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七月,那個熱開始變味兒,一早一晚一整夜空氣裏就是熱的。

每年都有這麽個黑色七月。

考試的前幾天,學校開始模擬真實考場,預演了一次。

賀圖南非常平靜,像一灘死水,5號學校布置考場時,很多同學回了家。留在學校裏的,是那些住校生離家遠的。

他帶展顏到二中附近定了家賓館。

“你晚上換地方睡,會不習慣嗎?”展顏進了屋,開始替他擺放東西,賀圖南坐床邊,看著她忙,“這兒離考場近,走著幾分鍾就到了,很多同學都在這附近找賓館住的,沒事兒。”

她沒怎麽住過賓館,還是去年,賀叔叔帶著他們去北京……展顏一想到去年的事情,杳杳的,像隔了山河那麽遠。

賀以敏知道他們在這家賓館住,過來送飯,展顏見了她,喊聲“阿姨好”,賀以敏那表情,虛虛的像戴了麵具,不過是不想賀圖南考前有什麽波動。

“我再定一間房。”賀以敏覺得這很不妥,賀圖南到底成年了,再看展顏,這女孩子腰細細的,胸脯挺著,完全是個玲瓏有致的大姑娘,就算是兄妹,也要避嫌的。

賀圖南是吃過弓的鳥,他嘴上答應,晚上卻不讓展顏過去。

她在房裏洗澡時,他就到外頭站了會兒。

等賀圖南進來,他衝澡,倒不讓她出去了。

“你不看就是。”賀圖南把耳機給她戴上,她就趴桌子上,給他一遍遍檢查證件文具。

屋裏充斥著兩人沐浴的香氣、水汽。

賀圖南不習慣早睡,看了會書,跟她說起話,兩人就聊各自小時候的事,隻說高興的。

第二天,展顏陪他一起去考場,人山人海的,警察在維持秩序。考點大門口,拉著鮮紅的橫幅,她靜靜看著周遭一切,一張張的臉,心想,明年就是我了,想到這,心撲通撲通的。

賀圖南沒讓任何人來,可遠遠的,長輩們早都到了,瞧見他挨著個女孩子,知道是展顏,爺爺很生氣。

“爸,您再氣也等圖南高考完了再說。”賀以敏勸他。

門口大喇叭宣布考生可以進場,展顏不由抬頭,她從書包裏把冬天戴的紅帽子拿出來,說:“我揮揮這個,你就看見了。”

賀圖南笑笑:“好的很,你是我的坐標。”

展顏這話聽得稀奇,心窩莫名一振,她目送他進去,直到人影交錯把他淹沒,再也不見。

考點外的家長都不回去,在警戒線外頭,找個樹蔭,天南海北地聊,展顏拿書來的,可看不進去,她一會兒透過茂密枝葉望天,一會兒又分神聽大人們說話,後來,發覺聽人聊天倒有趣,便支起耳朵。

她手裏拿著發傳單送的小扇子,搖啊搖,身上汗津津的。

第一場語文考完,家長們一下圍上去,展顏被擠來擠去,一張臉,成了粉桃,她踮著腳,拚命搖手裏的紅帽子。

賀圖南個頭高,白白淨淨一張臉,人群裏好瞅,展顏喊他:“圖南哥哥!圖南哥哥!”

她就這麽喊了兩天,像過了兩年似的。

賀圖南平穩地結束了高考。

“你……感覺怎麽樣呀?”全部考完,展顏才敢問他,賀圖南輕笑,“你看我感覺怎麽樣?”

