釘棺時,該舅舅的。
展顏被人搡到棺材前,按著跪下,一雙雙眼都盯在她身上,有說這麽小就沒了娘可憐的,有說這閨女真是俊跟娘一樣的,主事的老漢,交代了她幾句話。
“顏顏,可得記住了,叫你媽走得安生!”
說罷,舅舅開始往右邊釘釘。
展顏說不出話,主事的老漢急了,說:“好孩子,你倒是讓你媽躲釘啊!你不喊,你媽咋能知道呢?”
“孩子,說話啊!”
“是啊,顏顏說話啊!”
姥姥催她,爸催她,連奶奶都開始催她。
四麵八方全是聲音,展顏手心一陣麻,腦袋空空,嘴巴卻怎麽也張不開,奶奶擠過來卷起袖子就想扇她,被人攔下。
見她魘了一樣,隻好讓展有慶的堂侄過來跪著應話。
舅舅拿起斧頭,包著紅布,一釘子砸進去,揚聲喊道:“一釘添丁又進財!”
堂侄哭天搶地:“嬸子呀,你往右躲釘呐!”
舅舅再喊:“二釘福祿自天來!”
“嬸子呀,你往左躲釘呐!”
“三釘三元及第早!”
“嬸子呀,你往右躲釘呐!”
“四釘子孫滿庭階,代代子孫廣發財!”
人群裏整齊劃一應道:“有哦!”
有什麽呢?展顏手裏拿著一朵紙折的白蓮花,媽進了棺材,而她實實在在的隻擁有這一朵紙蓮花。
她跟著隊伍上山,杏花開得跟雪堆似的,風野,草也冒了頭,田裏的莊稼,經了場雨,長得更快了。
奶奶在訓她:“呆會下地時,你要是再不聽話回家就讓你爸揍你,讓你哭你就得哭!”
“她的眼淚流幹了,哭不出就不哭,別逼她,”賀以誠開口了,他聲音不高,“眼淚不是流給別人看的,況且,以後她哭的時候你們也未必看得到。”
奶奶本來想發火,可一見這人模樣,發作不起來,悶聲罵了句什麽,誰也沒聽懂。
展顏看看賀以誠,他點了點頭。
至於賀以誠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展顏並不知道,她很疲憊,像是身體成了魂魄的累贅,下了山就睡覺,醒了哭一會兒,又睡著了。
她請了幾天假,在家裏也不怎麽吃東西,坐著發呆,看日頭一點點往西挪,從院牆過去,奶奶則吃了晚飯後在油黑的燈泡下翻禮薄,嘴裏念念有詞。
展有慶還得下井,換上工作服,腦袋上戴著照明燈,見展顏坐那兒,他站了會兒,才把一個小木箱子給她。
“你媽留的,這一陣家裏亂套了,這才拿給你。”
木箱配了把鎖,展有慶打開後就把鑰匙塞她手裏,說:“你媽給你寫了好些信,你媽交代說,不能一下看完,”他低著頭,也看不見表情,手底翻著信說,“這春天看的,這秋天看的,這是過年看的,你媽都寫了時候。”
展顏緩緩站起來,看著小木箱,不太能信,仿佛是假的,但也不知道什麽是真的,她這些天分不清真假。
媽已經死了,可她寫的信居然還在,展顏理解不了這個事,她一時間連生死都分不清了。
春天的信,展顏看著信皮上幾個字,愣了好久,才打開。
“顏顏:
見到信,很驚訝吧?是啊,媽從沒給你寫過信,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媽應該已經離開了。
原諒媽媽,因為媽媽實在沒勇氣把你拉到眼前,告訴你,我已經時日無多,那樣太殘忍了,真的太殘忍了,老天知道媽媽寫這些時,心都像被人戳了個窟窿。
媽這輩子,有許多不如意的事,灰心過,也想要一了百了過。可自從有了你,媽覺得日子開始有了盼頭,你不知道,你小時候多可愛,小胳膊小腿的,見人就笑,媽一看你笑,想著哪怕隻為了能看見這小娃娃笑一笑,再難都能捱過去了。
這些話,媽從來沒跟你說過,可現在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再不說的話,媽就再也沒這個機會了。
媽生病這個事,是媽命不好,命這個事兒,有時是沒法改的,但有的時候,卻能借某些機遇讓事情往好的方向去。媽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去讀書,讀書在媽看來,不是為了掙多少錢,而是能讓你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不讀書,不離開這裏,你會以為咱們村子咱們的小鎮,就是整個世界了,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了。
顏顏,世界可不止一個模樣啊。媽因為當年條件不允許,沒這個機會,現在你有,所以媽拚了命也得讓你念書,你不能像媽,一輩子被困在這兒,人要是被困在這兒了,就像一塊寶玉,再光澤透亮,也要被磨薄了,磨黯了,變成微不足道的石頭,被土埋,被人踩,一輩子所見所聞,也就是眼前這點地方。
有些話,說出來真怕你難過,顏顏,相信媽媽,如果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是絕對不忍心叫你難過的,媽恨不得所有的傷心事,都攤在我頭上,隻要你快快樂樂的,念書,長大,再去看外頭的世界。
可人這輩子,就是這樣,有的事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你爸是個好人,誰的話都聽,他總是為難,他對媽好也對你好,可媽走了,他護不住你,媽一想到這點,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你才十幾歲,叫你承受這些,是媽的罪過,可媽實在是沒辦法了,原諒媽媽吧,我的顏顏,能原諒媽媽嗎?
