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顏果然變了臉,她姑娘家,這話意思再明了不過,明明起小在人嘴裏都是臉皮薄的人。

要是媽知道了,也要勸她,她太一意孤行。

展顏轉身就跳上了床,扯過被子,蒙住頭,賀圖南緊繃的身體慢慢鬆塌下來,他坐了會兒,感覺到冷,穿上羽絨服,到她腳頭把熱水袋抽出來,重新灌了熱水,又塞進去。

她跟蠶蛹似的,一動不動。

初一賀圖南去拜年,中午要留爺爺家吃飯,隻剩展顏,她把除夕夜的剩菜熱熱,煮了點粥,吃完就在外頭背英語,鄰居的狸貓跑過來,挨她腳邊。

賀圖南回來時,看見她一個人坐那跟貓說話,也不知道說的什麽。

“顏顏,午飯吃了嗎?”他走過來,彎腰摸了摸小貓。

對昨天的事絕口不提。

展顏淡淡回了句,她繼續趴椅子上做題,賀圖南從爺爺家拿了巧克力和糕點,遞到她眼前,她說句“謝謝”,放一邊了。

“怎麽跟我客氣起來了?”賀圖南拿來個小馬紮,坐她身旁。

展顏不響,集中注意力讀題,把草稿紙往跟前拉了拉。賀圖南不好打擾她,就靠著柱子,兩條長腿交疊,抱肩低頭小憩。

不多會兒,徐牧遠拎了一塑料袋丸子麻葉子來看兩人,展顏被曬得眯眼,看清是他,站起來笑說:“初一你沒去拜年呀?”

“我媽炸的,你們嚐嚐。”徐牧遠把東西遞給她,展顏立刻拈了片麻葉子,又酥又脆,她說,“阿姨手藝真好。”

賀圖南醒了,把馬紮讓給徐牧遠,他也不坐,兩人就站著說話。

“家裏都好嗎?”賀圖南問他。

徐牧遠說:“我爸年後不去了,年前結清了工資,我媽在百貨大樓找了個活兒,還行。”

賀圖南心裏發沉:“怎麽?”

徐牧遠說:“廠子效益不景氣,裁員,你們去看賀叔叔了嗎?”

賀圖南嘴裏應了兩句,一時沉默,爸的心血,一滴一滴流逝,可他現在一點辦法都沒有。

徐牧遠沒呆久,他還有個堂妹念高三要趁這幾天請他補習,兩人出來送他,他看著展顏:“等七月再來給你道喜,加油。”

展顏有點害羞地笑笑,她覺得徐牧遠沒怎麽變,不像賀圖南,變得厲害。

日頭往西去,三點左右院子裏就不那麽暖和,那隻貓,有人喚它。展顏以為是不知哪兒來的野貓,想討口吃的,她丟它一個丸子,它吃完,竟然不慌不忙上了一個老奶奶的懷抱,回家了。

都有家,她怔怔瞧著貓,一回頭,對上賀圖南的眼。她沒避開,沒什麽情緒,波瀾不驚看看他,進屋給爐子添炭。

她守著爐子,心裏卻想過了年開春,山上杏花會開,桃花也會開,漫山遍野的,她們那會兒要是能在桃花樹下照張相,別提多滿足,多愜意,好像一下把青春年少留住了,小姑娘比花還嫩,還鮮,靈光光的,多好的年紀呐。

