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2004
說一聲再見,因為明天我就要離開;
說一聲再見,因為飛翔是我的夢想;
說一聲再見,可能今夜我會感到難過;
說一聲再見,即使我真的不願說再見。
借個背包就出發
2001年6月中國,陽朔
幾年前看過一篇關於陽朔西街的遊記,其中這樣寫道:“在西街一個酒吧裏,一個台灣來的胖哥,拉得一手美妙的小提琴。還有一個吹笛子的本地人,笛音空靈悅耳,當小提琴遇到笛子,那聲音竟是不可思議的動聽。音樂的確是超越時間與空間的,從梁祝到鄧麗君,從羅大佑到甲殼蟲……每一首旋律開始,大家都跟著唱起來,不會唱的跟著打起節拍,早就忘了自己的國籍、年齡、身份。一曲唱罷,紛紛舉杯,高呼Cheers!”
正是這段描述,讓我對西街心生向往,並把這裏當成畢業旅行的首選目的地。
在論文答辯和畢業典禮之間正好有十幾天空閑時間。答辯結束後回宿舍收拾好背包,當天就坐上南下的火車。從天津到桂林,24小時硬座,身體雖然辛苦,心中卻已隱隱興奮。下火車後沒有在桂林停留,而是直接跳上開往陽朔的中巴車。俗話說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要去就去最好的地方。
在陽朔西街找到那家在網上十分著名的四海客棧,討價還價後以15元錢入住。三樓的一間四人房,臨街,便宜幹淨。
坐了一天一夜火車,胃開始抗議了,去了那家同樣著名的“沒有”餐廳。看到門口的廣告牌上寫著“沒有不好喝的啤酒,沒有不好吃的食物”,名字起得很聰明。點了一杯啤酒和一份牛排,麵朝西街,一邊吃一邊看來來往往的各國遊客。
西街首先是背包老外發現的,某位仁兄在被背包旅行者奉為聖經的《孤獨星球》(LonelyPlanet,下文簡稱L.P.)裏介紹了陽朔西街和周邊的田園風光,西街就成了許多背包客的集散地。有人說中國人開始背包旅行就是從陽朔西街開始的,這話有點兒道理。以前中國人想要離開自己生活的地方遠行,簡直是一種奢望。曾經有一首流行歌曲唱出了這種無奈:“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時間的時候我卻沒有錢。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可是有了錢的時候我卻沒時間。”等社會開放了,大家終於有錢有時間可以去旅遊了,可跟著旅遊團又不舒服,於是那些不想被束縛的旅行者成了背包客:拿起背包就走,喜歡哪裏就待在哪裏。
其實到了西街,哪兒都可以不用去了,坐在街心的露天酒吧裏,一杯咖啡、一本書、一盤CD。要我做神仙,我就會反問,那我現在是什麽?
陽朔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很容易讓人放下戒備去結識陌生的朋友。拋下煩惱,讓自己放縱於酒吧音樂中,午後陽光下,寂靜老街裏。很多遊客經過時,經不起這份**,留下來,數月數年,成了這兒的隱士。大隱隱於市,他們中很多人在西街有一家店,但他們又和普通生意人不同,他們坐在一起談論的是麗江、香格裏拉、喀納斯與西藏。或者消失一段時間,再回來,又帶回一段美麗傳說。
2001年上半年,大四的第二個學期,我在天津一家知名外企實習。同去實習的許多同學畢業後都留在那家公司工作,而我卻在實習三個月後給老板和同事發了一封辭職信。在信的最後我寫道:
Justsaygoodbye,tomorrowIwillleave.
Justsaygoodbye,mydreamistofly.
Justsaygoodbye,maybeIwillfeelbadlytonight.
Justsaygoodbye,evenifIreallydon’twanttosaygoodbye.
(說一聲再見,因為明天我就要離開;說一聲再見,因為飛翔是我的夢想。說一聲再見,可能今夜我會感到難過;說一聲再見,即使我真的不願說再見。)
隨後我就用自己賺到的第一份工資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背包旅行。記得那個碩大的背包是找韓國同學薩姆借的,還借了一把瑞士軍刀,除了增加一點兒心中的安全感,並沒有太大用處。
現在看當時寫的文章,背包走天下的思想已經在心中安家落戶了。就是一個人,一個背包,四海為家。
速辭兩份工作赴歐洲
2002年9月荷蘭,格羅寧根
粗大的纜繩被緩緩解開。雖然纜繩表麵已被磨得綻裂,卻絲毫不妨礙它的結實。生了鏽的鐵錨被同時拉起,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這是一艘大號帆船,除了船身覆蓋了一層鐵皮,其餘用料都是結實耐用的棕褐色木頭。帆船駛出碼頭,把岸上的風景拋在身後。
船上載著船長夫婦,兩條黑白紋路相間的大狗,一條叫Hello,一條叫Goodbye,還有十來個和我一樣臨時客串海員角色的遊客。我們要和船長夫婦生活兩天,一起揚帆出海,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感受海洋的浩瀚。
帆船一路向西駛去,目的地是荷蘭與英國之間的一片廣闊海域,今晚要在那裏過夜。天氣晴朗,隻是風向不定。每個海員都有自己的分工,誰負責解帆布,誰負責拽桅杆,大家按照船長的指令在順風時扯起風帆,逆風時又趕緊拉下。來來回回七八次,人人頭上都浸著汗水。
船行三個小時,已是黃昏時分,前後左右再也看不到一塊陸地。西邊的天空像一塊燒紅的炭,燦爛的火苗要將世界吞沒一般。
船長說,已經抵達今晚過夜的地方,大家可以休息了。一些人到船艙做飯,剩下的擦幹額頭上的汗水,裹緊衣服,坐在甲板上看日落。我也擠在他們中間,雖然可以相互取暖,可傍晚的海風仍讓人瑟瑟發抖。
一直忙碌,還沒看清船長的模樣。他坐在船頭,40歲上下年紀,灰白的頭發和胡子,紅褐色麵龐。他仍穿著短袖,露在外麵的胳膊上隨處可見疤痕和刺青。船長老婆站在他旁邊,臉上的皺紋竟然多過她的丈夫,也把短袖襯衣紮進牛仔褲,顯得十分幹練。
船長和船長老婆並不互相對視,都把目光投射進幽深的海洋。他們的神態讓我想起海盜,那豪氣衝天的北歐海盜。
拜倫有一篇著名的詩體遊記,叫做“海盜生涯”,詩篇的開頭這樣寫道:
暗藍色的海上,海水在歡快潑濺。我們的心是自由的,我們的思想無邊。
量一量我們的版圖,看一看我們的家鄉。這全是我們的帝國,它的權力到處通行。
我們過著粗獷的生活,在風暴動**裏。從勞作到休息,什麽樣的日子都有樂趣。
船長夫婦的生活也是這樣的吧。日日辛苦勞作,與海浪搏鬥,與海鷗嬉戲,有時也會像現在這樣,在風平浪靜的時候,把篤定的目光投向深海,就像驕傲的君主,無邊的大海就是他們的疆域版圖。
莫非他們就是海盜的後裔,遺傳或者宿命讓他們選擇了這樣的生活。
我崇拜這樣的人,向往這樣的生活。
大學時代結束了,那人生最華彩的篇章。為了把四年中最寶貴的記憶定格,我用2001年暑假的兩個月時間做了一個個人網站。網站內容分成三個部分:大學、家人、天下。其中大學板塊分量最重,記錄了大學生活的點點滴滴,而天下部分隻有大學時代的幾次旅行和沿途所拍的一些風光照片。沒想到正是這個網站,成了我職業旅行生涯的起點。感謝那個暑假,那個天天宅在家中學習Flash,Photoshop,Dreamweaver等網頁設計軟件的暑假,那個把我的想法畫成草圖,然後在電腦屏幕上實現的暑假。
暑假結束後我沒有馬上找工作,而是先用之前打工剩下的錢去了趟五台山。記得在廟宇中吃素齋,吃壞了肚子找不到廁所,就在五台山山頂拉了一泡,正所謂來於此地還於此地。還記得在網吧上網,看到一條新聞占據了所有網站頭條,它的視頻如同恐怖大片:紐約世貿大廈正轟然倒塌。
回到天津後,我找了一份與海運相關的工作,這是我的第二份工作。工作內容就是每天給客戶打電話詢問艙位情況,再製作成Excel表格交給網管更新。兩個月後辭職,不是不能勝任,隻是覺得無聊。
2002年的春天我一個人來到北京,找了第三份工作,在一個谘詢公司做物流分析師。每天從網上搜集各種與物流相關的信息,從網站配送流程到倉庫分布是否合理,然後製作成簡報,公司再通過銷售忽悠給客戶。
當時租住在北京工業大學附近的一個高層地下室裏,每月房租150元,公用浴室每次五元。後來發現,那個浴室幾乎隻有我在使用。三個月後,我再次辭職,背起行囊去了南中國的廣州和深圳旅行。記得交接工作的那一個星期,想著馬上就可以重獲自由,我的心已經提前飛了起來。
2002年的那個暑假我又宅在家中,把網站升級到2.0版本。增加了“電影”板塊,又在“旅行”板塊增添了許多頁麵。旅行和電影,一直是我僅有的兩個愛好。旅行,讓我可以真切地感受世界;電影,告訴我世界有無限可能。
暑假過後,我來到荷蘭攻讀研究生。上麵那篇文章就是和同學們一起出遊時發生的故事。
一定要去巴黎
2003年1月法國,巴黎
從阿姆斯特丹開往巴黎的夜車。夜行巴士前一天晚上10點出發,八個小時,經過鹿特丹、海牙、根特、布魯塞爾。每一站都會有形形色色的人上車,共同的目的地是巴黎。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旁邊是個黑人,高且壯,目測約有150公斤。他死死地嵌在座位裏,像一塊完整的炭,而我則像一顆脆弱的蛋,對比分外鮮明。
車裏的大燈一直黑著。每個人頭頂都有一盞讀書燈,發出微弱的黃色光線。隱約看到坐在周圍的人,有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一個人占了兩個座位,臉朝下趴著,一動不動,不知是醉了還是死了。最後一排是兩個朋克打扮的年輕人,皮衣皮褲,頭發像孔雀開屏,濃重的彩妝搭配鼻環、唇環,不是人就是鬼。
我的讀書燈一直開著,看L.P.中關於巴黎的章節,到哪裏找最便宜的青年旅館,哪裏有最好的爵士樂酒吧,去盧浮宮和凡爾賽宮的交通路線等,然後再把巴黎的諸多景點在地圖上連成一條可以不走回頭路的路線圖。
對巴黎的好感很小就已萌發,記得初中畢業時班裏流行寫同學錄,我在每本同學錄“你的夢想”一欄裏都寫下“我要去巴黎!”。由於馬上就要中考,班主任查抄了所有同學錄。我是班裏的學習委員,她把我單獨叫到辦公室,說,“知不知道快中考了?!知不知道快中考了?!去巴黎?!能耐大了?!去巴黎?!好啊,有本事現在就去啊?!明天叫你父親來一趟。”
可以分明感到空氣中由六個反問感歎句發散出的一股酸臭氣在我的臉上液化,普通的孩子會被腐蝕,天生反骨的孩子會分泌出一層保護膜。本來寫那留言時我甚至不知道巴黎在哪兒,可年幼的我卻橫下一條心。我一定要去巴黎!一定要!
