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一大早,賀圖南還是跟賀以誠一道去了,車程真他/媽的長,這是他唯一的想法。

“你留在車裏,不要進去。”賀以誠交代他,一路上,父子間無話可講。

這條路,走得次數不算多,可已經走到忍無可忍的地步,若是春天來,兩旁還有些生意可感,現在肅殺得百鳥絕跡,萬木枯透。

賀以誠下車時,關車門的動作利落強悍,那麽一聲,震得賀圖南扭頭:展顏家破敗的木門上,沒貼春聯。

剛進院子,賀以誠踩了一泡熱乎雞屎,他眉頭都沒皺,也不去管,很清楚展家房屋布局,直接走到展有慶的那間屋子,果然,他四仰八叉躺著,展顏穿了舊襖,袖口挽著,敗露的棉絮像鯊魚的牙齒那般排列著。

她正給他爸剝橘子,頭發沒梳好,毛毛的,隨便拿個黑皮筋紮住了。

賀以誠從頭到腳把她打量個遍,冷眼看著。

“賀老板……”展有慶先看見的他,下意識掙紮要起,展顏也轉了身,喊句“賀叔叔”。

“顏顏,快,快給賀老板搬凳子倒茶。”他吩咐展顏,展顏便一一去做。

賀以誠神色還算尋常,問了兩句展有慶怎麽回事,問完,才看向展顏:“你奶奶呢?”

“在廚房給我爸燉雞。”展顏知道他來接自己的,臉上並沒幾分興奮的意思,語氣也淡。

賀以誠點頭:“我跟你奶奶說幾句話。”

廚房裏,奶奶正在洗剛褪了毛的雞,見賀以誠進來,哎呦一聲,手在圍裙上抹兩把,說:“賀老板,上堂屋喝茶?”

“我過來接顏顏。”賀以誠連羊皮手套都沒摘,說著,眼尾掃了眼這黑不溜秋到處油汙汙的廚房,一陣反胃。

奶奶立刻換了苦大仇深的臉:“哎呦,賀老板,顏顏這個時候哪還能念書?你們城裏人是不知道,這一開春,地裏多少活等著,來來來,你看看家裏這羊啊,豬啊……”她去扯賀以誠胳臂,被他不耐煩一躲,眼鏡後頭那雙眼,似譏似諷,他打斷她,“這跟顏顏沒關係,你再忙,還有顏顏爺爺能照顧你兒子,再不濟,不是還娶了新媳婦兒嗎?找女人做什麽的?”

“看賀老板說的,”奶奶鬆了手,知道他嫌棄,卻也滿不在乎,掰著手指頭數落:“新媳婦兒哪是那麽好娶的,訂禮,金耳環金戒指,開春這房子也得翻了重蓋,哪樣不得花錢?要啥沒啥,人家跟你過個什麽勁兒?哪裏能跟賀老板比,您手指頭漏點縫兒,夠我們娶十個八個媳婦了不是?”

賀以誠仿佛早有所料,他輕撣胳膊,那上頭不知幾時落了點浮灰,也許是出堂屋時蹭到哪裏。

“你賣孫女,已經賣一次了,我不是小氣的人,”他抬眉,目光犀利,“老人家,做人不要太貪心,會折壽的。”

奶奶也笑得尖利:“呦,瞧賀老板說的,您大魚大肉享不完的福那是怕折壽,我們苦了一輩子,早死早托生,我倒想趕緊合了眼,省得受罪。顏顏伺候她爸,天經地義,我們養了她十幾年,她爸不能動,她不說去南邊電子廠打工掙錢,還要念書,這才是貪心,喪盡天良的。”

賀以誠微笑:“那你怎麽不去尋死呢?上吊,跳河,撞牆,想死有的是門路,實在不行,我開車來的,你跳車我也可以幫忙。”

奶奶臉色一變,著實沒想到賀以誠看著那麽斯文一人,嘴巴這樣壞,笑笑的模樣,竟然這樣壞!

“賀老板,你這講的還是人話嗎?”

賀以誠心平氣和:“跟人才講人話,六月那次,我們談好的,給你們的已經夠多,你現在又想多詐我兩個錢,這次是展有慶娶妻,下回呢?沒完沒了了是吧。我可以告訴你,我是有錢,但絕對不會再給你一分。”

奶奶被人戳破那點心思,不覺什麽,見賀以誠像是軟硬都不吃,笑麵虎一個,索性撒起潑來:

“顏顏是我們展家的人,賀老板,你有錢有勢,也不能搶孩子,走到哪兒,你都是不占理的,要不然,咱們去派出所?”