展顏不知道。

她覺得賀圖南變了,還是這張臉,還是這個人,可他說話的語氣,神情,都越來越讓人猜不透,他整個人,像艘大船觸礁也不會被人瞧見似的。

換句話說,他變得喜怒都沒了分界線。

“我看著,應該比較好吧?”她遲疑說道。

賀圖南眼睛深深:“你都給我搖旗呐喊了,我不敢不好。”

展顏那顆心,瞬間落地。

學校裏已經歡鬧的不成樣子,也不曉得哪年開始,畢業生要亂撕東西,鬼哭狼嚎的,高一高二的學生返校後有門路的趕緊來借筆記。

寢室也亂,暮色下去,收破爛的還沒走,在那裏跟學生討價還價。

賀圖南見李瑞把自己水壺拿去了,攔下來:“我沒說要賣。”

“賣了好吃散夥飯呐!”李瑞踢了一腳門口雜物。

“我還有用。”賀圖南說。

李瑞瞄他一眼:“賀圖南,你這也不賣,那也不賣,合著我們把什麽都賣了。”

賀圖南沉默兩秒,說:“我單獨補錢。”

“別了,用不著打腫臉充胖子哈。”李瑞陰陽怪氣說完,又踢了腳不要的書本。

寢室長喝了李瑞:“哎,哎,這都畢業了最後一頓飯了,幹嘛呢?”

“我是好意,這不是照顧咱們賀大少嗎?怕他不知道人間疾苦。”

“李瑞,你有完沒完?”徐牧遠過來,把熱水瓶拿回來。

李瑞沒發揮好,一肚子邪火。

“得了,老徐,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巴結著他,他爸都蹲局子了,你們一個個的,真用不著再巴結賀圖南了。”

賀圖南站著,他沒什麽表情,也沒反駁。

徐牧遠神情嚴肅:“李瑞,賀圖南平時對大家怎麽樣,你也清楚,你這會說這種話,幾個意思?”

賀圖南冷冷看著。

李瑞惱了:“我他媽就看不慣你們一個個巴結賀圖南,不就是平時多吃兩口,多玩兒點什麽嗎?你們當他爸那錢多幹淨?你們跟著花髒錢還特神氣是不是?”

賀家的事,在這座北方城市,似乎無人不曉,像一棵樹,不斷添枝加葉,衍生出種種流言。

“李瑞,你他媽以前吃的時候怎麽不見你這麽正義?”寢室長罵了他一句,李瑞立刻反唇相譏,“得了吧,你背後怎麽說的賀圖南要不要我學給大家夥聽聽?還有你,你,你們看什麽看,除了老徐,你們哪個背後沒說過他,說啊,你們有種在他臉前說他爸是殺人犯啊!”

寢室一瞬寂靜。

最富裕的同齡人出事,大家心理微妙。

這種微妙,突然被扔到台麵上,讓剛剛成年的少年人們默契閉嘴,沒有一個說話的。

周遭依舊喧嘩,夾雜著歡笑。

徐牧遠在寂靜中開口:“以後,大家各走各的,人無完人,賀圖南也沒欠在座任何人什麽,做人還是要厚道一點。”

“老徐……”寢室長訕訕看了看他,“那這散夥飯……”

徐牧遠搖搖頭:“到此為止吧,誰也不會一輩子一帆風順,我祝大家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圖南,你……”寢室長又看看他,似乎想解釋點什麽。

賀圖南竟微微一笑:“我也希望諸位前程似錦。”

這段青春,戛然而止。

高一高二的期末考開始,離展顏放假不遠,賀圖南一邊估分,一邊找房子。

家裏的房子已經被貼上封條,林美娟申請後,拿走了自己的私人物品。

他匆匆見了她一次,林美娟態度疏離,好像,他一下子不是兒子了,而是陌生人,又得打起精神去客套寒暄:考試考的怎麽樣?打算報考哪裏?

在兒子心裏,她是不如賀以誠的,賀以誠如果在,這種事,輪不到她操心,她隻隱約記得,兒子要去北京。那是自然的,對於北方人而言,最拔尖的成績,隻有去北京才不辱沒。

他長大了,像鳥,有自己的天空,林美娟看著他,感到深深的虛無:養了孩子又怎麽樣呢?他隻有幼兒園之前,屬於自己,他念了書,學校就是他的天地,他越長越大,當初那個胖墩墩圓滾滾的小嬰兒,忽然就成了個男人。他早不再那麽依戀自己,她的懷抱,也早不是他願意棲息安睡的地方。