這一切,卻都是過去的事了,她想,小展村也變不到哪兒去,可家沒了。

外頭起了風,在光禿禿的梢頭嗚嗚抽咽,展顏想了許多,決定高考完回去一趟,給媽燒紙。

再怎麽變,墳頭裏住著媽媽,她幾時回去,媽都等著她。媽也從不說戳人心窩子的話,展顏想到這,難受起來,又覺得有盼頭,等高考完,她一定回去看媽。

一連幾天,她都沒怎麽跟賀圖南說話,他問句,她答句,幹什麽都客客氣氣跟他道謝,吃飯變得安靜,學習悄無聲息,等晚了,就爬被窩睡覺。

不溫書的時候,守著小火爐發呆。

書商欠了筆錢,賀圖南年前沒去要,年後去了兩趟,在那磨嘴皮子,要來一部分。

可見要賬這事真難,他算領教了。

書店答應的後續提成,要等幾個中學開學店麵營業再去。

“顏顏,歇會兒,到街上逛逛去,買件新衣服。”賀圖南因為她放假晚,緊挨除夕,沒來得及帶她去,剛要到賬,就要花出去。

展顏正在洗抹布,晾上了,衝他溫溫一笑:“不用了,我身上衣服也沒舊。”說完,拿了塊饃饃走到院外,喂了隻牆根的小白狗,髒兮兮的,夾著尾巴,一看就是個沒家沒主人的。

賀圖南跟著她出來,說:“你想養它嗎?”

展顏搖搖頭:“不養,沒條件呀,所以我都是把它喚一邊給它口吃的,我怕它以為我想養它,跟著進來,我又不能對它負責,它還是別對我產生妄想的好。”

賀圖南被這話刺痛,他聽她聲音,尋尋常常,更覺得窒息。

“我那天……”

展顏把饃丟得更遠些,輕聲說:“去,去,去那邊吃吧。”她轉過身,臉上笑容淺淡平和,“我都忘了,沒事兒,後天就開學了,你也該去陪你爺爺奶奶,真的,別老住這兒了。”

“你怪我。”賀圖南眉頭倏地緊皺。

展顏說:“沒有,我觀察好幾天了,這狗不隻我喂它,有個胖胖的阿姨那天還給它倒剩菜湯呢,它沒個家,但人喂它,它就能把冬天撐過去,你看,那兒阿姨還弄了點爛棉絮留它睡覺用的。我也是一樣的,你對我的好,我都記著,怎麽會怪你?”

她很久沒說這麽多話,說完,進了院子,拿夾子把抹布固定住。風一吹,她伶仃地被裹挾著,影子投在地上,鄰居有人進進出出,展顏禮貌地打了招呼。

“丫頭,過年就一直在這兒過的呀?”老奶奶問她,展顏靦腆笑笑,笑眼裏,

除了這兒,她無處可去,明年會在哪兒,她還不知道。

總會有辦法的。

賀圖南看了她很久,到了晚上,他想跟她說說話,說了幾句,全是些瑣碎的無關痛癢的。她洗好腳,他給她遞毛巾,她又不忘跟他說謝謝。

“你老跟我謝什麽呢?這麽久,也沒見你謝我。”賀圖南忽然就發火,他心裏火起來了,苦的,酸的,燒起來不肯熄。

展顏安靜地看看他,沒太大反應。

她這態度,激怒了他。

“謝謝就完了?你欠我多著呢,展顏,別想幾句謝謝就把我打發了!”

“我現在沒辦法還你人情,你放心,我以後有能力了一定還你。”展顏不知道他氣什麽,聲音弱下去。

賀圖南挑眉:“你拿什麽還?嗯?還我錢嗎?我稀罕你的錢?老子掏心掏肺,你除了這幾句還有沒有點別的?”

他像困獸,在這鬥室裏團團轉,開始亮獠牙,想要撕了她,他受不了她的疏遠,也受不了她的沉默。

展顏瑟縮了下,怯怯看他一眼,語氣還算鎮定:“你別生氣,我以後一定盡量還你,你生病了會關心你,照顧你,我會把你當哥哥的,如果你需要的話。”

屋裏安靜下來。

賀圖南突然偃旗息鼓,是他自己提的界限,不怪她,是他先不要她,她沒希望了,他給她希望,又讓她破滅,拿走了那盞燈。

他頹然坐下,說了句“對不起”。

展顏覺得他看起來很可憐,走過去,很溫柔地說:“圖南哥哥,你別生氣了,以前是我不對,總纏著你,你有你的生活,這幾天我想明白了,真的。”

賀圖南抱著頭,沉默良久,久到展顏都站累了,她猶豫要不要去忙自己的,把洗腳水倒了。

剛要走,賀圖南忽然拉住她的手,他抬起了臉,眼底壓著赤火,語氣卻冷靜:

“我們以後去美國,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生活。”

展顏心咚咚直跳:“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賀圖南站起來:“我說,以後就我跟你,我帶你去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生活,你願不願意?”

