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沒有回音,可日子還得照樣過,展顏把希望寄予除夕,年三十,這是中國人的圖騰,她記得一起包過的餃子,她笑話他沒自己包的俊。

大街小巷換了流行的歌曲,《兩隻蝴蝶》《老鼠愛大米》,小孩子都會唱,這樣的歌曲,一層層往下傳,傳到米嶺鎮,傳到小展村,好像誰都能這麽哼兩句。

而店鋪的門口,除卻歌曲,定是清潔又擁亂的,老板掃了地灑了水,塵土壓下去,擺上過節走親戚要買的奶啊酒啊,成一座座紅紅的小山。

展顏回了趟家。

奶奶正在集上買菜,嘴裏一直在抹零,說這七毛不要了,湊個整。小販說,你抹兩毛不夠你的?不行,進都進不來。奶奶說,下回還來你這買,怎麽那麽死心眼,說完,挎著籃子就走,也不管小販在後麵叫喚。

這樣的場景,從小到大,不曉得看過多少次,奶奶沒有變,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再變。展顏看她高大粗魯的身影,穿梭於人群,時不時手就伸進了別人菜籃子,翻一翻,問一問,最後撇了撇嘴。

她沒喊她,到家裏放下幾百塊錢,跟爺爺說了幾句話,無非是問地裏那些事,麥子多少斤,玉米多少斤,大豆軋了油,棉花彈了被。

“不去你爸那院了?”爺爺抽煙袋,咳了一陣,濃痰跟著翻湧,展顏也沒勸,“不去了,我這就回去。這錢,買點自己愛吃的能吃動的,別轉頭……”

她本來是想說都給了孫子,轉念作罷,他愛孫子就想給,她管不住的,又何必去管?她把心意留下,可以走了。

爺爺出來送她,小展村這兩年出息了,居然多了摩的,兩塊錢拉到米嶺鎮上去,不過要等,湊夠了人頭,四五個擠一塊兒,你也不知道同路者是誰。

展顏說我去看看媽,爺爺說:“等開春,我拉點土上去把雨衝毀的那片填填。”

她說好,又問石頭大爺埋在了哪兒,爺爺說:“石頭是個苦命的人。”

她沉默不語,一個人上了山,山上沒人,大地**著荒涼,幾隻黑白喜鵲,蹦著細腿,也不曉得這個時令能尋到什麽吃的。

北方冬天的山村,風是硬的,刮過來,從臉上滾過去,一層皮膚都要揭掉了。天地也被刮得廣袤,太陽照著,高坐明堂,人也得跟風一樣硬,才能活在這片土地上。

展顏沒有眼淚,渾身冰冷地祭拜完,坐上摩的,再到米嶺鎮擠汽車。人真是多,腦袋挨著腦袋,肩膀蹭著肩膀,她淹沒在人潮裏,死死抓緊某個座位的靠背,到處是靜電,髒了的頭發,汙了的袖口,就在她頭頂磨著晃著。

她往車窗外看去,光禿禿的楊樹,連綿的山,模糊玻璃上倒映出一張靜靜的臉,她心裏,又惦記起另張臉來。

除夕的夜,展顏跟賀以誠一起過的,她包了餃子,沒等到他,心裏就一點點涼下去。

等到初一,徐牧遠來了,說今年他爸扭傷了手腕,就沒能送成對子,但他這個人,決計不會空手的,買了把臘梅,送家裏插瓶。

賀以誠覺得這禮品雅致,他非常滿意,像招待大人那樣,請他坐下,問他是不是工作已經定好。

徐牧遠去了一家互聯網公司。

“到底還要看你們年輕人,我是老了,”賀以誠微笑,瞥了眼在廚房忙洗水果泡茶的展顏,“以後是不是留北京了?”

徐牧遠坐姿筆挺,跟他說話,謙和又專注。

“是有這個打算,以後,要是有機會把我父母都接過去,他們辛苦了一輩子,老了該享享福。”

賀以誠滿是讚賞:“談朋友了嗎?”

徐牧遠笑了笑:“沒有,這幾年學業忙,有點時間還想弄點兒錢,不想伸手問家裏要,所以就沒談,也沒遇著喜歡的。”

他大大方方說了,賀以誠點頭:“遇著喜歡的,也可以考慮考慮。”

徐牧遠說:“會的。”

賀以誠說:“不知不覺,你們都大了,父母長輩不用再操心你們的學習,該操心工作戀愛成家,一步步的,養孩子就是這樣,得操心到你合眼的那天才算完,”他偏了偏頭,好似又朝廚房看了眼,“男孩子還好,女孩子更是操不完的心,顏顏以後會找一個什麽樣的人,我也不知道,隻希望能像你這樣有能力有責任心就好。”

徐牧遠聽得微微不自在,拿不準賀以誠是否知道兩人的事,話題轉了,他察覺出來,這話非常不好接。

“顏顏她,肯定會找到比我好的。”

賀以誠笑了:“我看難,像你這樣不浮躁又出色的孩子並不是到處有,她現在一個人,我也不好問,大姑娘了,怕她害臊,你們十幾歲就認識也算青梅竹馬,有空多聊聊,有些話長輩不好問,你們彼此倒好交流。”

徐牧遠目光閃爍,若有所思朝從廚房出來滿臉笑意的展顏看去,他往邊上挪了挪,讓她坐下。

賀以誠微微笑著,看著兩人。

等徐牧遠要走,賀以誠讓展顏去送他。

下了樓,徐牧遠問她賀圖南為什麽沒回來,他沒問賀以誠,事情蹊蹺,他等著問她。

兩人站太陽地兒裏,展顏的臉,照的雪白。

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像講別人的事,徐牧遠心裏一陣錯愕,他望著她,那雙眼,還是水一樣的清。

“就因為這些?”