房子便宜的倒有,筒子樓。

沒人會接納展顏,他不能不管她。

他跟徐牧遠兩個,走了許多地方。筒子樓比記憶裏的更破舊,襤褸的線子糾纏成團,牆麵上,貼滿了各種各樣的小廣告,開鎖,修下水道,無痛人流……過道裏燈光昏黃,布滿灰塵。

賀圖南臉白,個高,是俊俏後生的模樣,筒子樓裏魚龍混雜,老人女人都在勾頭看他,樓梯間有濃重的尿騷氣。

“其實北區那邊好找,有些房子空著了。”徐牧遠看這條件,也皺眉頭,他知道,賀圖南現在手頭缺錢,缺的,其實是展顏那一份,否則不至於窘迫到出來租房子。

“不去北區。”賀圖南回絕。

如果不想住筒子樓,隻能往郊區,那兒有自建房,兩層小院,還是破。

最終還是決定租筒子樓。

兩人把房子打掃了,灰頭土臉的,一擦汗,汗都是黢黑的。

他從徐牧遠家借了輛腳蹬的三輪車,賀圖南沒騎過,上手還有點生,似乎沒賽車方向感好,蹬了幾圈,習慣了,便回家拉東西。

展顏坐公交回去的,遠遠的,見有人戴著烏糟糟草帽騎三輪過來了,以為是收紙殼酒瓶的。

等近了,這人一放刹車,才知道是賀圖南。

他渾身髒兮兮的,隻有臉,草草洗了兩把還算幹淨。

過往居民,難免要多看幾眼,認出兩人,悄聲議論著走開。

“我剛差點沒認出你,還以為,是個老漢。”展顏勉強笑笑,她跟他一起上樓,賀圖南T恤以往雪白,如今汙了,皺巴巴的橫著幾道髒印,像是誰踹上去的。

她知道他本不必的。

家陌生又熟悉,沒了人氣,就荒涼,展顏最懂這個。在小展村,有一戶人家男人在外頭又有了女人,家裏的婆娘,帶著孩子也走了,這院子,便沒了人。鐵窗生了鏽,木門日曬雨淋,剝落成枯白,她好奇朝裏張望過,草長老高,比她還高,堂屋門前的石條上長滿苔蘚,綠幽幽的,摔破角的瓦片汪了口雨水,上麵蜉蝣亂動。

她忘不了這個場景,這裏有過的喜怒哀樂,哭聲,笑聲,都消失了。

隻要是房子,再破有人住,就有熱乎氣。

可裝修的再好,沒了人,它就是死的。

她收拾了幾件衣服,拿走些日用品、折疊書桌,還有自己一書包資料,最後,把白木箱子搬下來。

賀圖南往上頭扔了兩凳子。

三輪車一趟拉不完,賀圖南讓她在家等著。

“我想跟你一起。”她什麽都沒來得及問他呢,她忙考試,賀圖南在忙什麽她卻不知道。

賀圖南白淨的臉曬得發紅:“我送趟東西,還回來。”

展顏靜靜瞧他半天,說:“我暑假回家,你去爺爺奶奶家吧。”

“你還有家嗎?你爸再婚了,還有了兒子,如果你奶奶知道現在我爸出了事,你覺得,你還能回得來嗎?”賀圖南一針見血,見她別過臉,扳了扳那雙纖薄的肩膀,“顏顏,你坐公交到三七廣場那下,我們匯合,好不好?”

他伸手,很溫柔地給她理了理額發。

“你是因為我,才吃苦的。”

賀圖南笑:“什麽苦不苦的,你是小妹,我答應爸要好好照顧你的。”

展顏眨眨眼,深究似的:“隻是因為賀叔叔嗎?你還念著書,可以不管我的。”

賀圖南手放下來:“爸是一方麵,我自己也願意照顧你,我知道,你還掛心著孫晚秋,等分數下來,爸的二審也差不多了,我想辦法幫你打聽打聽孫晚秋,好不好?”

展顏心口一陣跳:“你什麽事都想好了嗎?”