這問題太遠了,美國也太遠了,展顏對此毫無想象,她不懂,為什麽非要去美國,中國住不下他們了呢?她不走,她眷戀這片土地,她才不要去什麽美國。

“那,那你爸媽,還有女朋友怎麽辦?”

“我沒有女朋友。”他搖頭。

展顏更不明白了:“你自己說的。”

“騙你的。”賀圖南投降了,去他媽的,他什麽都不想去管,她要什麽他就給她什麽,他已經給了那麽多,不怕把靈魂賣給魔鬼,也給出去。

她沒問他為什麽騙自己,一雙眼,漆黑明亮,展顏此刻卻很清醒了。

“如果,你又說不要我了,有女朋友了呢?我那時怎麽辦?”

賀圖南這才意識到,她真的不是小孩子了,她一針見血,刺人性卑劣的弱點。

“好,”他摸摸她臉蛋,“等你再大些,考慮清楚,如果你還想……”賀圖南這句話像是蠱舌,非常羞恥,“你還想要我,希望我是你一個人的,你跟我說,我帶你走。”

“我不太懂你說的意思,為什麽要走。”展顏耐人尋味注視著他。

賀圖南說:“沒關係,等你高考完我慢慢解釋給你聽,到時我們再細說好嗎?”

展顏終於有了點笑意,可心裏,有些不清不楚,她沒去深究,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賀圖南深深籲出口氣,他說:“你高考前安心學習,我隻有這一個要求。”

他們好像又和好了,生命就是這麽回事,太冷了,也太孤獨,幾十載一過,青春沒了,歡樂沒了,隻剩衰老的□□和死亡,不幸的,連老的邊兒都沒摸到,就沒了。

再留遺恨,這一遭來得更不曉得意義在哪裏。

展顏整個春天過得格外輕盈,她人開朗幾分,各科老師都在走廊裏設了位置,方便學生問題,她跟老師的交流多起來,偶爾碰到教過她的高一老師們,會談談心。

這年早春,流行花園火極了,成為重壓之下高三女生的最愛,寢室裏,貼滿了F4的海報,大家開始買男主角穿的褲子,自我感覺相當時髦。每天晚自習下課,路上都有人唱《流星雨》。

展顏寢室分成了兩大派,喜歡男一號的,喜歡男二號的,她天生對此遲鈍,毫無感情,無法理解同齡人的狂熱,她的冷淡,成為大家私下議論的新焦點,她們覺得她假清高。

她隻對賀圖南一個人狂熱,這種狂熱,因為一個許諾反倒稀釋掉了,她的心好端端被安置了,全身心投入學習。

直到二模有起伏,她才再一次強烈無比地想念他,希望抱他,親吻他。

“我想你。”她很直接地在電話裏說,當時,賀圖南寢室裏亂糟糟的,剛熄燈,大家隻穿了個褲頭,侃大山呢。

賀圖南出來,讓她打自己手機。

“我給你買了生日禮物,這周就回去。”

“不要,你不要回來。”展顏斬釘截鐵,“你一回來,我覺得自己好像會更軟弱,禮物等高考再給我。”

賀圖南啞然。

“那我能做點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想你了,也想媽媽,你知道嗎?我發現個事兒。”展顏握著話筒,傾訴衷腸,“我想你厲害的時候,跟死是一樣的。”

賀圖南下定了決心,但他儼然不習慣說這些字眼,那些禁忌的,挑動神經的,他隻能說:“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你沒聽懂,我媽媽走的時候,我整天坐著發呆,每一秒都想她,我以為,再也沒有人會讓我有這樣的感覺了。後來,我發現我想你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頂的我胸口難受,你能聽懂嗎?”

展顏心被揪緊,“圖南哥哥,如果我壓根考不上大學怎麽辦?”

“不會的,你忘了嗎?我一模並不理想,起伏很正常,你放寬心,多跟老師溝通溝通,高三的老師們都很有耐心,查缺補漏,看看到底這次問題出在哪兒,你行的顏顏,要對自己有信心。”賀圖南柔聲安撫她,遲疑片刻,說,“我經常夢到你。”

展顏一下被最後一句擊中,所有的不安惶恐,都褪色了,她嘴角翹起:“我早夢見過你了。”

“什麽時候,怎麽沒聽你說過?”