“嗯。”

“我去找他。”

“別,別問他,這件事不是他的錯,是我沒處理好,”展顏輕聲阻止他,“別提了。”

“你難過嗎?”徐牧遠心裏難過得很,沒什麽預兆,一顆心,突然就難過起來,他也明白了,方才屋裏那番對話的意味。

展顏衝他抿嘴一笑,沒說話。

徐牧遠因為她笑,眼淚幾乎出來。

“你有什麽打算?現在還好嗎?”

展顏說:“念書,書念完了找工作,跟你們一樣,大家都這麽過的,不是嗎?”她很忠實地說道,“你覺得我要尋死?”

徐牧遠有些難堪地別過頭,小孩子跑過去,你追我趕,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追什麽跑什麽,但很快樂。

“我給他寫了封信,他沒回我,放假前發了郵件也沒有回我,昨晚守夜,我給他發了條信息希望他新的一年能健康順利,還是這樣。我想,我一定讓他傷透了心,他不肯再理我了。”展顏聲音溫吞吞的,像白水,“我不太懂怎麽去挽回,也許盡力了,也許沒有,我不知道技巧,我以為,說真心話不撒謊就夠了。可人跟人之間,興許比這複雜的多。”

這跟種莊稼是一樣的,你播了種,施了肥,小心翼翼把野草拔了去,可一場暴雨,麥子就倒了,玉米就淹了。要麽,一滴不肯落,你眼睜睜看著翠油油的葉兒枯了,幹了,大地像小孩兒嘴一樣裂開,隻能哀呼,老天爺今年給的就是這個命。

可飯還得吃,人還得活,你要跟命過不去麽?

徐牧遠以為女孩子總容易哭的,可看展顏,她眼光光的,說這些時是個很靜氣的神情。

她把自己手機號給了徐牧遠,剛攢錢買的,很便宜,能用而已。

“臘梅花原來這麽香,”她突然提了一嘴,“梅花樹貴嗎?我們那兒隻有杏花桃花,都沒見過梅花樹。”

展顏這麽認真問他,徐牧遠都有些糊塗了,回過神,說:“我也不清楚,路邊有賣的就順手買了。”

“謝謝你給我們送花。”

徐牧遠倉促點點頭:“小事,不用謝,你喜歡嗎?”

展顏笑笑:“喜歡,我回去就找瓶子插起來。”

他潦草地結束對話,回到家,媽讓他看小妹的寒假作業,小妹腦瓜子不太靈光,趴門口椅子上,專心致誌挖鼻屎,他走過去,拿掉她的手:

“髒,鼻孔都被你掏大了,小心老鼠跑進去。”

小妹不高興一撅嘴:“騙人!”她被家裏寵著,慣著,年歲長了,脾氣也長,家裏最落魄的時候,也沒短了她東西。

徐牧遠便翻她作業,十題要錯八題,跟她講,她不是摳手指頭,就是把一條腿塞屁股底下墊著亂晃,他真想揍她,揚起手,可她隻要拿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看看他,他就隻剩無奈了。

“哥哥要打我。”她委屈說。

徐牧遠摸了摸她絨絨的小腦袋,說:“不打,我嚇唬你的。”

賀圖南到底是怎麽忍心的呢?他想到這,心裏一陣尖銳的痛楚,那是他一起生活幾年的小妹,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把她當小妹,他為她吃了那麽多苦,說丟開就丟開了。

他第一次發覺,自己不了解最好的朋友。

春天的校園,是用來告別的,徐牧遠直到入夏,才見到賀圖南,那時,他自己也回到校園裏拍照吃散夥飯。

簡單寒暄,不過是問候彼此的工作,賀圖南新學了粵語,跟他說話時,同擦肩而過的廣東校友打了個招呼,對方一愣,說你講的跟普通話一樣標準。

“學這麽快?”徐牧遠問他。

賀圖南輕描淡寫:“這不難。”他身上有新浸染的味道,來自香港,那是徐牧遠也陌生的東西,他話很少了,好像惜字如金。

“我過年找你們,你不在,我才知道你跟顏顏的事。”徐牧遠還是忍不住說了,“你還是沒……”

賀圖南打斷他:“她跟你說了?這件事沒什麽好說的,我不想談,如果你想指責我,更沒必要。”

他眉眼間非常平靜,平靜到殘忍。

徐牧遠眼裏全是不明白,他說:“我不指責你,我隻告訴你一件事,我沒說過,我想賀叔叔也沒讓你看見。那年,我跟賀叔叔在工廠裏找到她,我都以為她凍死了,乞丐都比她樣子好看。我媽說,她居然沒被凍死這根本不可能,我爸解釋,說肯定是心裏記掛著父母親人呢,所以撐著不死,真是太難為這孩子了。我現在想,她當時想的是誰?是你們父子倆嗎?她還有誰可想?”