說著,就去拽賀以誠要把他往外拖。

爺爺從外頭回來,見狀忙把東西一丟,過來勸:“你這是做什麽,有話好好跟人賀老板說。”

奶奶不依,手勁兒不亞於個男人,倒把賀以誠就這麽連拖帶拽搡到大門口,她往地上一坐,開始哭號:

“我的娘哎,我們有慶咋就那麽命苦,婆娘偷漢子,閨女也要攀高枝兒,這摔的不能動了,閨女也成人的閨女嘞!”

那哭腔,極富韻律,配著甩出的一把把鼻涕眼淚,悉數落在了車中賀圖南的眼裏,他立刻下車。

老太太這個樣子,很快引得街坊鄰居來看,對著賀以誠指點。

爺爺恨得直跺腳,一點辦法沒有,連說幾個“丟人呐”,走過去,討好似的看著賀以誠:“賀老板,您進屋來,把顏顏帶走。您進來,我幫孩子拾掇東西。”

聽到動靜,展有慶早催展顏出來看,她見爺爺正給賀以誠賠好話,那模樣,讓她極不舒服了一瞬。

爺爺想湊近又怕人嫌的樣子,她看不下去。

“顏顏,來,收拾東西跟賀老板回去,念書去。”爺爺跑東屋去給她裝東西,想起什麽似的,忙把從集上買的麻花點心掏出來,那些東西,不知道什麽小作坊弄出來的,可爺爺寶貝似的給她帶上了。

奶奶還在大門口哭,嘴裏念念有詞,四邊的人,一人一句“有慶他娘”地勸著。

“賀叔叔,我晚幾天再走吧,等我爸好了點兒我再走,真不好意思,讓你今天白跑一趟。”展顏似乎難以啟齒,想了想,還是勇敢說了出來。

賀以誠聽得眉心直跳:“你不肯跟我走?”

他跟她說話,語氣從沒這麽生硬過,此刻,幾乎是脫口而出。

展顏自然聽得出來,她咬咬牙:“嗯,我現在不能走,我爸腿摔得很重,我想再看他幾天。”

院子裏忽然落了兩隻鷓鴣,想偷吃玉米,咕咕地叫著,一麵瞪著褐色的眼睛,看著院子中的人。

賀以誠轉過臉,深深呼吸,沉默幾秒才又看著她說:

“你爺爺會照顧你爸的,你留下也做不了什麽。”

展顏攥著袖口,想起奶奶罵她那些話,又羞愧又難受,說:“反正我不能走,我走了,就是不孝順,我不能隻想著自己。”

“孝順不在這一時,”賀以誠壓著火氣,“這樣,我出錢,你們村子裏總能請到人來照顧他,這樣行嗎?你能跟我走了嗎?你得念書懂嗎?”

展顏心裏亂亂的,他的慷慨,竟讓她覺得也很生氣,她心裏很矛盾,本就不知怎麽辦才好。可賀叔叔來了,一開口,又是要用錢解決所有問題,他是施舍者,所以,她一家人都要聽他的。

“不好,”她輕微負氣,“我們家總不能老這麽花你的錢。”

賀以誠幾乎忍不住發怒,她一家,已經不知道花了他多少錢了,她真以為,他是聖父嗎?想給姓展的一家花錢?

窗戶突然被打開,傳來展有慶的聲音,他動不了,又著急:“顏顏,跟賀老板走,爸沒事,你去念書。”

展顏扭頭,眼睛裏仿佛閃著淚花,可她倔倔地昂著臉:“你是我爸,為什麽老叫我跟別人走?”

賀以誠聽愣了,這一句,驟然刺痛人心。

那一霎,他心底碾過絲縷惘然,好像懷著一腔的愛,一腔因她而起的愛,卻不知要往哪裏用。她一句“別人”,就置他於再尷尬再寥落不過的處境裏。

可他又怎麽能跟小孩子計較,他不能頹唐,也不能萎頓。

隻能狀若平和,說,“既然你不想走,那我晚幾天再來。”賀以誠的神情,像一條突然來到坦處的激流,沒有了動**。

爺爺已經把她東西打點整齊,慌了神:“顏顏,那可不能,你今天不走回頭你奶奶更要挾製人賀老板,可別犯傻,孩子,趕緊念書去。家裏你爸有我呢,你別操心,你隻管念你的書。”