“高一那年寒假回去,我跟孫晚秋一起睡的,有天晚上,我夢到了你。”

賀圖南無聲微笑。

這個電話,給她能量到高考前夕,三模四模穩定下來,展顏情緒好很多。她保持著自己的節奏,越臨到眼前,心裏越平靜。

收到孫晚秋的信,已經是六月底。

信很短。

“你一定會念心儀的大學,我沒做到的,你一定能做到,你可以忘了我,忘了小展村,米嶺鎮,隻要看著前路就行了,我從沒有真正怪過你,哪怕以後我們要走的路不一樣。展顏,向這個世界證明,農民的孩子也可以念好大學,過好的人生,我們不是生來隻能種地的,我永遠相信你,祝高考順利。”

沒有稱呼,沒有落款。

展顏抱著信流眼淚。

她以為她不會再擁有孫晚秋了,她在泥潭裏,還能給予她力量。

她就知道,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子能比上孫晚秋。

這封短信,無比珍貴。

考點在一中,展顏決定住宿舍。

賀圖南七月六號回來的,展顏卻不見他,她一見他,情緒就會有波動,吃飯有食堂,住宿有寢室,把高考當作平時的一次模擬考就好了。

考前一晚,她蚊帳裏進了個蚊子,躺下快睡著時才發現,展顏打開手電筒,找了會兒,等再躺下,毫無睡意了。

她有點急,越急越睡不著。

她把媽葬禮上那朵紙蓮花放枕頭邊,紙蓮花起了毛邊,變得陳舊,展顏閉上眼,孫晚秋的信捂在胸口,她知道她們都陪著她,一切會很好。

展顏一個人度過了高考。

天氣熱,學校裏又鬧騰,每一年都是這樣,喊自由的,撕書的,跑大街瞎逛高興的不知道怎麽好。老師講,哪年哪年誰考的好極,幾個人一起吃飯踩到雨後水窪裏的電線,死了,你們不要瞎跑呐。

世界沒變,悲歡離合天天演著,有人突然結局,不是太稀罕的事情。

賀圖南來接她,熙攘人流中,她一眼瞧見他,高高的個子。

那感覺好極了。

好像她剛卸了千斤的擔子,就有人請她歇腳。

賀圖南衝她笑笑,展顏沒說話,坐上了他的自行車,像從前。

他也沒問她考得怎麽樣,帶著她,從夕陽裏掠過,住處附近有個小夜市,展顏要吃的,賀圖南就給她買。

兩人逛到很晚,才回來,剛進屋,她轉身抱住了他。

“我考完了,結束了。”展顏把臉埋進他胸前,使勁嗅他身上味道,衣服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兒還有點汗氣,她習慣了,賀圖南總是奔波。

他慢了幾拍,才給出回應,摩挲著她的腦袋,他總覺得她長高了,長大了,可她在懷裏還像個小女孩,發頂抵著他下巴,戀戀的。

賀圖南說:“那就好好休息休息,後麵還要估分填誌願。”

“嗯。”展顏像小貓一樣,哼哼著,她考試時多淡然啊,連表情都沒怎麽有,回寢室無波無瀾,可一到賀圖南跟前,她就是隻想撒嬌,她知道同學們很多留在學校裏狂歡,她卻隻想跟他一起。

後頭估分填誌願,展顏有自己的打算,她跟他,要一南一北,低聲問賀圖南:“我去南京念書,你支持我嗎?”說這話時,想的卻是什麽林徽因梁思成。

賀圖南沒直接回答:“你去南京,能照顧好自己嗎?”

“有什麽不能?這一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展顏指尖在報考書上輕輕劃著,“我也不能一直這麽依賴你呀,人都要自己生活的。”

她知道,盛夏已經遠去,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日子是一截一截的,她要離開賀圖南找自己的天地去。

賀圖南一時有些茫然,他心很空,他也知道,人確實都要長大的,如果有可能的話,時間停在那個夏天未嚐不好。

“我聽你講那麽多大學的趣事,覺得念大學真好,不出什麽意外的話,我能去南京,我還沒去過南京呢。”

他好半天沒說話。

“圖南哥哥?”