就這樣看一會兒L.P.,再回憶一段年少時光。看書,回憶。看書,讓我一想到巴黎馬上就會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就興奮。回憶,又把我的興奮催眠。
半夢半醒之間,眼皮像扇沒有關嚴的門,一束明亮光線像強盜一樣登堂入室——車內大燈突然亮起來——於是我徹底醒了。時間是早晨六點。司機通過麥克風刺激著我的耳膜,巴士已經抵達巴黎汽車西站,請不要離開座位,法國警察要進行抽檢。
車門打開,一條警犬一躥而入,後麵跟著兩個法國警察。警犬直接撲向那兩個朋克打扮的青年。警犬顯然訓練有素,就像某些人打架,隻是一個勁兒狂吠,並不采取實際行動。法國警察說,請跟我們走一趟。朋克青年也聽話得很,說走就走,遠不如外表桀驁。
這時身邊的黑人第一次開口說話,他倆抽大麻。在荷蘭軟毒品合法,而在法國是被禁止的。
收拾好背包下車,巴士站和地鐵三號線是一體化封閉設計。黑大個兒帶我找到地鐵站入口。轉乘時和他告別,我用剛跟他學會的法語說襖嗬襪嗬(Aurevoir,法語“再見”的意思),他則張開大嘴露出雪白牙齒齜牙咧嘴地說,栽尖(中文“再見”)。
出站口的台階仿佛通往夢想的道路,就在看到巴黎的第一縷曙光時,我知道,夢想成真了。
那一年的留學時光,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歐洲各地旅行,用遊學來形容可能更加恰當。但由於囊中羞澀,我隻能以各種省錢的方式旅行。比如坐一宿夜車就可以節省一天的住宿費用;比如能走路抵達的地方就不會乘坐公交;比如在巴黎的前兩天我隻吃了從荷蘭帶過去的一斤雞翅和幾片麵包。當時還是冬天,礦泉水一直暴露在冷風中,竟然被凍成了冰塊。但是心中是快樂的,巴黎就在我的腳下,夢想其實並不遙遠。現在想來,那些小小的艱苦與磨難已經變成了寶貴的人生財富。
活著的廢墟
2003年2月西班牙,巴塞羅那
在從巴黎開往巴塞羅那的長途汽車上,我花了六個多小時寫完關於巴黎的遊記。時間化成文字,文字鋪展成厚厚一遝兒稿紙。坐在旁邊的西班牙老頭不時衝我點頭微笑,雖然他完全看不懂我寫的是什麽,但是卻一定看得出我在寫很好玩的事情,因為他看我寫著寫著就會自顧自笑起來。後來我主動找老頭兒學西班牙語,也不貪多,學會四句話就已足夠:你好,謝謝,對不起,再見。
當我用生澀的西班牙語跟老頭說再見的時候,剛早晨六點多。巴塞羅那還沒睡醒,懶洋洋,黑糊糊,冷颼颼,接待著我這個異鄉來客。
我要找的青年旅館在市中心,得坐幾站地鐵。巴塞羅那地鐵站給我的感覺並不好,沒有人氣,偌大的地鐵站連一張廣告海報都沒有。眼前幾個人影晃過,長相雷同,似曾相識,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時又有一個所謂長相雷同的人鑽進地鐵,此人矮矮胖胖,軟軟的頭發趴在頭皮上,腮幫上的胡楂兒泛著青光,與腦海中的形象完全吻合。一拍腦門,桑丘是也。出了地鐵,晨光中的巴塞羅那讓我方向感頓失,在三個當地人肯定的指引下,我拖著大包小包繞了半個小時又回到了剛剛上來的地鐵口,再次看到那個熟悉的地鐵站牌,饑寒交迫的我幾乎暈倒。
找到青年旅館,卻被告知已經客滿,需要等有人退房後才能安排房間。好在我在等待名單中排第一個。坐在公共休息室裏看電視,一個日本女孩主動跟我打招呼。問一些從哪兒來、哪兒人、去哪兒之類的問題。疲憊的我不走大腦地應付著,答案也是簡約得不能再簡約:巴黎、中國、米蘭。她又問我是不是第一次來巴塞羅那,我說是。於是她遞給我一本裝幀精美的小冊子,封麵上寫著“巴塞羅那——高迪的城市”。
在巴塞羅那的隨後幾天幾乎成了尋訪高迪的旅行。貼著“MadebyGaudi”標簽的建築物像一塊塊骨骼,支撐起整個巴塞羅那。
比如米拉公寓,外形像一個巨大蜂巢;奎爾公園,在雕塑中可以看到山川的起伏變化;當然還有聖家堂,高迪把對宗教的信仰化為對自然的皈依。
究竟是怎樣一個高迪,有著怎樣的大魄力,才能在芸芸眾生中脫穎而出,成為後世建築界頂禮膜拜的“上帝”?
高迪出生在一個手工藝世家,上代和上上代都是銅匠。追溯更古遠的祖先,甚至還能找到鐵匠、木匠。遺傳基因讓高迪天生具有良好的空間結構能力和雕塑感覺。我甚至相信高迪作為雕塑家是先於他作為建築師存在的,因為那些鐵片、馬賽克、毛石、鏡麵、甚至碎瓦殘陶在高迪看來都可雕可塑。我還相信高迪同樣是一個出色的音樂家,因為我聽到那一塊塊磚瓦是凝固的音樂,那波浪的建築曲線是流動的音樂,那絢爛的色彩是綻放的音樂,一切都是美的旋律。
聖家堂是高迪最偉大的作品。他把生命中最後46年都奉獻在這裏。1926年6月7日的黃昏,像往常一樣,高迪完成當天的工作從聖家堂到市中心的聖菲利普教堂做禮拜。他漠然於繁華的街道,腦海中仍在構建聖家堂的壯麗——這裏應該用到什麽結構,那裏該用什麽顏色,尖頂的線條是否太突兀……就在一刹那,一輛電車駛過,所有結構、顏色、線條都被封印在他的頭腦中。
五天後,西班牙舉行國葬,72年後,高迪被宗教界追封為聖人。巴塞羅那成為這起交通意外的最大受益者,高迪的若幹建築作品每年為這座城市帶來超過五億美元的旅遊收入。但是悲劇畢竟是悲劇,他死了,聖家堂也死了——人們相信真正的聖家堂隻存在於高迪的頭腦中。雖然直到今天它仍在被續建,每天還有大量遊客在這裏穿梭往來。但這隻是一座活著的廢墟,沒有人可以將封印重啟。
1926年,就在高迪去世後不久,一個日本年輕建築師到巴塞羅那考查地鐵項目。當看到沒有完工的聖家堂時,他驚呆了,我看到東北正麵與西北麵的半圓形牆麵已經建好,但圓頂還沒有完成,抬頭可見灰蒙蒙的天空。鷹架被搭到了鍾樓頂端,巨大石塊上的浮雕環繞著鍾樓。雨中,我懷著沉痛的心情離開了聖家堂。這個年輕的建築師名叫今井建治,回到日本後仍久久無法忘記聖家堂帶給他的巨大震撼,從此放棄了對地鐵設計的研究,成了高迪的狂熱追隨者。
後來年輕人變成了老教授。老教授走上講台,講的仍是高迪,講著講著,老教授竟盈著淚,說不出話來。他那些自命不凡的學生們聽不下去了,對教授由尊敬變成不屑,一輩子跟在別人後邊,能有什麽出息?有個學生偷偷溜出教室,買了張機票,來到巴塞羅那,要看看高迪到底有什麽了不起。這個學生叫石山修武,當他看到未完工的聖家堂時,感受到的震驚並不比老師少多少。他把聖家堂闡釋為被現代主義封印了的神話世界,神話世界通過廢墟與現代連接,而聖家堂就是這樣一座活著的廢墟。日本人講話總是這麽懸乎。
時間一晃到了21世紀。當我站到聖家堂前,生不出隻有建築師才有的心靈感應。但是,80多年前的今井健治先生,40多年前的石山修武先生,和今天的我看到的竟是同樣的景象——巨大的鷹駕,吊臂。這種相同空間不同時間的巧合卻讓我無法不感到迷失,前世,今生,時間仿佛在這裏停滯。這是隻有廢墟才具有的偉力。這讓我相信說話懸乎的日本人有一點說對了,即聖家堂是一座活著的廢墟。
既然活著,那就總有完工的一天。我甚至可以想象,這座規模上僅次於意大利聖保羅大教堂的世界第二大教堂一旦完工,它將會淩駕於世間一切。第一場禮拜儀式定將響徹雲霄,還有那可容納2200人的唱詩席,1500個成人,700個小孩,還有七架管風琴伴奏……我甚至已經等不及,隻不過前路漫漫,這一切還都遙不可期。
我覺得遊記的寫法可以分成兩種。第一種寫自己的故事,就像本文前半段,交代時間、地點、人物,吃了什麽,幹了什麽。這種遊記應該在旅途中完成,除非你有超強的記憶力,否則許多細節很快就會模糊。另一種遊記是寫別人的故事,就像本文的後半段,當然別人的故事還可以演變成藝術的故事,文化的故事,曆史的故事。
對於自己的故事,我通常會在從A城到B城的交通工具上把在A城發生的故事寫出來。對於別人的故事,則需要旅行回來翻閱大量資料後才能寫出來,其實這也延伸了我的旅行。而且我發現自己非常享受這種查資料寫遊記再反複修改的過程,我在每篇遊記中投入的熱情要遠遠大於寫任何一篇經濟學論文。有時為了查找一個典故的出處會耗費掉一下午時間。