賀圖南麵無表情聽完,岔開話:“我七月要去紐約,走前,大家再吃頓飯吧,下次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了。”

“你讓我覺得無法理解,圖南。”徐牧遠像沒聽見,他惘然地看著他。

賀圖南說:“不理解就不理解了,我不強求。”

“那好,祝你萬事如意。”徐牧遠頹然說完,手往他肩膀一搭,“你想清楚了就好,別後悔。”

賀圖南冷漠道:“我從不做後悔的事。”

這是05年這年,徐牧遠最後一次見他,當然,六月畢業典禮他們還有機會再相見,但誰也沒去找誰,賀圖南隻是給他發了條信息讓他存下自己香港的號碼。

過去的這個春天,他在香港,曾接到一個電話,南京的號,顯示在他原來的舊手機上。像是預感,他覺得這來自於她,任由電話響了很多聲,最終沒接。

果然,展顏給他發來信息,他看到“我是顏顏”這幾個字,便把短信刪了,號碼拉黑。他做這些時,已經像處理工作,不帶什麽感情,隻是做這件事。

就像他從前愛她,他不是為了證明有多愛她,隻是去做,毫無道理,沒人要求他那樣,好像餓了就要吃飯,困了就要睡覺那樣自然而然,發自本能,他一定是把自己燃燒了透,所以,現在灰燼裏連餘溫也散盡。

整個春天,都過的像夏天,直到夏天真正來臨。展顏瘋狂學著英語,她要考托福,一秒都不能閑著,所以,思念隻有夜裏瘋長,她太想他了,他不接電話,再也打不通,忽然像世界沒了這個人,又真實又虛幻。一到夜裏,她覺得自己不是睡在宿舍,而是睡在熱帶草原,雨季來臨,草往四肢長,往臉上長,從嘴巴裏伸進心髒,遮天蔽日,長滿了整個身體,她看那些綠色把牆壁全部蓋住,纏繞住她,全世界都成了座綠色雨林,然後,她變成了雪白的骸骨,他並沒有來撿拾。

她覺得自己怎麽也應該再試一次,她一個人,跑著辦簽證,把錢數了又數,縫在行李箱中,像最小心的老嫗。放暑假時,她坐火車到上海,又從上海坐到香港。

長這麽大,展顏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門。

香港,是教科書裏的名字,是九七年電視裏的名字,她踏上這片土地,像一輩子沒有出過村的老人,如果讓他遠行,隻會恐懼。她管徐牧遠要了他的新號碼,知道香港高盛,就一路風塵的過來了。

這個地方太熱鬧,太雜亂,到處是車,各種各樣她沒見過的車,四麵八方全是聲音,廣東話,英語,各種口音的英語,她當時出現在晚高峰中,被不停的叮叮叮聲驚到,磕磕絆絆找到中環長江中心,對著紙條上的“Goldman sachs”茫然四顧。

“請問,您知道高盛怎麽走嗎?”她問路,對方一臉不懂。

她用帶口音的英語,問一個外國人。

對方的回答,她沒聽懂。

好不容易問到一個能講普通話的,她發現,自己根本進不去高盛。

她找到電話亭,給賀圖南打電話,沒有人接。

展顏像孤魂野鬼一樣在高盛大樓外,遊**許久,直到暮色降臨,城市璀璨如寶石,香港的大樓,都是朝天空要地方的,那麽高,那麽密集,野蠻又強悍。

她第一次見到這麽壯麗的夜景,無數的燈,像濃烈熔漿緩緩流淌著,那些陰影部分,又像被風化的岩石。

這裏不像北京,也不像南京,這裏更繁華更像夢。展顏默默盯著那些建築許久,賀圖南屬於這裏,這個念頭,非常清晰地冒出來,她好像第一次認識他身上那些陌生的東西。

他在這樣的地方工作,生活,遊刃有餘,如魚得水,他天生就跟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哪怕她念了書,她也不會跟他是一樣的人。

隻是一些因緣際會,把他跟她短暫地捆綁在一起,錯了軌,現在,他來到真正契合他的地方,再遇見契合的人們。

她好像突然驚醒,醒的遠比他遲,夏天一下遠了,出租屋啊,發黴的牆啊,賣鹵菜的小攤啊,都好像是另個世界的了。世界是多麵的,她被這一麵震撼到,她沒有羨慕,也沒有留戀,隻是驚心,什麽樣的世界配什麽樣的人們。

洶湧的人潮,車流,全然陌生。可賀圖南竟然屬於這裏。

展顏攥緊手裏的紙條,已經濕透,她知道已經不需要找他了,也不會再找他了。

人死心,不是日積月累,竟然隻在一個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