眼看著他身體就一天好過一天,脖子上偌大一個傷口,不出幾天竟然在當地小醫院拙劣的縫補下愈合了起來。隻是樣子還是可怕的,去醫院見過他的人都說,伯昌那哪還有人樣啊……就好象一個人長著三個人份的脖子,看著寒哪……

而村裏的死亡人數還在逐漸遞增著,短短幾天內越來越多的人染上了那種無名的高燒,染上的無一例外先後死亡,沒染上的人開始爭先恐後往村外逃,可是出村半裏地被擋住了,大雪封山,一場突如其來的雪崩把從村子到省城的路給封死了。

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恐懼了,村裏開始慢慢流傳出這樣的說法,說是不知道是誰看到,如果哪家要死人,當天晚上會看到一個紅衣服的女人披頭散發在那家人的房梁上走過。

當時聽的人半信半疑,可隨著死亡人口的數字逐漸遞增,聲稱見到那個紅衣服女人的人也越來越多,之後甚至連長相都描繪出來了,繪聲繪『色』地說那紅衣女人如何如何美,在夜裏的房梁上走過,美得像仙女似的。

所以絕對不是秀姑回來報複的亡魂。

所以,恐懼的程度隨著對那紅衣女人描繪的形象度的加深,而越漸強烈。

終於在除夕前夜,又一家人家裏出事,是唯一的獨子死了,那獨子是當時村裏老村長唯一的孫子。於是在從事情發生到發展得眼看不可收拾都始終沉默著的他,終於發話了。

他說其實在伯昌的屍體被發現那天,他隱約已經感覺到了這事和誰有關,隻是礙於村長這個身份,所以不敢隨便妄下這種看似荒唐『迷』信的謬論。而到現在他再礙著身份不說倒是真荒唐了,而他的荒唐讓他造到了現實的報應。

他沒了自己的孫子。

他說這一整件事,和林家『亂』倫的事可以說是無關,但也並非沒有一點關係。

他說這些人的死不是別的什麽鬼什麽怪什麽人造成的,而是幾代以來一直守護著這個村子的大『奶』『奶』。

林家『亂』倫的事,可能衝撞到這位大『奶』『奶』了。

大『奶』『奶』是村口那塊烈女牌坊的主人。

不知道是哪一年蓋的,隻知道在爺爺的爺爺還是孩子的時候,它已經立在那個地方了,隻不過那個時候它還是完整的,飛梁畫棟,像個平麵的精美建築。

據說大『奶』『奶』很美,美得跟仙女似的。

據說大『奶』『奶』很貞烈,所以在她丈夫外出經商時,為了不被受了她美貌誘『惑』的家丁玷汙,她用丈夫的配劍一劍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對於這個村子裏的人來說,這位大『奶』『奶』幾代以來,無異於這個村子的守護神。

神怎麽可能做出這種比鬼還可怕的事情來。

所以在老村長這麽一說之後,村裏人是半信半疑的。雖然如此還是聽了他的話一起去村口看那塊烈女牌坊,因為他說,到了那裏,他們自然便信他的話了。

直到見到那塊牌坊,當時跟過去的所有人時一個個都嚇傻了。

原本好好的一塊烈女牌坊一半像被雷劈了似的倒在地上,剩下的一半還在原地撐著,嶙峋的短裂麵對著村子方向,像一塊指著村子的巨大招牌。“招牌”上一片暗紅『色』的痕跡,一件外套在它突出的橫竿上高高掛著,被風一陣陣地吹,可怎麽也吹不下來。

那件外套是林伯昌失蹤當天穿著的。靠近領口一片褐『色』的『液』體,從上到下,星星點點一直濺『射』到外套的底部。

果然是大『奶』『奶』被衝撞了。

當下連夜闖進了離村二十多裏地,那個一人隱居在埠溪河北岸山坳裏的算命先生家。據說這瞎子在三四十年代時是相當有名的一個風水先生,多少地主軍閥請他踏『穴』觀風水,不知道怎麽在最有聲望的時候突然來到了這個小村子,之後再也沒給人掐算過。