但無論在車上寫還是回來寫,其實都是在事後去寫。我從來不會在旅行過程中掏出一個小本子記錄。旅行者的認真不在於記錄枯燥無聊的數字和年代,而在於相識相知的那份感動。
在這本書中我會寫到許多人的故事。他們或者是偉大的藝術家,或者隻是心懷夢想的小人物。我寫他們的探索、他們的思考、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一輩子可能隻做了一件事情,但是做得轟轟烈烈。在他們的身上,我看到理想主義者散發出的耀眼光芒,那光芒也將我前方的路途照亮。
在這裏還想說一下如何打通自助旅行的語言關,對此我有三點經驗:
首先英語一定要好,因為這是唯一通行世界的語言。許多國家在機場、車站、酒店等外國遊客雲集的地方除了標明本國語言之外,還會用英語作出注釋。另外還要有變通能力,就是通過肢體語言來猜測各種夾雜著濃重地方口音的英語。不過一般來說,跟他們打交道無非就是問路、住宿,隻要能把事情辦妥,能不能每句都聽懂倒也問題不大。另外許多人覺得法國人傲慢,不喜歡講英語,無法溝通。我有個竅門,就是你先用幾句最簡單的法語和他搭上話,然後再用英語繼續交流,那他就會很樂意幫你忙了,反正我百試不爽。
不過英語純熟隻是基本條件,要想玩得更好,更舒服,最好再淺嚐輒止地學幾句當地語言。那淺到什麽程度呢?我覺得每種語言隻要能聽明白說出口四句話就足夠。這四句話是:你好,謝謝,對不起,再見。可千萬別小看這簡單的四句話,它們占了我們日常生活對話量的一半。
當你問路時,如果首先用對方的語言說一句你好,人家就會覺得親切,願意停下來耐心指引;當別人幫你的時候,說一句謝謝,人家就會很高興;當你不小心妨礙了別人時,說一句對不起,誤會就會迎刃而解。當你辦完事跟人家道別時,如果大聲地說聲再見,也一定會在對方心中留下一個很好的印象。
那怎麽學,去哪裏學呢?其實根本不用提前很久學習,隻要在去那個國家的交通工具上,比如火車、汽車、飛機。臉皮厚一點兒,主動向坐在你身邊的人請教,他們多半會樂意幫助你。因為對於你來說,通過向當地人學習,可以學到比較純正的語言;對於人家來說,也可以通過幫助一個外國人了解本國語言來打發無聊的乘車時間。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如果把英語比做基本武器,把淺嚐輒止地突擊學習其他語言比做秘密武器,那自助旅行者的終極武器就是微笑了。千萬別小看一張笑臉,它可以讓人們從陌生到熟悉,從而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即使兩個人完全聽不懂對方的語言,但隻要看到對方的笑臉,兩個人就會同時想,嗯,他應該能幫上我。好,我樂意幫助他。所以出門在外,如果你的臉上一直掛著真誠的微笑,旅行一定會暢通無阻。後來我在希臘認識了一個韓國朋友,這哥們兒已經一個人走遍了整個歐洲。但讓我吃驚的是他竟然一句英語都不會講,當然更不用說其他語言了。我想他已經掌握了我所謂的終極武器,因為我看到他的臉上始終洋溢著微笑。
融入當地才是真正的旅行
2003年2月安道爾
在比利牛斯山頂的露天酒吧中,我遇到一位阿根廷青年。他身材挺拔,相貌俊朗,正懶洋洋地曬太陽。我以為他也是遊客,閑聊後才得知原來他不是遊客,就在安道爾工作。他的工作是在一家餐館當廚師,現在是午後休息時間。
他說要在這裏工作三個月,然後換另一個地方,再工作三個月。他已經換過五份工作,算來已經在外麵一年多了。他知道中國有一個大沙漠叫塔克拉瑪幹,他說總有一天要去徒步穿越。
我問他下一站去哪兒?他說還不知道,可能是比爾堡,可能是瓦倫西亞,但絕不是巴黎或者巴塞羅那,他說他不喜歡大城市。
我說給他拍張照片,他同意了。姿勢很帥,像他的人一樣,逆光但是堅定。
這個偶遇的年輕人讓我對旅行有了新的看法。之前,我認為旅行隻是吃喝玩樂,之後,我認為旅行是一種融入當地人的常態過程。隻是當時我沒有那麽長時間像他一樣慢慢享受融合的過程。但是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也會那樣做。
旅行總有奇遇
2003年2月意大利,米蘭
清晨的米蘭火車站顯得異常空曠,幾隻鴿子無精打采地站著,不飛也不動,如同無人圍觀的街頭藝人,喪失了表演的**。
火車一路向北開,駛出米蘭市區不久,城市的繁華和緊張就被意大利北部森林的寂靜和遼闊迅速吞沒。窗外持續著自我複製的單調風景,趕火車時的劇烈心跳慢慢恢複到了平穩的節奏。
坐在對麵的是一對母子,男孩拿著畫筆在空白本子上畫畫,母親在旁邊微笑看著。我從背包裏拿出一個蘋果當早餐,小男孩看了一眼蘋果,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他媽媽。小孩子是極聰明的,幾個簡單的眼神,就把他的需求交代得清清楚楚。
我隻有一個蘋果,顯然把吃剩下的蘋果給他是不合適的,隻能尷尬地一笑。好在他的媽媽從包裏拿出一塊巧克力化解了我的尷尬,小男孩立刻樂不可支。
和男孩的母親聊起來。知道她的丈夫在日內瓦工作,這次是帶孩子去瑞士度假。又問瑞士人說什麽語言,她說瑞士分德語區、法語區和意大利語區。日內瓦是法語區,又說瑞士人都能講流利的英語,讓我不必擔心。
此時火車已經進入阿爾卑斯山南麓腹地,遠方的峰巒輪廓清晰可見,都戴著一頂白色的雪冠。
男孩突然興奮起來。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山腳下出現一片鏡麵似的湖泊。湖中有幾個小島,島上的房子像城堡一樣,灰白色牆壁,暗紅色屋簷,還有高聳的尖塔。飛升的炊煙與四周隆起的煙霧混在一起,氤氳不散,應該有人在島上居住。
我想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幸福也應該是簡單而純粹的吧,世間再大紛爭,心中再多不快也一定會隨著那縷炊煙灰飛煙滅。可這想法剛一成形,車窗外的湖泊和小島就已經消失不見,如同旅途中的一場奇遇。
旅行中總會有許多不期而遇,或者是人,或者是事。那種對未知的向往和期待讓我在旅行生涯裏無法自拔。
聽從內心聲音而活
2003年5月荷蘭,阿姆斯特丹
阿姆斯特丹中央車站永遠充斥著各種噪音。有從其他城市趕到這裏上班或上學的人,他們已經完全喪失對性都的任何好奇,隻是麻木趕路。他們就像洄遊產卵的魚群,隻憑本能,而不需要意識指引。也有自助旅行的人,攤開地圖或者L.P.,仔細搜尋探索這座城市的路途。
清晨的陽光明媚耀眼,我不得不騰出一隻手遮擋陽光,手的輪廓在L.P.的書頁上留下陰影。
L.P.上說紅燈區是性都標誌。緊挨著紅燈區介紹的就是梵高美術館。初中時就已知道梵高,美術課上老師提到他和他的《向日葵》。後來在倫敦的大英美術館裏看到《向日葵》的真跡。朋友說,這幅畫價值連城,在索斯比拍賣行,曾經被拍到4000萬美元。於是當時簡單地想,梵高一定是個有錢人。
從中央車站步行大約20分鍾可以走到梵高美術館。那是一座白色建築,有透明玻璃幕牆,館藏梵高250多幅油畫作品和400多幅素描作品。
在介紹梵高生平的展室裏我讀到:
梵高1853年生於荷蘭;
梵高年輕時從事多種職業,如畫店店員、教師、傳教士等,均被解職;
梵高在生命中最後10年開始美術創作,大部分作品完成於最後五年;
梵高與法國畫家高更曾是好友,後因藝術見解分歧不歡而散;
梵高曾用剃刀割下自己的一隻耳朵送給一個妓女;
梵高生前隻賣出過一幅油畫,還是他弟弟買的;
梵高在麥田中開槍自殺,死時年僅37歲。
展室內柔和的光線安靜地照耀著梵高悲劇性的一生。先前對梵高是個有錢人的判斷被徹底推翻。他竟然窮困潦倒,似乎還有輕微精神病。那到底是什麽原因讓梵高在死後成了大師?