“我當然支持你,前程重要,你喜歡就報,暑假不要荒廢了,可以提前做做準備。”

“我也這麽打算的,你要幹什麽?”

“學車,學編程,順便再帶帶家教。”

展顏欲言又止,賀圖南明白她的心思,說:“你的學費還有生活費我都準備好了,真想嚐試掙錢,念大學了也不遲,這個暑假就別操這個心了。”

“那你很辛苦。”

“我說過,我心甘情願的。”賀圖南對於她報南京的學校,理智和情感上的感受,背道而馳。

一直到真正出分,展顏情緒才有了明顯變化,那時,院子裏鳴蟬鼓噪,賀圖南把分數一點點報給她,她眉眼裏的緊張,閃爍,微微翕動的唇,都落在他視線裏。

最後一刻,她猛地摟住了他。

“我十拿九穩了,對嗎?”她幾乎是戰栗地問,走了那麽遠的路,走了那麽久,好像終於抵達了這樣一個站台。

賀圖南攬住她後腰,她太興奮,直接分腿坐上來的。

“是,肯定夠,你會如願以償到南京去的。”

他臉上有淡淡的憂鬱。

展顏捕捉到了,她捧起他的臉,說:“你不替我高興嗎?”

“高興。”

“沒有你,我考不上的。”

“這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其他的,都是外因。”賀圖南想放她下來,他不知自己怎麽了,他情緒低落,很疲憊,甚至連掩飾都沒有力氣,他總覺得,他要失去她了,盡管兩人什麽都沒說。

“我不去北京,是因為沒有合適的學校,”展顏心緒平緩些,“我也想證明,我長大了能一個人生活。”

“前者我明白,後者呢?”賀圖南目光深深,“你跟我證明這個有必要嗎?”

展顏不說話了,她拿起他的手,用嘴唇摩挲,賀圖南身體驟然跟著一陣**似的,他想阻止她,但展顏就像一隻叢林裏的幼獸,她咬住他,不鬆口,一雙眼靜靜看著他。

簾子拉上了,風一吹,光影是孔雀尾巴在掃,金的,燦的,從她曲線起伏的後背上過去了。

展顏咬他手指很重,賀圖南盯著她,他眉眼緊繃,下頜微抬,兩人都不再言語。

她青澀又大膽地用肢體動作,去平息他的情緒。

賀圖南忽然攥緊她手腕,把手指拿開,他幾乎是掐著她胳膊起身,桌上有切開的半個西瓜,因為分數,還沒來得及吃。

西瓜瓤通紅,果肉鮮嫩,多汁,他沒用刀,手指插進去攪動幾下汁液流出來,順著手指蜿蜒而下,他勾出一塊,放到了嘴裏。

一轉身,展顏正默默看他動作,她走過去,踩他球鞋上踮腳吻他,賀圖南毫無防備,氣息繚繞,下一秒她已經用舌尖試圖撬開他的嘴。

他猛地握住她,隻隔開短短的距離,停了一霎,賀圖南看見她濃黑的睫毛在顫,兩人的臉,離那樣近。

她的眼睛太多情,也太無辜,賀圖南忍無可忍伸手捂住了那雙眼,偏過頭,在她上唇重重咬了下。

很快,連帶她那非常黏膩的一聲一同卷進口中。

淺嚐輒止,又近乎放肆。

賀圖南一手掌住她後頸,喘息著分開,鼻尖輕輕蹭她額頭,耳朵滾燙,觸感如此真實,沉淪也如此真實。

他隨即把她緊緊攬住,下頜抵在她肩膀,額頭上,熱汗津津,展顏身子是軟的,她任由他揉著,撫摸著,心跳如擂,手指在他後背不斷遊走,輕喘不已:“我無論在哪兒,都是你的,你是因為我去南京生氣嗎?”

賀圖南不說話,他微微側臉,親她脖頸那的秀發,他氣息很熱,察覺到她在顫抖,幾乎要把她搡進身體裏。

爸會殺了我的,他昏昏沉沉想。

兩人擁抱許久,賀圖南慢慢鬆開她,他別過臉:“有件事,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如果不告訴你,對你不公平。”

展顏輕輕扳過他的臉,她情潮未褪,聲音黏糊糊的:“什麽事呀?”