“顏顏,走吧,跟賀老板走吧,你不走,我也不會叫你伺候我。”展有慶扒著窗欞,費勁催她,他滿額頭的皺紋,道道藏著隱忍。

賀以誠倒沉默了,不再說話。

爺爺把行李箱推到展顏跟前,大包小包的,替她拎在手裏,展顏抬頭,看了看展有慶,又看看爺爺,進屋換了衣服。

院子裏飛奔進來兩抹人影兒,孫晚秋和王靜,兩人打算吃了中飯就去鎮上坐車,過來看看她走了沒,剛來,見她家門口停了輛氣派小轎車,她奶奶又坐地上哭,圍了好些人。

孫晚秋何其聰明,打眼一看就知道展顏奶奶出什麽幺蛾子,展有慶過了年要娶妻的事兒,她早聽媽說了。

“展顏,我跟王靜吃過午飯就走,你也走吧。”孫晚秋拍了拍王靜的手,示意她別吭聲,說著跟王靜一道接過爺爺手裏大包小包,一隻手拉過展顏,一麵打量幾眼賀以誠。

“你爸未必稀罕你照顧,”她低聲道,“他開春就娶新媳婦兒,你當他是爸,將來,他不見得當你是閨女。”

這話有心說得重,不說重,展顏這傻子是最心軟的。

展顏回頭,看了眼展有慶,展有慶嘴唇動了動,再沒說別的。

“別看了,”孫晚秋麵色冷靜,“你要往前看老回頭幹嘛?”

王靜小心覷著兩人,說不上話,隻賣力提東西。

這麽一行人出來,大門口,忽的一靜。展顏一眼看到車旁的賀圖南,陽光照他臉上,他眼睛微微眯著,無聲看著一切。

她忽然想起什麽,掙開孫晚秋的手,往回跑。

賀以誠父子見她跑回去,臉上表情如出一轍。

孫晚秋也一愣,忙跟回去,展顏爬上床,把床頭那幾根長長的野雞毛取下來,塞進袋子裏。

“爸,我走了。”她出來時,對窗戶那兩隻眼還在往外看的展有慶說。

展有慶應了聲。

門口,奶奶見她出來,一咕嚕爬起來,指著她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崽子,今天出了這個門,別姓展了,跟人家姓賀去吧!”

賀圖南聽得太陽穴直跳。

奶奶沒訛到錢,惱羞成怒,又把賀以誠罵了一通,王靜怯怯上前說句“奶奶您別罵了”,被孫晚秋一拉,說,“跟她說什麽,別理她。”

這麽一場鬧劇,以展顏上車終了。

孫晚秋跟王靜隔窗和她揮手,展顏擠出絲笑,卻看看後頭的爺爺,爺爺還沒奶奶高,他站人群裏,像叢不起眼的牛筋草,沒上前來。

車子啟動,一切遠去了。

賀以誠在上車前跟孫晚秋王靜兩個道了謝,對兩個小姑娘,印象很好。

他一直沒說話,隻時不時從內視鏡瞥兩眼後排的展顏。

兩個孩子各占一頭,沉默坐著。

賀圖南垂著眼,他是第二次來,好像每一次來鄉下,都要看見她奶奶罵人,一群人圍觀,那種感覺真是糟透了。

尤其是那句“姓賀”的話,像踩了一腳碎玻璃。

車裏氣氛詭異,爸竟然沒有話要跟她講。

賀圖南餘光動了動,他看見她手指緊扣住車座,人卻是朝窗外看的。

“顏顏,有些事你還小,不太明白,我今天來接你,不是不讓你孝順爸爸,而是今天你不走,以後我更不好來接你。”賀以誠突然開口,賀圖南凝神朝前看了看。

展顏不知道奶奶又在變相要錢,她也不知道爸具體哪天娶妻,她心裏依舊亂亂的,像無人料理的田野,長滿野草。

她記得,第一次帶點賭氣走的,她覺得,應該走的正常些,但不知為何,又弄成了這樣。

她不想姓賀,奶奶的話,準確無誤地刺傷了她。

“顏顏?”賀以誠見她懶懶的,呆呆的,一個勁兒看著窗外走神。

展顏定神:“為什麽晚幾天不可以?我功課能跟上的,爺爺說,奶奶挾製你,她……”實在不好說出錢那個字,她的自尊心,讓她又把剩下的話縫在嘴唇裏不放出去。

賀以誠輕輕籲氣:“沒什麽,她可能還是覺得你去電子廠比念書好,沒辦法,老一輩的人觀念就那樣,所以,我今天覺得必須得把你帶回來。”

對話似乎點到為止,展顏沉默了。

“我今天,”賀以誠斟酌著措辭,眼睛不住瞟著後排的她,“因為有點急,所以語氣可能不是很好,希望你不要生賀叔叔的氣。”

她天生就是被他寵愛的。

這是賀以誠沒辦法的事。

賀圖南聽得一臉漠然,他托著下頜,臉轉到一邊,似乎也看起風景。

展顏被他說得局促,搖搖頭。

賀圖南看著遠處荒涼的山,心想,我們都這樣愛你,你卻像什麽也不知道。

一路再無言,展顏睡著了,她頭靠車窗玻璃上,她很累,滿滿的心事。

賀圖南見她東倒西歪,一伸手,把她腦袋攬到自己肩頭,說:“爸你開慢點,小妹睡著了。”