我在展室間穿行,這簡直是一次暢快的郊遊體驗。我看到鳶尾花、橄欖樹、向日葵、葡萄園、老磨房、麥田、星空……我看到大塊大塊色彩的自由塗抹,輝煌的、未經調和的色彩,沒人相信這是一個悲傷的人在創作。畫畫時的梵高應該是快樂的。
他說,一個農夫的形象,一片寂靜的大海,一塊耕地上的犁溝,都是不容易畫的,都是活的,都是美的。他看到了隱藏在平庸下的詩意。他隻是要畫!要畫!要畫!於是他畫,畫布上全是生命的顏色。
梵高從未接受過正規美術訓練,他也得益於此,就像中文係無法培養出偉大的作家,而藝術家的營養來源隻能憑借對生命的深刻體驗。他的畫風漠視正統、常識或者規範。他隻在乎自由意誌的表達,表達對世界、對生命的看法。他認為夜空比白天明亮,他認為紅色與綠色的衝突可以表現可怕的**。然後在畫布上把這些想法呈現,僅此而已。
我甚至以為,梵高成為畫家純屬偶然。隻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碰巧拿起畫筆。他完全有可能成為文學家、雕塑家、音樂家,如果是在今天,他甚至能成為出色的攝影師、設計師或者電影導演。所有藝術門類隻是表現形式不同,最終殊途同歸,百川入海。對生命的透徹感知讓他得以自在遊弋。
隻是,梵高的快樂隻在作畫瞬間才短暫擁有,所以他甘願沉迷,物我兩忘。一旦回到生之現實,一事無成的他又會被嘲笑、被歧視、被排擠,生命充滿矛盾與絕望。
隻有兩種方式可以徹底擺脫——瘋狂或者死亡。前者無法自我控製,雖然他曾試圖逼近。
終於,上帝從天堂看到一顆飛馳而過的子彈,同時,他也看到那塊金色的麥田成了畫布,一個正在倒下的人成了風景。
幾年後我去了法國的聖雷米和阿爾勒。聖雷米有一條以梵高名字命名的小路。小路通往一間教堂醫院,梵高生命中的最後一年在這裏度過。這也是梵高創作力最飽滿豐盛的一年,那些看似平淡無奇的橄欖樹、教堂、醫院都成了他的創作主題和背景。
而在去聖雷米之前,梵高一直居住在阿爾勒。現在的阿爾勒,許多地方都留下了梵高的足跡和色彩。比如那間黃色咖啡館,現在已經改名為梵高咖啡館。正是在這裏,他塗抹下《星夜》;比如那間他曾入住的軍隊醫院,現在已經完全按照梵高在這裏居住時的樣子重建;還有那一座座他作畫時眺望風景的石橋,還依稀可以辨別他繪畫時的前景和遠景。
我一直追隨著梵高的腳步,因為我把他看成自己的一位隔代老師。他告訴我世俗的眼光不重要,自己內心的聲音才重要。他教會我要去細致觀察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視角。
謝謝你,文森特·梵高。
生在養鴨場也沒有關係
2003年6月丹麥,奧登賽
世界,從不同角度望去,會有遠近高低的不同。在他眼中,世界的主角是為愛犧牲的人魚公主,是不穿衣服到處溜達的國王,是聖誕夜晚劃亮火柴等待奇跡發生的女孩……
因為沒趕上從哥本哈根開往德國漢堡的直達特快,不得不在一個叫做奧登塞的小城中轉。小城延續了哥本哈根的建築風格,紫紅外牆搭配綠色尖頂,就像童話發生的場景。教堂是老城裏的最高建築。街道幹淨寬闊,市民喜歡騎著自行車來來往往。
翻開L.P.,與這座小城相關的文字不足半頁,仍毫不吝惜地用去半頁的一半告訴旅行者這裏是安徒生的故鄉。
安徒生出生在一個並不富裕的鞋匠家庭。由於小城閉塞,安徒生的童年在神鬼傳奇的故事中度過。這些故事會讓普通人愚昧,可對安徒生來說,這正是栽培想象力的富饒土壤。
安徒生的才華很快得到戲劇評論家的欣賞,雖然他寫的劇本韻律不齊,甚至還有語法錯誤,但閃現其中的情感衝突卻讓評論家們一致認為,這會成為戲劇界的新曙光。安徒生在貴族資助下進入正規學校讀書,但是因為地位、身份與那些上流子弟過分懸殊,讓青年安徒生成為被他們戲謔的可憐蟲。不過這卻刺激了他的創作**,他的詩作率先在國家級刊物上發表;他寫的遊記被出版社多次印刷;他的劇本也終於在國家劇院首演,觀眾如潮的掌聲告訴安徒生他已經獲得成功。
正是這段青年時期的成長經曆成了那部著名童話《醜小鴨》的創作素材。養鴨場的一隻鴨子因為生得大且難看而被其他鴨子咬、被雞群啄、被女傭踢來踢去。醜小鴨決定到大世界去,在那裏,它發現,原來自己是一隻潔白的天鵝。
至今對《醜小鴨》中的一句話感觸很深:隻要你曾在天鵝蛋裏待過,就算生在養鴨場也沒有關係。
《醜小鴨》寫的是安徒生的自傳,說的卻是一個簡單的道理——是金子早晚都會閃光的。所以,我們要相信,自己在某個領域是塊真金。這是我們戰勝生活磨難的底牌。
圍牆內的世界太小了
2003年6月德國,柏林
薩碧娜藍目深陷,金發高鼻,她的長相與她的名字都在告訴我,這是一個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德國人。
我在問路時認識了她。當時我正要從柏林牆去電視塔,她正巧同路,要去離柏林電視塔不遠的洪堡大學。後來知道她是大學老師,在那所學校教英語。
她帶我穿地道、過天橋、坐地鐵。一邊走一邊聊,聊天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剛剛經過的柏林牆。
我:柏林牆就剩下這麽一小段了嗎?
她:保留下來的就這一段,因為那裏有各國藝術家的噴畫作品。其實柏林牆的水泥部分也不是很長,其他地方用鐵絲網連在一起,那些鐵絲網早就拆除了。
我:記得有一段柏林牆在博拉登堡門那邊,可是這和我剛才看到的那段一個東、一個西,連在一起隻能分開南北,怎麽能成為東西柏林的分界呢?
她:其實柏林牆並不是一條隔開東西的直線,而是一個橢圓形的圈。
說著她要過地圖,用手指輕畫出一個窄窄的橢圓,然後說,這就是原來西柏林的統治區域。
後來翻閱資料,果然如薩碧娜所說,柏林牆最初是由12公裏長的水泥牆和137公裏的鐵絲網圍成的封閉圓環。邊界上的河流、湖泊也被禁止通航,並加以監管。這樣,西柏林就變成了一個孤島,若想在西柏林和東柏林之間通行,必須通過嚴格的邊境檢查。
我:柏林牆倒塌之前你住在哪邊呢?
她:我和媽媽住在東柏林。
我:後來柏林牆倒了,東西柏林可以自由往來,你覺得哪個柏林更好呢?
她:要說繁華,西柏林那邊更好一些吧,畢竟人家經濟實力強。而東柏林這邊還保留著民主德國的痕跡,能找到許多馬克思、恩格斯的雕塑。
我:柏林牆被推倒那天,你是不是很激動?
她:那當然了,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那天白天(1989年11月9日)其實也沒什麽不同,可是到了晚上八點,幾乎所有東德電視台都在轉播我們市委書記的電視講話。他宣布,民主德國政府將廢除對東德人旅行自由的限製,決定即時生效。我發現本來已經安靜下來的街道突然熱鬧起來,不對不對,是沸騰起來,像開水汩汩地冒泡。我也坐不住了,跑到大街上,混進同樣興奮的人流。開始我還不知道去哪裏,後來大家不約而同地朝柏林牆聚集。我們走到一個邊檢站,那裏已經聚集了幾千人。所有人都在高喊:自由!自由!自由!邊檢站的長官不敢放我們通過,因為一切來得太突然。我們看他表情十分尷尬,一會兒打電話,估計是在跟上級請示,一會兒又過來安撫我們。後來,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樣,柏林牆在那夜倒塌了,無數東柏林人擁入西柏林,去和他們失散多年的親人團聚。後來我和媽媽也去過西柏林,可是沒有找到我父親。
說到這裏時我看到她的神色暗了下去。這時我們乘坐的S線地鐵已經到了亞曆山大廣場站,柏林電視塔就在廣場中心,我們互道再見。雖然再次見麵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不過我倒是衷心希望薩碧娜可以再次見到她的父親。
關於柏林牆的故事還有很多,薩碧娜的故事是我親耳聽到的,還有更多的故事被各國藝術家用靈感和創意塗抹在現存的牆上。故事的構成元素並不複雜,無非就是鐵絲網、圍牆,還有一群人,在試圖翻越這些鐵絲網和圍牆。
一麵牆上畫著被放大的手和腳,手拽住腳,腳要努力往上爬,手在使勁向下拉。從靜止的畫麵看不出誰的力道更強,可是暗灰的色調告訴我們,手勝利了。1961年,18歲的彼得試圖翻越柏林牆。他已經爬到牆頂,隻要再加一把勁兒,他就可以看到西柏林的土地。可就在這時,槍聲響了,小彼得滑回東柏林一側。悲劇並沒有就此完結,身中數彈的小彼得倒在柏林牆下,竟沒有一個人過來救他。小彼得終於流盡最後一滴血,停止了呼吸,在他藍色的眼睛裏映出的,依然是東柏林的天空。