“對,這個暑假我有安排,你什麽都不要管,聽我的就行了。”

“但你得讓我跟你一起,我不要跟你分開。”

賀圖南輕輕一點頭:“好,我們不分開。”

他把她哄上公交,自己蹬著三輪在大太陽底下往南去,他腿長,騎得極不舒服,沒出過力氣一會兒就手軟腳軟,一脖子的汗。

遇到個緩坡,他本來蹬得費勁,可突然一陣輕巧,竟上來了。

賀圖南轉身,見展顏正垂著腦袋推車,兩隻纖白胳膊直發顫。

他心裏也跟著直發顫,咬了牙,蹬過這段才回身,臉上不太好看:“你怎麽下車了?”

展顏氣喘籲籲:“我……我想幫你,太重了。”

陽光透過密密的葉子,在臉上映著不規則的光圈,賀圖南的眼,被汗浸得發疼:

“累嗎?”

“還好,”展顏臉紅撲撲的,“你能騎到地方嗎?”

賀圖南蹭了把汗,微微一笑:“我不會叫你一直這麽跟著受罪的,就忍這一個暑假,相信我。”

展顏搖搖頭:“是你受罪了。”

兩人到筒子樓下,賀圖南把東西扛上去,肩膀通紅,又痛,他悶悶受著,等徹底忙完,肩膀火辣辣一片,已經微腫。

那時,太陽都已西沉,大地上熱氣往上蒸,滋味並不比正午好受多少。

這裏沒有獨立衛生間,展顏接了水,角落裏有個油膩膩的煤氣罐,她燒熱了才拿毛巾浸了給賀圖南擦身體。

“我媽說,夏天涼水不解乏,熱水才行。”她一板一眼說,讓他脫了短袖。

賀圖南避嫌說:“我自己來,我又不是小孩子。”

脫衣服時,一聲輕嘶,展顏忙過來看,他笑躲著:“你幹嘛?”

“我看看你怎麽了。”

“剛扛東西壓著了,小事情,去,轉過臉去,不準偷看,你一個女生不害臊。”賀圖南把她推一邊,對著電扇摁坐下去,“涼快一會兒。”

他買了舊電扇,確實夠舊的,噪音很大。

展顏被他說得臉微微熱,兀自坐著整理東西,等聽到水嘩啦響,忍不住轉身,窗戶那映出晚霞,賀圖南光著上身,他腰很細,卻不單薄,有種勁兒勁兒的感覺,肩膀要比腰寬多了,肌膚上的光澤一閃一閃,全是水珠子。

可肩頭那紅著,隨著他擦身的動作,一會成片,一會又成平平的線,狹仄潮濕的屋子裏,好像都站不開他這麽高的人。

外頭傳來吵架的聲音,罵得難聽,一陣鍋碗瓢盆叮叮當當跟著熱鬧起來,又熱,又鬧。

這兒住的人,讓展顏覺得回到小展村,可又不太一樣,她進來時,有男人含蓄又放肆地打量她,像是要剝了她衣裳,這是她在小展村不曾見過的。

她心跳很快,覺得這聲音令人心煩,隻有賀圖南是幹淨的,可靠的,他肩膀因為她受了傷,她真對不起他,她好像命中注定要對不起姓賀的,先是賀叔叔,又是賀圖南。

展顏站起來,她走到他身後,她想抱他,也就真那麽做了,從他腰後,把自己貼了上去。

賀圖南人渾身一緊,他低頭,看見兩隻白嫩的手環在了下麵,他呼吸巍巍顫了幾下,牙齒咬緊,腮肉都跟著賁起。

“怎麽了顏顏?”

他手裏還拿著毛巾,隻好丟盆裏,想轉身,展顏卻把他箍得很緊,她有點孩子氣地不想鬆手,臉貼他後背皮膚上,她覺得,隻有賀圖南是她的,可她一想到他受苦,難過地要命。

她嗅著他身上的味道,不知是怎麽了,她想跟他有接觸,實實在在的接觸,好像擁抱著,受的苦也跟著輕一點。

展顏突然就明白了孫晚秋的話,她心尖直顫,一直不說話。

作者有話說:

今天定錯存稿時間了,不好意思。明天還是晚9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