他的動作自然而然,語氣也自然而然,這多少令賀以誠寬慰。

展顏像隻小喜鵲,棲息在他肩頭,睡得安穩。

賀圖南側眸,低眼,下巴蹭過她頭頂柔軟漆黑的發絲,似有若無的,像是廝磨了一下。

這在爸的車裏,他用哥哥的身份當作最好的掩護色。

可賀以誠捕捉到了這一瞬,他沒說話。

到家時,賀圖南拍了拍她的臉,展顏臉熱熱的,她在車裏睡得太死。

東西被搬進去,賀以誠非常想讓她把那袋來路不明的麻花丟掉,忍著沒說,開始準備做飯。

展顏洗了個澡,她在鎮上澡堂就洗了一次,人實在太多,孫晚秋給她細致地搓背,搓胳膊,搓腿,直到把她搓得渾身通紅,像蝦子。

熱氣氤氳,她夠不到背,但把每根手指,每根腳趾都認真清潔了。

賀以誠在廚房忙,她又回到這個整潔、明亮、溫暖的世界。展顏吹了會頭發,臉更紅了,她第一次敲賀圖南的門。

“給你的。”她等他開門,把裝野雞毛的袋子給他。

賀圖南打開看了,拿出來,果然是很絢麗。

他睫毛一閃,問:“你還記得這個啊?”

“我答應送你的。”她的臉,有種新出浴的嬌嫩,像柔弱的花朵,被熱氣烘得鮮鮮。

賀圖南俯視著她,盡量不去看她紅紅的嘴唇,一邊把玩禮物,一邊問:“你跟爸鬧不愉快了嗎?我沒進去,一直在車裏等著。”

展顏不知道那算不算,她情緒依舊不高,隻是搖頭。

“你有沒有什麽要說的?”他轉動著野雞毛,展顏烏黑的眉毛還帶著點濕漉漉的水漬,腦子一片混沌,又搖搖頭:“說什麽?”

“送別人禮物,不說點什麽嗎?”賀圖南拿野雞毛拂她的臉,展顏覺得癢,頭一歪,避開了。

可賀圖南偏還要鬧她,又去拂她脖子,展顏本來有點悶氣,也說不好是生誰的悶氣,許是生自己的。

此刻,好像得了當口,她踮腳,手臂亂抓:“那你還給我吧。”

賀圖南當然不肯,一邊抬高手臂,一邊逗她:“看你小氣的,幾根雞毛好意思送,還再要回去。”

那野雞毛滿頭滿臉地亂拂,她又怕癢,展顏跳到他身上,兩隻手攥住他胳膊:“我不給你了。”

賀圖南稍微一用力,把她彈出去:“對了,我還答應給你壓歲錢,你怎麽不磕頭?”

展顏氣笑,又撲上去。

兩人一時忘了賀以誠還在家,到底青春年少,鬧了起來。

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賀圖南反應極快,一手攬過她腰兩人便跌到了**。

展顏被他壓在身下,雙手下意識往他胸前一抵,氣息交錯,兩人都鬧的有點喘,賀圖南離她這樣近,她一抬臉,意識到他眉眼生得竟這樣英俊。

臉前,就是他不夠均勻的呼吸聲,聲聲撲到她臉上細小的毛孔裏一樣。

展顏心跳得厲害,推他要起身,賀圖南不知怎麽了,手臂一壓,兩眼灼灼看著她,也不說話,就是不肯放她起身。

“你壓著我了。”展顏微微喘息。

賀圖南鼻腔裏“嗯”一聲,忽而一笑:“昨天初六。”

展顏睫毛亂顫:“我知道,我不是送你禮物了嗎?”

“就這?”賀圖南騰出隻手,野雞毛輕輕點了點她的嘴唇,逗弄留連,他盯著她微張的唇,過了那麽一會兒,才移開。

展顏一時失語,抖了一下,唇瓣麻麻的,一直麻到心裏去了。

他身體很熱,也很重,房門沒關,門外似乎閃過一道身影,賀圖南迅速起身,展顏隻覺得上方一空,她被他隨手拉起,賀圖南笑:

“你給我磕頭,我這就給你壓歲錢。”

說著,目光越過她,若無其事地對站在門口的賀以誠說:“爸,小妹鬧著問我要壓歲錢呢,你得好好管管她,哪有哥哥給壓歲錢的。”

見賀以誠在那,展顏腦子轟了一下,她臉燙著,腳跟著發軟。

賀以誠神情裏,似乎看不出什麽異常,他笑笑:“顏顏,爺爺奶奶都給你準備了壓歲錢,你初一不在,放心,哥哥有的你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