還有一麵牆上畫了一輛破牆而出的汽車,堅固的車身將柏林牆撞出一個大洞。開這輛車逃亡的是個大情聖。因為柏林牆並不是鐵板一塊,總有幾個門,幾個交通站。於是情人被困東柏林的情聖就打起了交通站的主意。經過調查研究,交通站是靠欄杆來封鎖交通的,雖然欄杆結實,不易撞斷,但卻較高。如果汽車足夠矮,可以從欄杆底下直接鑽過去。於是計劃誕生,他租來一輛很矮的汽車,捎上情人,趁警察不注意,開足馬力,一下子就從欄杆下麵鑽到了西柏林。
除了各種寫意的故事,柏林牆上還有許多發人深省的警句,比如這句:圍牆內的世界太小了(TheWorld’sTooSmallforWalls)!又比如這句:別再有戰爭,別再有圍牆(NoMoreWars,NoMoreWalls)!正是這兩句話讓柏林牆的意義完整。
的確,目前我們生活的世界仍不太平,還有比冷戰更殘酷的戰爭,還有比柏林牆更加不可逾越的高牆。什麽時候這個世界不再有戰爭,不再有圍牆,才算實現真正的和平。
雙腳放在地獄,眼睛擱在天堂
2003年6月德國,柏林
我爬上柏林國會大廈的玻璃穹頂,仰望蔚藍色蒼穹,想起一部很久之前看過的德國電影《柏林蒼穹下》。
影片講述的是兩個守護柏林的天使——丹尼爾和卡西爾,他們沒有豎琴和翅膀,天天穿著大衣長袍穿行在這座城市裏。他們默默觀察人們的舉動,研究人們的生活。在天使眼中,柏林是一座絢爛的黑白城市,線條流暢,美麗而不真實。後來丹尼爾來到一個馬戲團,見到正在練習走鋼絲的女演員瑪瑞安,竟對她一見鍾情。對馬瑞安的愛憐讓丹尼爾作出一個決定,他要變成一個凡人,永遠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當天使變成凡人,影片的畫麵突然變成彩色,而原本的精致卻變得粗糙。
影片用色彩和線條把天使和凡人的世界分開,天使的世界黑白而精致,凡人的世界多彩而粗糙。
覺得這很像我以前和現在的生活。
我以前當過白領,每天出入城市裏最好的寫字樓,代步要搭的士,喝咖啡隻去星巴克,上班要穿黑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衣。我知道領帶的N種打法,還有西裝扣子幾個要開幾個要係。我還知道西餐的規矩,中餐的菜係,韓國菜有多少花樣,日本菜如何料理。我的生活精致到每分每秒,而每分每秒都是無聊。我得看上司的臉色,分析同事的喜好,掩飾自己的驕傲,見了客戶還得點頭哈腰。我的世界黑白而精致,天天隻想和自然擁抱。
於是我選擇流浪,拿起背包,按照自己的方式思考。這時我發現衣食住行隻是最低層次的需要,牛仔褲可以一個月不洗,粗茶淡飯隻要能吃飽我也不會嫌棄。為了省下錢走更多的路,我也可以坐最便宜的夜間巴士,笑著對旁邊的黑人說,對不起,擠一擠。
雖然生活變得粗糙,不再有以往流暢的線條。但我也同時發現,世界不再是黑與白,我看到比鋼筋水泥多得多的色彩。
我看到白牆,灰瓦,殷紅的吊廊;
我看到藍天,綠樹,淡黃的草房;
我坐在湖邊,曬著溫暖的陽光;
我鑽進雪山,看山泉自在流淌;
我喜歡隨意翻開一本閑書消磨時光;
我喜歡觀察屋簷上的蛛網慢慢成長。
流浪的時候,我脫掉偽裝,在街頭放聲歌唱;走得累了,就把雙腳放在地獄,把眼睛擱在天堂。
我選擇流浪,就像墮入凡間的天使,彩色的世界讓我感受到更多光芒。
現在看當時寫的文字,充滿了理想化的字眼。有人說,如果30歲之後還讀格瓦拉,那就是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我現在已過而立,枕邊放著的仍舊是一本《切·格瓦拉》。
旅行就是我的信仰
2003年6月梵蒂岡
曾經在火車上遇到過一位意大利青年,他說他的職業是畫廣告畫,在羅馬。他說喜歡梵高和畢加索。他還說米開朗琪羅也是畫廣告畫的,隻不過工作地點在梵蒂岡,而雇主是教皇。
日影西斜,梵蒂岡聖彼得廣場的古埃及方尖碑投下利劍一樣的陰影,那劍尖指向羅馬老城。鋪在地麵上的白色碎石呈放射狀分布,也仿佛日光照耀。
這是世界上國土麵積最小的國家,卻管轄著幅員遼闊的精神疆域,全世界10億教民的信仰在這裏得到慰藉。
等待進入教堂參觀的人排成一條參差的線,站在我前麵的是個禿頂老頭兒,正跟太太抱怨6月羅馬的驕陽似火。他把地圖折成扇子,仍然阻擋不住汗水在臉上流成一條小河。
進入教堂,人就仿佛遊進深海的魚,感受到撲麵而來的涼爽和安靜。夕陽餘暉透過穹頂,彌散成黃色的光幕,如同從深海看到的天堂景象。
我始終仰視。石柱、牆壁、天頂、門扉,無一不是精細雕刻的傑作,仿佛一麵麵穿越時空的鏡子,讓我看到文藝複興的光彩與榮耀。
處在榮耀中心的是米開朗琪羅。幾百年來,似乎隻有他達到繪畫和雕塑的雙重頂峰。他的《創世紀》和《最後的審判》憑借非凡的想象力把聖經裏的故事變成有血有肉的圖像,擴散了基督教在世界範圍內的影響;而他的《大衛》和《摩西》則是任何一本雕塑史都不會錯過的內容。除此之外,他還是傑出的建築師,聖彼得大教堂正是在他的主持下興建。教堂讓米氏作品長久保存,後者則使教堂戶樞不蠹。
我在教堂內還看到許多懺悔室。暗紅色的實木懺悔室被分成幾個隔斷,有一些老人進進出出,他們臉上的表情虔誠而凝重。
西方宗教有原罪的說法,人生來是惡的,人心是暗的,需要控製自身,所以教堂才會有懺悔室,作用是讓人時時自省。而持續自省會慢慢積澱成生活的習慣,才會對人和善,對事從容。
宗教解決的另一個問題是如何看待死亡。世間所有偉大的精神係統都告訴我們,死亡並不是一切的終結,而隻是一段新路途的開始。無論是否有信仰隻要能夠日日自持,控製,善良而不貪婪,怎樣講都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
我一直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可是隨著年歲漸長,我發現,信仰並不是簡單的唯物或者唯心,神學和科學誰是誰非的大問題不是普通人應該考慮的,信仰隻是個人內心的一種修習。10年背包生涯,讓我走過太多的教堂、廟宇、清真寺,對宗教的認識也從最初的不信到現在雖然還是不信,卻認為信比不信要好。因為宗教能解決一些困擾心靈的問題,讓人活得更加幹淨。
其實旅行對我來說已經成為一種信仰,我們都走在各自的朝聖路上。
尋找心中的神殿
2003年7月希臘,蘇尼恩
初中同學家中有全套的《聖鬥士星矢》,那是從小學就開始追看的漫畫,初中時終於等到大結局。在這部漫畫的第一卷,作者車田正美除了普及他的小宇宙理論之外,還讓讀者明白,青銅和白銀聖鬥士修煉的終極目標就是能夠入住雅典的12宮神殿。於是那些從少年時代就刻印在記憶中的神殿,那華麗的石柱、神秘的力場、莊嚴的格局,像磁石一樣,吸引我在長大後向它靠近。
我坐上從雅典開往蘇尼恩的長途班車。清晨的陽光像阿波羅還未睜開的眼睛,在雲層中忽隱忽現。希臘是個盛產神仙的國度,除了太陽神阿波羅,還有智慧女神雅典娜、愛神阿佛洛狄忒、海神波塞冬……他們在各自領域呼風喚雨,操控人間喜怒哀樂。他們比中國的神人性許多,後者修道修仙,不吃飯,不,個個高深莫測。而希臘的神卻有許多人類缺陷,有的還被發揮到極致,比如自戀、嫉妒、易怒、剛愎自用、兄弟相煎、父女。他們更像現代的X戰警,隻是比普通人多了幾樣超能力而已。
班車沿著海岸線一路南行,愛琴海的波濤從神話時代就拍打著這裏的海岸,再碩大的岩石也早已被打磨成細碎的沙礫。車上有幾個漂亮女孩直接比基尼打扮,見到人少景靚的海灘就跟司機打聲招呼,和那現成的陽光、沙灘以及碧海藍天融合成一篇筆力輕柔的散文。
蘇尼恩海峽在希臘大陸的最南端。越接近它,路邊的村鎮也就越來越少。當路已到頭,終於不見人煙,而那神殿卻如同海市蜃樓般,赫然在眼前出現。
這是公元前5世紀時古希臘人為海神波塞冬修建的神殿,也是唯一一座矗立在愛琴海邊的神殿。神殿為多立柱式結構,一塊塊圓形巨石壘成20米高的石柱,再用長條形石塊架在柱與柱之間形成梁。神殿靠海的一麵已被風化成斷壁殘垣,但總體格局仍在。
在石柱基座上淩亂刻著許多“到此一遊”的簽名。看到一個“1888”的字樣,應該是某人刻在100多年前的紀念。刻字的人很聰明,如果刻下的是人名,那除了自己,沒人在乎你曾經來過。而刻下時間,卻能讓後來人唏噓感歎,原來肉身隻是渺小微茫的存在。
在神殿旁看到許多日本遊客,一撥又一撥,前赴後繼,參觀神殿應該是日本旅行團希臘遊的常規項目。
是否可以這樣逆推:20世紀80年代的某一天,一個叫車田正美的日本遊客到神殿遊覽,他被神殿支撐海天的氣勢感動,產生了創作**,按照希臘神話12宮的線索創作出《聖鬥士星矢》。90年代,《聖鬥士星矢》傳到中國,希臘的神殿作為這套漫畫中唯一有形的物質存在,讓無數中國孩子對那神秘所在心生向往。21世紀初,那千萬孩子中的一個在長大後背包來到希臘,來到蘇尼恩,終於見到那在心中華麗了很久、神秘了很久也莊嚴了很久的神殿,他終於熱淚盈眶。