那時候全村幾百口人跪在雪地裏求他出山,足足跪了一天一夜,他才從屋裏走了出來。可一靠近村子,他掉頭就要往回跑,被村裏人死活攔住了,求他積積陰德幫大家過了這個關。最後不知怎的瞎子突然哭了,嗚嗚哭得很大聲,末了擦擦眼淚單獨把我爺爺叫到了一間屋子,然後對爺爺說,那東西太戾,他根本製止不了,但既然來了也是命裏注定,所以可以給爺爺一個方子。隻是方子太偏,雖然有效但恐怕會極損陰德。當下割了自己的舌頭寫成一封血書,囑托他看完之後燒了紙然後按裏麵的做即可。又反複強調,這麽一來等於喪盡天良,自己的一生會過得無比艱難,所以到底要不要做,讓我爺爺自己掂量著看。

血書裏的內容直到近些年才被爺爺無意中告訴給我二叔聽,他說那上麵也就短短幾句話,短短幾句話,足以讓人一輩子活在十八層地獄裏永世不得超生。

那上麵寫著:

注定斷根,唯梅花可解。打四寸梅花釘,五枚,東西南北屍天靈蓋釘之,以阻其戾。『亂』倫為罪,誅,穿頭骨以效天譴,意在斷其怒。頭七過後梅花入土埋之,以犀角封,淨物鎮之,二十年後若無事端,則平安。”

說到這兒二叔的話音停了停。

我忍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掂了掂手裏那五枚釘子,二叔的表情在燭光下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後來,你爺爺把最初死得蹊蹺的那四具屍體的天靈蓋用這釘子給釘了,最後一根釘的是你大伯,逃過了被割斷脖子而死的下場,他是被你爺爺給活活釘死的。”

“呀————!!!”

耳邊驟然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尖叫。

冰水灌頂似的把我淩『亂』的大腦激了個透,這當口我邊上那扇窗猛地打開,一股狂風卷著細雪從外頭直灌了進來。

倏地撲滅了房間裏所有的蠟燭,我聽見周圍一片低低的吸氣聲。

不過誰都沒有動,依舊低頭跪在原地,那些人在風裏把頭壓得更低。

“吱啊——吱啊——”窗子被風搖得一陣陣『亂』抖,生鏽的窗框折騰出那些磨擦聲,慘叫似的折磨著人的耳朵,一把抱住自己的頭,六姑對著二叔直跪了下來:“二哥!!二哥別再請大『奶』『奶』了!!我們知錯了!!二哥!!”

“大『奶』『奶』顯靈了,”沒理會六姑的企求,黑暗裏二叔靜靜地道。

拔出一枚釘子走到桌子下那排木板邊,他在老劉女兒那具被水泡腫了的屍體邊蹲了下來:“淑珍,把窗關起來你先出去。老四,把榔頭給我。”

“二哥!!他是你兒子!!!!我們林家就這條香火了!!!!”

“你還在乎這?”冷笑:“他已經被你斷了。”

“二哥你瘋了嗎!!!!”

沉默。接過四叔遞過去的榔頭,用釘子抵著屍體腦門心噗的一聲敲下,二叔抬頭朝六姑看了一眼:“二十年前發生了什麽你也都看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六丫。”

“早就過去了的事,哥哥你瘋了還把它當回事!”

“我瘋!”突然站起手,血淋淋一隻手猛地指向六姑,幾乎戳到她的鼻梁上:“知不知道老陳一家全死了!就在昨兒晚飯前!你跟這小畜生眉來眼去的時候!!知不知道接著會是誰!會是誰!!!會是誰!!!!!”

六姑被他吼得身形微微一滯。片刻突然尖叫出聲,一把抓住他指向自己的手:“那你要怎麽樣!真像爸那時候一樣嗎!!他是你兒子啊!!你下得了那手?!!你畜生嗎!!畜生嗎!!!!”