賀圖南依舊不去看她,展顏便撫弄起他的耳垂,說:“你有喜歡的人,是嗎?我記得你說過,她去哪兒你去哪兒。”

他倏地轉頭。

“你現在是我的了,”她抿下唇,宣示主權,“你喜歡過誰,我不想去追究了,反正都是過去的事。”

賀圖南艱難啟齒:“那你知不知道……”

展顏手指一摁,不讓他說。

“我隻問你,你現在喜歡的人是誰?”她又莽撞又害羞,臉上更燙了,直勾勾看著他。

賀圖南近乎狼狽地避開,他有說不清的恐懼,他不知道自己任性會有什麽結果,他沒有回答她,好像緘默封口,一切就還有餘地。

他匆匆到外頭洗了把臉,太陽毒,水都是熱的,放了一會兒那股涼意才讓人鎮定。

一連幾天,賀圖南都在想怎麽跟展顏說,這太肮髒了,不是嗎?她知道真相會看不起他的,他比她大,好像是他利用了經驗和時間誘引了她。

賀圖南已經從去美國的孤注一擲中,陷進另個泥潭。

展顏提出要回家一趟,她要去看媽媽,賀圖南一大早帶她去坐車。

汽車站仿佛永遠是熱的,髒的,這種似曾相識感,還停留在去年夏天。

展顏告訴他,她跟孫晚秋又有了聯係,賀圖南心不在焉應著她,她跟他說許多,他都不太在狀態,直到她又去撫弄他的耳垂,他才回神。

“我小時候聽人說,長耳垂的有福氣,我沒有,看來我是沒福的。”她說這話,又帶點撒嬌,賀圖南目光落在她白皙小巧的耳廓上,他摸了摸,忽然問,“你怎麽沒有呢?家裏都有的。”

展顏說:“什麽呀?我爸我媽都沒有,為什麽我會有。”

賀圖南有些意外,他注視她一會兒,猛得捏她下巴:“你再吐舌頭我看看。”

展顏笑著打了他一下,她卷舌自如。

他一路心事到的小展村,實在是熱,路邊曬了鬆子,柏油黏腳似的。兩人上了山,展顏拉著他的手,手心便熱熱的一陣,到明秀墳前,清明插的假花已經黯淡了,她磕了頭,心裏跟媽說,這是圖南哥哥,賀叔叔的兒子,我以後要嫁的人。

她心裏一點不覺得難為情,像小時候那樣,什麽都跟明秀說。

“你也喊媽媽。”展顏輕聲說,賀圖南錯愕,他喊媽算什麽呢?死者為大,如果這阿姨知道……賀圖南一陣心悸,甚至有些難以忍受麵對展顏母親的墳墓。

他並不願意多逗留,不是因為要吃炎夏的苦。

紙錢飛舞,展顏一身的汗,田野綠著,玉米葉子被曬得打卷,時不時有鳥飛過去,她告訴他,這裏有野雞。

賀圖南循聲看去,四野連綿,遠處青山蒼翠,有些東西,久遠地像做夢,好像爸出事後,時間就被永久地分割作兩份。

下山後,展顏猶豫片刻,說:“你說,我要不要進家看看?”

正說著,院子裏歪歪斜斜跑出個小娃娃,後頭有人追。

“哎呀,快回來,你看你往哪兒去!”

是展有慶,他在追兒子。

小娃娃步態不怎麽穩當,撲到她腿邊,父女倆對視刹那,都怔住了。

展有慶很久沒見過她了,可他第一眼認出她,她像明秀,苗條的身材,桃花一樣的臉,他以為自己忘了,那個女人早死了,他還活著,一天一天過日子,有了新的盼頭。

他也忘了他曾經疼愛過的這個女孩子,是他跟明秀的血肉。

她一出現,那些痛苦的甜蜜的回憶劈頭蓋臉都來了,死了的部分又重新活過來,展有慶咧了咧嘴:“顏顏,你回來了啊?”