一件好物可以傳世,不僅在於它能夠抵禦自然的侵蝕,戰火的洗禮,還在於它能在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人們心中傳承,並且讓他們在心中記掛,在夢中相見。早晚他們會尋蹤而至。
一個人看日落
2003年7月希臘,聖托裏尼
伊阿鎮位於聖托裏尼島北部。巴士停在小鎮中心,下車後不用打聽方向,跟著人流就一定能找到看日落的最佳地點。此時已經八點半,可太陽仍舊高掛天空,就像大牌明星,不等觀眾到齊,絕不開始表演。觀景台上早已人山人海。我是一個愛熱鬧的人,但總覺得看日落應該找個安靜的地方。靜等日落江河,萬籟俱寂。
於是一個人朝山下走去。山腳下有許多小旅館,都建在山坡靠海一側,從旅館出來的人都朝上走,隻有我是例外。
找到一塊空地,安靜地坐下來,感覺天地間寂靜而遼闊。
拿出相機,調對著我需要的模糊和清楚。本來是要拍夕陽的,可鏡頭卻固執地停在一對戀人身上。在遠方的露台上,在夕陽的照耀下,他們抱著、吻著、笑著。
這時候,我也想起了你。
我看過許多日出與日落,有刻意去看的,比如聖托裏尼這次;也有邂逅的,比如一天早晨醒來時看到的貝加爾湖日出。以前還會鄙視一些景區,因為沒什麽好看的景點才把日出日落也算做所謂的十景八景。現在卻已懂得該如何去欣賞那照常升起的日月,因為那是我們無法控製的力量,不僅要用微笑麵對,更要有敬畏之心。
一個人看日落,因為無人分享,所以備感孤單。
第一次露宿街頭
2003年7月意大利,比薩
從佛羅倫薩開往比薩的末班火車,十點半抵達。從地圖上看,從火車站到青年旅館大概有五公裏。雖然火車站門口停著許多趴活兒的的士,但我知道自己負擔不起打車費用,於是背上背包,決定走路過去。
一路穿過比薩老城。路燈的昏黃光線打在石板路上映出清冷的光澤,卻把道路兩旁那些霓虹閃爍的酒店襯托得更加輝煌。我知道酒店裏沒有房間是為我預備的,於是繼續趕路。
路過比薩斜塔,這是整座城市的中心,我也是為它而來,不過當務之急是要先找到過夜的地方。
在一條路的盡頭,終於看到青年旅館的標誌。可是大門緊閉,叫也叫不開,這時兩個已經喝得醉醺醺的晚歸女孩告訴我今天已經客滿。
再次拖著比背包還沉重的身子回到火車站,發現已經沒有出城的火車。在火車站旁邊找到一家網吧上網,可剛坐下沒多久,網管就開始轟人,原來意大利不流行通宵上網。
無家可歸,這是我腦子裏馬上閃出的四個字。卻也沒覺得自己可憐,因為我知道這將是人生中第一次露宿街頭的經曆。對於每個第一次,我都會下意識地興奮起來。
關於露宿地點的選擇並不複雜,安全是第一位的。剛才路過斜塔時看到有倆警察和倆保安在來回巡邏,於是再次回到比薩斜塔。
我把睡袋鋪在路邊,警察沒管我,保安沒理我,一些夜遊比薩的遊客朝我笑笑,像是一種鼓勵。7月的意大利夜風清涼,鑽進睡袋,也不覺得冷。仰望星空,那璀璨的天河,是最溫暖的棉被。
醒來時已是早晨六點,身體重新貯滿能量。我用相機拍斜塔,可能這些照片和其他人拍的沒什麽不同。但我知道,我和它有過一夜的交集,於是心滿意足地離開。
露宿比薩之前,我已有兩天兩夜沒在**睡覺了。先從愛琴海的小島坐了一整夜渡輪的甲板艙到雅典,再坐火車橫穿希臘大陸。再一夜渡輪甲板艙從希臘回到意大利,然後又坐了一整天火車,抵達比薩時已經筋疲力盡。後來又先後經曆青年旅館打烊、火車站打烊、網吧打烊的人算不如天算,再次來到比薩斜塔時已經淩晨一點。不過那一夜,我睡得很香很好。
多走多看才不算白活
2003年7月法國,馬賽
從馬賽開往日內瓦的國際特快列車,車窗外是普羅旺斯的如畫風景,可由於抓不住瞬間,所以視而不見。坐在我對麵的是個法國老頭兒,麵色紅潤,感覺容易親近。剛上火車時,是他幫我把70升的巨大背包托上了行李架。
我們聊天。
他問我,一個人?
我說是。
去哪裏?
瑞士,我要去看瑞士的雪山。
顯然他對旅行很感興趣,接著滔滔不絕地講起年輕時一個人周遊世界的種種有趣經曆。最後說,年輕人,人隻活一次,有太多的地方你沒去過,太多的風景你沒見過。一定要多走走多看看,才不算白活。
我說,一定。
人一生總需要一個領路人。我很幸運,遇到他時我還年輕。
海關搜身
2003年7月瑞士,日內瓦
火車駛進日內瓦市區後減速慢行,遠遠望見日內瓦湖中一座高達百米的噴泉,它披散的銀色發絲化作水霧在天空中畫出一道彩虹。
由於瑞士沒有簽署申根協定,國際旅客下車後要接受海關檢查。
持歐盟護照和非歐盟護照的人按照指示自動分成兩隊,前者隻是例行公事,很快走得幹幹淨淨。我們這一隊多是背包旅行者,各種膚色,獨來獨往。裝備也都雷同:龐大的背包上頂著卷成圓筒的防潮墊,兩邊掛著涉水用的靴子,斜插著水壺。旅途疲憊掩藏不住我們對未知城市的期待,個個臉上掛著彩色的光。
即使同樣來自非歐盟國家,那個把守海關的瑞士老頭兒似乎也隻對亞洲、非洲和中東地區的旅客重點關照。而那些長得酷似歐洲人的美國人、澳洲人也都很快被放行。一個頭上包著白頭巾的印巴人被盤問了足有五分鍾,我身後的白人女孩等得不耐煩,小聲嘟囔,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
我把護照遞進窗口,瑞士老頭兒看了一眼護照封麵,又透過厚厚的鏡片用餘光掃了我一眼,仿佛在說,哦,中國人。隨後老頭兒翻到資料頁,仔細研究護照裏的照片,再仔細盯著我看。然後起身把護照上的資料頁和簽證頁複印,這是其他人都沒有的程序,麻煩的印巴人都沒我這麽麻煩。我朝身後的女孩做鬼臉,表示我也莫名其妙並且無能為力。
老頭兒複印完證件後,跟另一個高個兒工作人員嘀咕了幾句。高個兒去打電話,老頭兒回到座位,對著護照,又問了幾個不是問題的問題,比如國籍、生日、年齡。問完了,說,請到旁邊等一下,就叫下一個,並沒有把護照還給我。
後麵的女孩很快通關,從我身邊經過時送來一個表示同情的微笑。
高個兒打完電話,不知從哪裏牽出一條德國黑背,狗鼻子在我和我的背包上一通亂嗅。隨後高個兒讓我把背包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睡袋、數碼相機、牙刷、牙膏、被團得皺在一起的T恤……所有裝備都在無聲證明著它們的主人隻是一個普通的旅行者。
搜完了,高個兒仍不甘心,我也開始不甘心了,向來對沒經曆過的事情抱有極大熱情,熱烈期待著他的下一步行動。
高個兒想了一下,把我叫進一個空房間,開了燈。他說,請把衣服脫了。
T恤、旅遊鞋、襪子、牛仔褲,我把衣服一件一件脫掉,脫得隻剩下**。
**也脫!
全都脫完,我一絲不掛地站著,不覺得害怕或者尷尬,隻是覺得有點兒冷。
看到我的“清白”,他也明白再也查不出什麽,就讓我把衣服穿上。
海關老頭兒還我護照時,鏡片後還閃爍著將信將疑的目光。
眼看戲入尾聲,我甚至有些輕微失望,剛才還樂觀地想,最好能查出點兒什麽,然後把我遣送回國,還能省一張機票,或者讓我到阿爾卑斯放羊。
旅途中這樣的倒黴事其實還挺多的,比如被偷、被騙、被搶。最危險的一次,我和劫匪在大街中央拚了一分鍾,我大喊著NONONONONO!他揮拳打我,可我死死護住相機,就是沒有鬆手。後來回想起來既佩服自己的勇氣也有點兒後怕。其實隻要人還在,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沒什麽大不了的。
歐洲是個什麽樣兒
2003年8月比利時,布魯日
在歐洲諸多小城中,唯有布魯日,依然頑強保持著中世紀時的模樣。
中世紀的時候,布魯日河道密布,港口繁忙,是比利時最重要的商埠,也是從英國前往歐洲各地的必經之路。後來由於河道淤積,運河貿易中斷,布魯日就此沒落,被曆史的大手從歐洲經濟版圖上一抹,就再也沒有振作起來。不知這是布魯日的幸運還是不幸,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時間仿佛在那個時候的布魯日停滯。直到今天,在布魯日的街頭仍然飄散著一種中世紀的氣息。這裏有13世紀的建築,14世紀的雕塑,15世紀的城堡,16世紀的街道。所有這一切,幾百年來,竟沒有太大變化,人文景觀與自然景觀保存得非常完好。讓我身處其中,恍如隔世。
陶醉中忽然產生一些疑惑,奇怪,這些建築、雕塑,意大利的佛羅倫薩一樣不少;這些城堡、街道,在英國愛丁堡也隨處可以見到,到底是什麽讓布魯日把時光留住,依舊保持著中世紀的情調?