“我是畜生!!!!”一聲暴喝。啪的下一巴掌扇在六姑的臉上,二叔額角青筋突突地跳:“你這髒東西也有這臉麵說我!給我滾,別來礙事!你給我滾!!”

六姑被他打得一聲不吭。兩隻眼瞪得大大的死盯著他看,片刻一聲大笑,手猛戳向二叔那張豬肝『色』的臉:“我髒,當初爸做的事就幹淨了嗎!林庚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就幹淨了嗎!!你們幹淨大哥他怎麽會死而複生!這地方有誰是幹淨的!!!誰!!!”話音未落,邊上二嬸急跑過來試圖過來把她拉開,被她抬手猛地甩開,一扭頭朝客堂外直衝了出去。

經過我身邊時我被她狠狠撞了一下,條件反『射』地從地上跳起來追著她的身影跑到客堂外,她的身影已經不見了,隻雪地裏一串細細的腳印,淩『亂』而憤怒,直通向院子深處。

“寶珠!把她追回來!快!”耳邊響起二嬸焦急的話音,沒多考慮,我追著那串腳印的方向奔了出去。

追過兩個彎口不見了雪地裏的腳印,我站在樓道間倒一時沒了方向。

周圍一片暗沉沉的,剛才出來得急一時忘了帶個手電筒,這會兒除了雪地熒熒的反光,周圍的樓房長廊一片混沌的漆黑。

“哢嗒……”正準備轉身往回走,身後一陣細碎的聲音,突兀間讓我驚了一驚。

回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一眼望見一道身影在前麵長廊裏走了過去。身影側對著我,手裏一盞燈照得那張蒼白的臉輪廓很清晰,是六姑。

“六姑!”忙對著那聲音喊了一聲,我趕緊跟著跑了過去。

剛跑近就看到她的身影已經穿出長廊,踏上了外麵那條廊橋的樓梯。那條廊橋是直通後院的,蹬蹬蹬徑自上了梯子,她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叫聲。

“六姑!”趕緊又叫了一聲,趁她腳步一頓我急急跟了過去。

三下兩下跑上梯子,再看,她身影已經靜靜站在了廊橋的那一端。

那端連接著北屋和爺爺老屋的分接處,一個『露』天的走道短短接在正中,她就站在那中間背對著我。

“六姑!等等我!六姑!”邊叫邊朝著她跑近,突然廊下咯嗒一聲輕響,似乎把她給驚著了,她低頭往下看了一眼,然後快步朝下走去。

等我加快了步子跟到樓梯口時她已經不見了,一串細細的腳印從我腳底下彎彎延伸到前麵的老桑樹,桑樹對著爺爺老屋的門。

我站在樓梯口看著那道門遲疑了一下。

正思忖著要不要跟進去,這時眼前一亮,爺爺那屋的燈點著了。

朦朦朧朧一團暈黃透過窗簾斜斜打在窗邊的桑樹上,不是很亮,卻讓我腦子裏倏地一陣雪亮。六姑她沒辦法說服我二叔,所以是不是找爺爺來了。也是,主屋裏現下這種樣子,顯然能在這種情形下壓製二叔的隻有爺爺了。

當下不再猶豫,我快步朝著爺爺的屋子跑了過去。

屋子裏依舊和前幾天來時一樣,空空『**』『**』,透著股關了門也遮擋不住的穿堂風。

桌上幾樣點心仍然整齊擺放著,那『色』彩似乎是整個客堂間唯一的熱鬧。一些淡淡的熏香味透過門簾從裏屋散了出來,隱約夾雜著一些低低的說話聲,我留意到那道門簾下有著高跟鞋細細的腳印。

於是走過去挑開簾子,我進了裏屋。

裏屋的走道裏很暗。

可能是怕老人凍著所以裏麵的暖爐燒得很熱,一進去隻覺得一股窒息的悶,空氣裏熱得有點濕濕嗒嗒的,連同屋子裏上供點的香味道也怪異了起來,一種粘糊糊的香,刺鼻得讓人頭疼。

忍不住想先出去透個氣,剛轉身,身後門突然吱呀一聲響開了一條縫。

我狠吃了一驚。

跳起身頭一個反應就是想朝外竄,回過神發現門雖然開了,可是卻並沒有人從屋裏出來。隻隱約一絲燭光從房間裏斜了出來,屋子裏的說話聲沒了,周圍一下子變得死寂。

“……爺……爺爺……”半晌沒聽到有人再開口,我忍不住對著那扇門輕輕叫了一聲。

門裏沒人應我。

踮著腳又朝門那裏走近了幾步,我再開口:“六姑……六姑你在不在?”