展顏眼前一陣模糊,她忍著眼淚,說:“我給媽燒紙。”小娃娃抱著她腿不放,一雙眼,純潔無暇,對著她笑,她快哭了。

“進屋,進屋說話。”展有慶麵對她,那份局促也跟著重現,好像,日子又回到她走的時候,展顏看看賀圖南,賀圖南沒說話,隻是往院子走了走。

展有慶兩口子,跟爹媽分家了。

新媳婦很有主意,不願意跟老的天天同一個屋簷下,老屋簡單修了修,讓二老搬走了。牙有時還咬舌頭呢,何況婆媳?

“壯壯,壯壯喊姐姐。”展有慶抱起兒子,他給兩人切了菜瓜,倒了水,又招呼賀圖南,“這是賀老板的那位吧,長這麽高了。”

他還是不怎麽會說話。

賀圖南坐油汙汙的凳子上,微微一笑。

他們沒進屋,在大門穿堂底下坐著。

“壯壯,喊姐姐啊!”展有慶逗著兒子,展顏恍若未聞,她往裏院瞥了瞥,什麽都變了,一切嶄新,一切陌生,她心裏像火滾過,一陣陣焦痛,眼前的小娃娃,竟然是她的弟弟。

和她血脈相連的人。

她恍惚看他,恨不起來,也愛不起來,她怎麽能恨一個奶娃娃呢?可她又怎麽想被喊一聲姐姐?

“壯壯跟你一樣,”展有慶展開他小手,想跟她套近乎,“顏顏你看,你倆手指頭都是十個鬥,跟爸一樣,十個鬥好,”說著,自己大手也攤開了,訕訕地笑,“咱們爺仨兒都一樣。”

賀圖南心裏猛地被什麽揪住,緊緊的,他瞳仁漆黑,盯著展有慶,又看看他懷中的孩子,展顏沉默不語,像是癡了。

“我今年考大學。”她終於開口,展有慶說,“記得,我一直記著的,你等等。”他把孩子給她,展顏很拘謹,她不會抱孩子那麽沉的一個孩子,突然塞過來,她手足無措地看看賀圖南,展有慶已經往屋裏去了。

賀圖南卻很自然地接過,讓孩子坐自己腿上,掰他小手,想起什麽,偏頭看了看小家夥的耳垂,他沒有,展有慶也沒有。

他隻是聽奶奶說過手上的簸箕鬥,老人才知道這個,他沒留意過,仔細把小家夥看了個遍。

“你伸手。”賀圖南心跳快起來。

展顏不明就裏,把手伸了出去。

賀圖南一掀眉頭:“你怎麽跟他一樣?”

展顏臉上鬱鬱:“他是我小弟,我們一樣不正常嗎?”

賀圖南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展有慶出來了,他趁婆娘不在,把一個卷卷的塑料袋塞給了展顏:“拿著,快拿著。”

“什麽東西?”展顏不想要,她抗拒地往後躲。

展有慶硬給:“到車上看,別丟了。”

展顏慢慢站起來,她把孩子還給他,她難受,她看他抱孩子的笑,就一陣陣難受不停了。

“顏顏,你有空來家……”展有慶這話說的底氣不那麽足,展顏一下明白,她來什麽家?這兒不是她的家了,她會回來看他,但不會拿這裏當家了。

“我們得趕緊坐車回去,四點就沒車了。”

“我找人騎電動三輪送你們。”

“不用,村頭送我們來的還在等。”展顏匆匆說完,跑到路上,賀圖南深深看展有慶一眼,追上展顏。

塑料袋裏是報紙,報紙裹著的,才是幾張百元紙幣。

展顏看著錢,到底哭了,賀圖南捏了捏她的手,他心思全亂了,他覺得有什麽東西就近在眼前,像是航海的人,突然見巨鯨躍起,掀起磅礴大浪。

他甚至連她的痛苦,都無法全心照顧了。

汽車窗戶開著,熱浪一陣又一陣打到臉上,賀圖南攬著她肩膀,一轉頭,就能吻到她鬢發,可他沒有,他隻是死死盯著窗外風景,一顆心,頂著胸膛像要掙破似的。

如果爸騙了他,如果爸騙了他,那又是為什麽呢?

賀圖南被這個念頭刺激得身體微微發顫,他腦子一片混亂,但有個念頭卻清晰無比,他等不了了。

作者有話說:

小賀等不了了,我也不舍得讓他等了。

換榜期間怕鎖,下一更周四下午六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