我在布魯日的街頭仔細尋找。
我看到幾個老人。他們坐在樹蔭下閑聊,見到如我一樣的遊客,他們總會微笑,這是對遠道而來的客人表示歡迎。我也報以同樣的微笑,這是對他們應有的尊敬。老人們真的已經很老了,不知道是時光在雕刻老人,讓皺紋爬滿他們的額頭,還是反過來,老人在琢磨時光。因為我看到光線透過他們的手指瀉下來,打在地上呈現出形態各異的光影。他們在跟光線捉迷藏,反正有的是時間。
我看到幾艘小船,小船滿載遊客,在古城狹窄的河道間穿行。船夫戴著碩大的氈帽,哼著自編的小調,曲調和緩悠長,仿佛幾百年來就這一個調子。他手中握著長槳,槳葉翻出波浪,波浪掀起漣漪,漣漪層層重疊又層層擴展,仿佛布魯日的時光,那麽慢又那麽長。
我看到幾輛馬車。其中有匹駿馬的蹄子是白色的,額頭上的鬃毛也是白色的,除此之外,竟然全黑。駕駛馬車的也是風流人物,清一色的比利時姑娘。她們裝束統一,黑色的馬靴,緊身的馬褲,苗條的身材,自信的微笑。馬車的速度不快,因為要避讓行人,車上的遊客似乎也不著急,甘願聽美女講故事,隨便馬車帶他們到任何地方。
看到這些,我終於明白,留住時光的當然不是那些建築、雕塑、城堡、街道,時間的力量早晚會讓這些靜止的風景塵埃落定。可時光的確被留下了,就留在樹下老人深深的皺紋裏,船夫節奏輕緩的小調裏,駕車美女自信的微笑中。
踢踏踢踏,這是馬蹄輕踏石板的聲音。一輛馬車從我身邊經過,馬蹄聲漸漸響起又漸漸隱沒。
在我看來,布魯日比巴黎、倫敦更符合我對歐洲的定義。歐洲不是現代化,不是資本主義,而應是一種小街小巷、小情小調,是一種與世無爭的平靜生活。
這是留學一年中最後一段長途旅行。仍舊采用火車出行,仍舊住在青年旅館,不同的是,這次不再孤身一人,我的好哥們兒姚遠從加拿大飛到荷蘭和我一起旅行。
發現愛,傳遞愛
2003年8月法國,尼斯
我和姚遠在一條“之”字形山路上揮汗如雨地走著,目的地是一座隱藏在山區間的酒莊。之前想當然地隻憑地圖比例尺判斷從尼斯市區到酒莊應該隻有個把小時步行距離。可地圖沒畫等高線,我倆隻是越爬越高,卻並沒越走越遠。如果把我們的行進軌跡在地圖上標示,基本相當於原地踏步。
8月的法南氣候讓人氣餒地熱。原路返回不甘心,繼續向前不放心——天色已經有點兒暗了。這時在山路拐角遇到一位正在遛狗的老太太,向她問路後我和姚遠都有點兒絕望,按照我們的步速,即使能在天黑前抵達,酒莊也已經打烊。
老太太看到我們左右為難,微笑著說,不用擔心,我開車送你們過去。
她家就在路旁,這裏已是富人區,家家皆為深宅大院,高大院牆被各種綠色植物遮隱。不一會兒,就看到車庫中開出一輛銀灰色奔馳轎車,她搖下車窗招呼我倆上車。
奔馳在山路上奔馳。她一邊開車,一邊和我們聊天。她說退休前一直在巴黎工作,退休後就在尼斯海邊買了大房,與先生一起安享晚年。又說她的兒子正在亞洲旅行,說不定現在已經到了中國。
很快那座葡萄酒莊園就在眼前出現。她徑直把汽車開進酒莊,隨後用法語問清參觀路線,又用英語翻譯給我們。確定我們明白後,她才揮手和我們道別。
我和姚遠局促得不知該如何表示感謝。老太太說,不用謝,如果她的兒子在中國旅行時遇到麻煩,相信也會有好心的中國人幫助他。因為loveisacircle,她一臉虔誠地說道。
在我的旅行中經常會被各種各樣的人無私地幫助,最好的回報方式應該是把這種愛傳遞下去,去幫助更多人,因為愛是一種可以循環的能量。在旅行中發現愛,傳遞愛,這是否應該成為每個旅行者的信仰?
找到一個回來的理由
2003年8月法國,巴黎
晚上11點15分,迪斯尼樂園的焰火表演正式開始。
女巫騎著掃把飛進睡美人的城堡,掃尾冒著火光,看上去就像流星。旁白的男中音講述著睡美人的故事,開始還能隱約聽清,隨後就被周圍巨大的歡呼聲淹沒。突然男中音變成男高音,故事進入段落,睡美人醒了,萬千焰火也從黑暗中騰空而起。天上每一聲爆響,地上就發出更大的歡聲呼應。天上的爆響連成滾雷,地上的歡呼已近瘋狂。
隨著最後一枚焰火綻放後消失,表演結束了。突然感到一種極致過後的失落。極致總是一瞬間的事情,就像美人留不住青春,將軍不會長勝,刹那芳華又轉瞬即逝。
一年的留學生活就要結束了,我的歐洲之旅也即將抵達終點,失落在所難免。是否還有下一次歐洲之旅?我不知道。一切在當時看來都不確定。
雖然畢業後有許多路可以選擇,比如留在歐洲,找一份工作,混一個身份,但是我卻選擇回國。因為走遍歐洲,我找到了一個回來的理由。
想你的天空
2003年9月德國,法蘭克福
2003年9月8日,德國法蘭克福。波音飛機沿著機場跑道緩緩爬升,飛機越升越高,地麵上的景物漸漸縮成一個個斑駁的點。慢慢地,那些點也模糊起來,歐洲對我來說,已經漸行漸遠。
沒有什麽遺憾。因為10個小時之後,我又可以見到你了。你會在北京機場接我。雖然走的時候你沒送,但是我知道,回來的時候,你一定會來接我。不知道你變了沒有,胖了還是瘦了?10個小時後一切就會有答案。
德國空姐看上去已經不再年輕,叫空嫂或許更加合適,但即使這樣,精致的妝容讓她們看起來仍顯俏麗。飛機上中國人占了大半,坐在我旁邊的幾個,看打扮應該是所謂的商務考察團。團員們很瀟灑,脫了鞋子在機艙裏走來走去,飛機裏的空氣本來就逼仄不通風,再被他們汙染,發酸的空氣幾乎讓我窒息。飛機顯示屏上隔一段時間就會顯示飛行的速度和高度,還有距離北京的公裏數和剩下的飛行時間。
這漫長的10個小時。
在隨身的行李箱中,送你的禮物被小心地安放在最裏麵。一瓶巴黎買的香水,一件荷蘭買的衣服,一直想看你穿上這件衣服,噴著香水的模樣,那是我眼中的唯一。飛機穿過雲層,就在一瞬間,歐洲的山河城市都被屏蔽在雲層下麵。眼前的雲霧被陽光照耀,天堂般的景象。我的心也像天堂,充滿了希望。
飛機上開始放電影。第一部是《月亮上的人》,金·凱利的滑稽搞笑是我不能欣賞的。於是,拔下耳塞,閉上眼睛,專心想你。不僅僅是在飛機上,一年了,總會這樣想起你。有時候平淡,就想打個電話報個平安。每次還沒等我張口你就能猜到是誰,因為你說手機上顯示的號碼非常奇怪,0044是英國,0031是荷蘭,0049是德國,0033是法國。有時候想得強烈,當我在希臘小島看日落如血,當我在瑞士雪山俯瞰世界,當我仰視比利牛斯的山鷹,當我傾聽地中海的濤聲……這些時候,我都會強烈地想起你。那是一種巨大的孤獨,因為我愛的人,愛我的人,不在身邊。每次想起你的時候,我都會拍下一張天空的照片,因為我們頭頂的天空已經被思念連成一片。
更多想起你的時候,當然是在我的**,每次午夜夢回,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果能抱著你,那有多好。胳膊下意識地摟過去,摟住的總是虛空。記得4月的一天,我從噩夢中驚醒。在夢中,你和另一個男人手牽手去機場接我。半夜起床給你發電子郵件,信的最後一句我仍清楚記得,我說,原來我是如此愛你。你轉天就回信了,你說,傻子,想什麽呢,我會等你回來的。
你知道我喜歡攥你的胳膊,你知道我喜歡牽你的手在北京街頭閑逛,你知道我愛看你的眼睛,你仍然會讓我得逞嗎?
不知不覺睡著了。再次醒來時,電影換成了陳凱歌的《和你在一起》。不喜歡陳紅做作的表演,不喜歡王誌文的咋咋呼呼,不喜歡陳凱歌誇張的演技,但是我喜歡電影的名字——和你在一起。我也要,不再分開。
2003年9月9日,中國北京。飛機起落架平穩放下,心卻跳得更加慌張。辦好出關手續,推著行李車快步穿越人群,向你奔去。接機的人很多,各種麵孔搭配著各種表情。可能是太緊張了,慌忙中竟然不能一下找到你,這讓我更加緊張。實在等不及了,找旁邊的旅客借來手機,一連串號碼不假思索地按下去。
喂,你在哪裏?我強忍著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顫抖。
你到北京了?哪兒呢?我在接機大廳等你呢!
哦,我看到你了!
我也看到你了!