依舊沒人應我。

門裏一片悄無聲息的靜,連爺爺的咳嗽聲都沒。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了,轉身想走,可不知怎的手卻不聽使喚似的伸向了那扇半掩著的房門。等意識到的時候門被我推了開來,腳步不由自主朝前跨了一步,我朝門裏探進半個頭:“有人嗎……”

房間裏一個人都沒有。

甚至連一張床一張凳子都沒有。

幾平方米一個不大的空間裏隻有一隻紅木供桌擺放在中間,上頭依次疊放著無數牌子,還有數根燃得高高的大紅蠟燭。

整個房間就是被這些蠟燭給染亮的,一溜直橫排在桌麵上,前麵一隻香爐裏大蓬得香把整個房間熏得煙霧疼疼。

再往下看,供桌下麵那樣東西看得我生生驚出頭冷汗。

那是隻紅漆棺材。

六角型的棺身上蓋著張描金棺材蓋,蓋子半開著,一頭罩著棺身,一頭斜在桌腳邊,棺材裏大紅的緞子堆得幾乎要滿溢出來,血似的一團團塞在裏頭,那中間隱隱『露』出張臉,臉『色』發黑,臉上的褶子棗皮似的一道道縱橫起伏。

眼眶和嘴唇都已經幹得在臉上深陷下去了,這讓他一張臉看上去似笑非笑,嘴角隱約『露』出一兩顆黑黃的牙,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曾被這口牙嚇得死活不肯開口叫他一聲爺爺。

這躺在棺材裏看上去已經死了很久的人,是我的爺爺??

這到底怎麽回事?!

幾天前他不是還在和姑姑說話的嗎……

就在剛才我不是還聽見他在屋子裏說話的嗎!!

就在剛才……

突然人一個激靈。

想起明明之前還聽到這裏有六姑的聲音,可眼下房間裏除了供桌和棺材外什麽都沒有,爺爺在棺材裏,那麽六姑她在哪兒?!

想到這裏立刻睜大了眼在房間裏一圈掃視,從桌子底到牆角,從窗台到天花板。

根本不可能藏人的,那六姑她到底是……難道她也是……想著想著視線又落到了棺材上,隨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麽可能,她就是個活生生的大活人,我這雙眼睛是不可能搞錯的。但她和爺爺的對話又是怎麽回事,她現在又到底是在哪裏呢??

這片刻的工夫各種念頭在我腦子裏風車似的飛轉著,一邊轉一邊朝外慢慢後退,正準備先離開這房間再說,突然後背猛撞上了什麽,那一下嚇得我差點魂沒飛了去。

“誰?!!”一聲尖叫,沒來得及轉身,我的嘴被身後兀然伸出的一隻手牢牢捂住。

“噓……”肩膀隨即被抓住,隻掙紮了一下,我馬上放鬆了,因為那人身上熟悉的香水味。當下由著他拉著我的手走到屋子中間,在那副棺材前停下腳步,他彎下腰上上下下對著它一陣『摸』索。

似乎是在找著什麽。

半晌重新直起身子目光在屋子裏一圈掃視,似乎聽到了什麽動靜,他耳朵一陣輕抖,突然轉身猛拽著我朝屋子外快步跑了出去。

一路跑到老桑樹下,手剛被鬆開,我反手一拉拽住了他的尾巴:“狐狸??你去哪兒了??我叔叔他們……”

話還沒說完,狐狸抬手朝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轉身朝來的方向看了看,然後俯下身湊近我的耳朵:“收拾收拾,我們準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