媽想跟你說說賀叔叔這個人,也許,你心裏有很多疑問,等你長到能夠理解的那一天,賀叔叔會和你說一說過去的那些事,請你相信,媽媽跟賀叔叔是非常好的朋友,賀叔叔也是一個非常值得信賴的人。
如果你信賴媽媽,就可以信賴賀叔叔。
你賀叔叔,是替媽媽見過外頭世界的那個人,他知道一個人,怎麽才能不被困住,你如果願意,就相信賀叔叔的決定,賀叔叔的決定,也是媽媽的決定。
一想到讀信的你,現在一個人難過地哭,媽媽的心都已經不是自己了,媽媽多想抱抱你,顏顏,像小時候那樣抱抱你,就這麽一直抱著你,咱們娘倆兒永遠都別分開。
也許,你會想不通,怎麽人家都還有媽媽,我沒有了呢?為什麽呢?顏顏,不為什麽,沒有人能回答,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都是人這輩子要經曆的,媽媽不過比別人早些經曆了,咱們娘倆兒,還會再見的,媽相信,希望你也相信,但你得答應媽媽,可以哭,不過不能一直哭呀,外頭那個世界你還沒見過,媽等著咱們娘倆兒再見時,講給媽聽聽,這個事兒,你一定得答應媽媽,成嗎?顏顏?
還有,記得爸爸的好,他始終是爸爸,即使他以後做了你不願意接受的事,爸爸還活著,活著的人有權利選擇新的生活。也正因為如此,媽媽才說你可以信賴賀叔叔,相信他的決定,也許,你這會兒還不太明白,但你很快就會明白的。
最後,希望顏顏以後無論遇到什麽事,都要記得,得做個善良正派的人,無論別人什麽樣兒的,都不要輕易改變自己的原則,媽希望你勇敢,充滿信心,對生活永遠充滿期待並為之付出努力。
諺語裏說,一犁春膏,百穀秋成。顏顏,人這輩子就像種咱們地裏的莊稼,好好耕耘,才能有收獲,媽媽相信你能做到的。
想媽媽時,就跟媽媽說說話吧,媽媽會聽到,每句話都會聽到。
寫到這兒,媽媽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麽了,好像什麽都沒寫,媽真想永遠寫下去啊。
可時間不早了,顏顏,媽媽的時間不早了,咱們母女的緣分就到這兒了,短了些,可能做你的媽媽,是我最幸福的事,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媽媽知足了。
顏顏,去睡會兒吧,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媽媽會在天上看著你,守著你,去吧,我的孩子。”
信的日期,是九八年的冬至。
一封信,展顏看了幾次才算看完,她這一哭,五髒六腑全都沸沸揚揚往上湧,春夜的星星,全都落了下來,掉在桌角的紙蓮花裏,熊熊燃燒,把人從外到裏,燒了個透。
直到星星又重新亮起來,屋裏頭,還是展顏一個人。
展有慶第二天回家,沒問她信上寫了什麽,他匆匆吃了飯,又出去了。
奶奶不知什麽時候進來的,說:“不是睡覺,就是坐著,我看你也是不想上學了,不上就不上了,回頭跟我下地搭把手幹活去,你媽把錢敗壞光了,咱家裏再養不起閑人。”
“我沒說不上學,我這就去上學。”展顏說完,跑了出來,可院子裏的自行車沒了,她到處找,也不見車子身影。
奶奶早追了出來,走到她跟前,剛伸手要點她額頭,院門口響起孫晚秋的聲音:
“展顏!展顏!”
展顏又跑了出來,孫晚秋騎著個破二八大杠,一抬頭,兩個小姑娘碰了碰目光,孫晚秋說:
“蘇老師讓我問你,你什麽時候去學校?”
“我自行車找不到了,你能帶我嗎?”
“不去了,不上了!”奶奶往門口一站,睨著兩人,“還上什麽上,展顏回家來!”
孫晚秋嘴撇了撇:“又沒問你。”
“你這丫頭片子,跟你娘一個德性,展顏都是跟你學野了!”奶奶嗓門一下大了起來,氣呼呼地瞪著孫晚秋。
孫晚秋頭一昂:“想吵架啊,我這就叫我媽來,哎呦,差點忘了,你今年都六十幾了,可別氣死了,氣死了就不值了!”
她給展顏使個眼神,甩腿上車,展顏跟著跑了幾步,摟住孫晚秋的腰,一抬屁股,坐到了後座上。
兩人一路卻也沒什麽話,展顏很沉默。
這種沉默,陪伴著她的學習,好像沉默成了一種保護。老師們很關心她,給她補了落下的課,又找她談心,可她每每回家,奶奶都沒有任何好臉色,爸想說話,爺爺也想說話,沒人能在奶奶的高聲下再發聲。
一直到媽的五七,這中間,天氣忽的冷一陣,杏花沒來得及授粉,就被雨打風吹去。
臨近清明時,親戚們要來燒紙,院子裏多了個陌生女人,是花嬸領來的,奶奶見了,喜笑顏開出來招呼人。
同一天,一輛黑色轎車也停在了展家門口。
作者有話說:
喪葬口訣是百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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