就在我們講話的同時,我看到那張如此熟悉、如此摯愛的麵孔正朝我微笑。
那次機場見麵是我人生中升得最高的一束焰火,但璀璨的隻是一瞬。
沒人做錯什麽。你說我的夢想不現實,你要過能看到未來的生活。這是我無法給的。
但失戀的痛苦仍舊超越了我的承受極限。我甚至覺得自己無法和你在同一個城市生活,一想起你就會讓我呼吸急促。於是我選擇離開北京。
先去了上海,可發現還是不夠遠。心中抑製不住的思念還能讓我買張火車票回來見你,於是再次離開。在上海工作的同學到火車站送我,他是大學四年睡在我上鋪的兄弟,給我買了足夠在火車上吃喝兩天兩夜的食物和飲料。兩天兩夜之後,當我看到雲貴高原那暗紅色的土壤時,心情終於有了一些變化。
在麗江好好發呆
2003年11月中國,麗江
麗莎說,小鵬,跟我一起去買菜吧,幫我背菜簍。我說,好。
我住在麗莎和莎娜合開的福臨居客棧。客棧位於四方街牌坊背後,那塊石門牌坊把古城裏遊客發出的嗡嗡噪音覆沒。一花一木,如同兩個世界。
沿著牌坊後的石板路向上走,會先看到“古鈴精怪”——一家賣鈴鐺的小店。老板阿丹是個台灣人,有時會坐在店外用鈴鐺敲擊出一首好聽的音樂。據說他曾是個作曲家,給很多歌手寫過歌。
再往上走,能看到火塘,也被阿丹買下。白天時這裏大門緊閉,入夜後會馬上熱鬧起來。火塘是長期閑在麗江的背包客們最喜歡去的地方。熊熊火焰,唱歌聊天,是理想者的家園。
再向上走約50米,就能看到福臨居。
麗莎認得古城裏的每一條路,我們穿過四方街,穿過賣銀飾的店,穿過賣木雕的店,穿過在T恤上印字的店,穿過不讓拍照的納西版畫店,穿過星巴克,穿過沐王府——古城裏最著名的景點,也是我唯一沒興趣走進去看看的地方。
菜市場占據了古城東北角。這裏不僅賣菜,也賣各種生活用品。賣鍋碗瓢盆的在第一排,賣瓜果梨桃的在第二排,賣油鹽醬醋的在第三排,賣蔥賣蒜的在第四排,賣米賣麵的在第五排,賣土豆白菜的在第六排。旁邊的寵物市場裏還賣狗賣鷹。
麗莎用土語問每個賣菜人,少不少,少不少(不是嫌人家缺斤短兩,而是問能不能再便宜一點兒)。買了蘋果、柚子、西瓜、西紅柿、排骨、雞翅,裝了滿滿一簍。
回到福臨居,把菜簍交給做飯的納西族小妹。搬一把椅子到二樓露台,這裏可以俯瞰整個古城。納西族吊腳樓的青瓦重重疊疊,蓋住了四方街,蓋住了海水般漲落的遊客。陽光透過屋簷,投下的影子越來越長。我知道,天快黑了。
我在麗江古城裏住了整整兩個月,沒去玉龍雪山,沒去瀘沽湖,就是在古城裏待著。每個月住宿、吃飯、洗衣、上網的所有費用是人民幣800塊。生活也簡單,看小說、上網,從福臨居走到石頭牌坊,再從牌坊走回去。清晨遊客稀少時,也會坐在四方街的石頭板凳上,看納西族老人遛早。她們是最守時的鍾表,古城會在她們的笑聲和腳步聲中慢慢蘇醒。
除了麗莎和莎娜,我還認識了許多專業閑人,穿唐裝的“地主”和美麗的“地主婆”,從廣東離家出走的阿智。我還在古城的一間酒吧裏打工,每晚的工資隻是一瓶百威啤酒。
且行且珍惜
2003年11月中國,麗江
阿良是香港人,已經在麗江住了七個月。他說自己是個流浪漢,我說你一點兒都不像,因為缺少那種頹廢氣質。畢竟,優雅的談吐,不俗的外表,胸前還抱著一把做工考究的吉他。他說那你就叫我流浪歌手吧。
我和流浪歌手相遇在阿丹家的火塘。所謂火塘,就是在屋子中央挖出一個正方形的土坑,坑裏燃著柴火,白天做飯,晚上取暖,終年煙火繚繞。在滇西北,無論冬夏,晝夜溫差很大,即使酷暑季節,也往往一雨成冬。所以世代在此居住的藏族、彝族、納西族居民都將火塘作為居家生活的中心。每到夜幕降臨,男女老幼都會圍坐在火塘邊,溫暖的火光照耀著他們的身體和靈魂。
阿丹家的火塘凝聚著深淺不一的緣分。每天晚上來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都會來這裏報到。
我要了碗熱騰騰的普洱茶,捧在手心,找塊方石坐下,靜靜聽阿良唱歌。除了他的歌聲,火光也是跳躍的音符。
阿良的普通話並不標準,平卷舌音不分,但聽得出來,他唱得很用心,因為每首歌都是他的原創作品。唱歌前阿良還會發給每人一個裝幀精美的歌本,裏麵有歌詞,我們可以點唱,也可以跟他一起唱。
我翻開歌本,看到他的作品都被歸類在四個主題之下:生命、朋友、旅行和愛情。
我點了一首《知己》,歌詞淡淡,卻足以讓人感動。他抱著吉他輕輕地唱:
知己帶給人生很多回憶
像鏡子一樣沒有秘密
當烏雲遮蔽大地
當天空下起大雨
仿佛提醒我珍惜珍惜
人生難得有你
讓我更認識自己
分享我寶貴的小小經曆
人生難得有你
常常帶給我刺激
陪我堆積一片天地
當他唱第二遍時,我跟著輕輕哼唱,也想起自己的知己好友,正是他們在我最困難最無助的時候給了我最無私的幫助。就像歌中唱的,當烏雲遮蔽大地,當天空下起大雨,隻有知己可以為我擋風遮雨,陪我堆積起一片天地。
告別火塘時已是子夜,出門前阿良送給我一張卡片,卡片上用精致楷體手寫著,且行且珍惜。
記得在阿良唱《知己》的時候,我哭了。在他唱其他人點的歌曲時,也有人落淚。現在想來,那很像一種宗教儀式般的神秘能量,我們的情緒都在不知不覺中被引向一個出口。大家都在釋放著什麽,而火塘的氛圍和阿良的歌聲成了釋放的通道。畢竟,我們來麗江,就是為了能好好地哭一場或者醉一場。哭過醉過之後,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26歲已不再年輕
2004年4月中國,北京
在北京搬過幾次家,最近的一次是從北五環外的清河搬到東五環外的梨園。隻有很簡單的行李,不會麻煩到搬家公司。一個70升的旅行背包,一個大小可以塞進機艙行李架的拉杆箱,一個電腦包,整齊地放滿了,這些就是我的全部家當。
最多最重的是書。都是平時看過許多遍的,有的書角翻卷,有的封麵就快要粘不住。反倒是一些新書,隻看過一遍,或者幾頁,或者幾行,這樣的書通常會在下一次搬家清理雜物時被扔掉。
還有許多雜誌。我隻買《看電影》,密密匝匝的排版,精雕細刻的文字。最喜歡的欄目是“情愛參考”和“天地街66號”,感覺作者的日常生活簡單到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看電影。這真是理想中的生存狀態,如果還能旅行,就更別無所求。
衣服也不多,都是當季買的,過了季也就扔了,沒扔的幾件通常會穿好幾年。
衣服和書的待遇相同,留下來的成為朋友,髒了舊了也不會嫌棄。丟了的,隻是因為最初的光鮮打動了我,丟就丟了,也不會覺得可惜。
鞋有三雙,一雙休閑鞋,一雙旅遊鞋,一雙黑皮鞋。穿壞舊的會買新的。還有筆記本電腦,移動硬盤和相機。
對新家的要求簡單:幹淨,有書桌,能洗澡,能上網。
對我來說,簡單與自由同義。大多數人,一直在做加法,積累了很多,想要放下時,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溫水中的青蛙,想跳已經沒有力氣。而我因為沒有負擔,才能越飛越高,越走越遠。
2004年開春,我從麗江回到北京。2004年也是10年背包生涯中唯一沒有出門旅行的一年。
上半年我先後找了兩份工作,在某旅遊雜誌做編輯,然後跳槽到某金融公司做市場營銷。如果不算在麗江打的義工,這是我的第四份和第五份工作。五份工作行業不同,性質不同,相同的是都沒超過三個月試用期。其實每次工作前我都信心十足,但是很快就發現那根本就不是我想做的事情。
記得在麵試那家旅遊雜誌時,當時還是那個出版集團副總的劉江對我進行最後一輪麵試。他說之前你可以像走馬燈似的換工作,即使撞得頭破血流都可以從頭再來。但你已經26歲了,不再年輕了,選擇了一份事業,就要堅持下去,才能有所成就。雖然我在一個月後還是辭職了。我欠當時的廖主編一句對不起,更想對劉社長說一聲感謝。因為正是他的這句話,讓我堅定了旅行的路途。
媽媽心中的世界地圖
2004年12月中國,北京
晚上八點,三裏屯一間叫做Swing的酒吧。一年一度的聖誕季已經來臨,各家酒吧在燈紅酒綠的競爭中難分高下。
良辰美景當道,我卻覺得有點兒累。眉宇間的神采消失了,嘴角不再呈現上揚的姿態,手裏抓著一瓶啤酒,也忘了喝。
我坐的位置臨街,窗外搓手跺腳的酒吧招待試圖攔住每位潛在顧客,那麽賣力,能笑的部位全部綻放,也不知能拿多少提成。
走神了,繼續想自己的問題。從來都那麽有主見,所有重大選擇都由自己做主。文理方向,工作選擇,人生道路,父母從不幹涉。可我也發現,我選擇的道路並不是父母希望我走的那條。可能因為他們老了,隻希望兒子過得平穩踏實,不要像他們自己的人生路那樣坎坷而充滿磨難。
我知道,在媽媽心中一定有一張世界地圖。那地圖上沒有國家,沒有城市,隻有我走過的每一步路。我也知道,我的每一步都踏著她的擔心。
晚上11點30分,出租車在京通快速路上飛奔。儀表盤上的時速很容易就跨過100公裏。可再快又能怎樣?空曠而冷漠的北京城如同參透悲喜的佛祖,冷眼看著茫茫蒼生。是,再快又能怎樣?不過是手心裏的孫悟空。
春天的時候,我接到一個電話。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編輯老師看了我的個人網站,對我在歐洲累計80天的旅行產生了濃厚興趣,想要把我的文字和圖片出版。於是那個夏天,在結束了第五份工作之後,我隻做了一件事情,就是用我的全部才華去設計自己的第一本書。從封麵到封底,一共256頁,每一頁都盡可能精益求精。我發現當人專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靈感的火花就會隨時迸發。我也發現平常大大咧咧的自己,竟然還是個完美主義者,會把文章反複修改到自己滿意為止。
書名想了很久,從“一路狂奔”到“我走我路”。當腦海中閃現出“我把歐洲塞進背包”時,我激動了一整天,趕緊把這個想法告訴編輯老師,她也覺得很棒。
9月,我的第一本書出版了。當我把還冒著熱氣的新書捧在手裏的時候,開心得像個剛分得糖果的小孩。
“背包”出版後我接連在北京和天津的幾所高校做了講座,主題是“自由與夢想”。印象最深的是在母校南開大學的那次,當我把PPT放到最後一頁時,投影屏幕上出現了兩個英文單詞——“Dream&Freedom”。我對著麥克風輕輕地說了聲謝謝,隨後就聽到如潮的掌聲。我的眼睛紅了,鼻子酸了,那一刻,我覺得一切都值得。
後來出版社在王府井書店組織了一次簽售,那一天也被奇怪地分成截然相反的兩段。上半段我很興奮,簽名、接受采訪,而下半段卻感到莫名失落。我一個人來到三裏屯,心中隻感到一陣空茫。這種空茫的壓力首先來自父母,雖然他們給了我絕對的自由,但我卻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另一種壓力來自經濟,書的版稅隻能維持幾個月的生計。下一步該怎麽辦?是堅持?還是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