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達在住處聽著話筒,“謝謝建豐同誌的鼓勵。”曾可達顯然受到了電話那邊的充分肯定,此時卻沒有絲毫喜色,將方步亭那紙記錄塞進口袋時,望了一眼牆上的壁鍾,已經是八點二十五分了,接著說道,“離發糧還有一小時三十五分鍾。還有兩件事,屬於我個人的思想問題,希望建豐同誌給我幾分鍾時間,我想向您報告。”
電話那邊建豐同誌的聲音:“很重要嗎?”
曾可達:“思想問題是根本問題,可達認為很重要。”
電話那邊沉默了約兩秒鍾:“很好,請說。”
曾可達:“上個月我代您給方行長送去範大生先生的茶壺和茶杯,摔碎了一隻……”
電話那邊:“這很重要嗎?”
曾可達:“有兩點很重要。第一,我沒有向您匯報;第二,我當時送去的時候欺騙了方步亭,說是您的意思,三個茶杯代表他們父子三個人。”
接著是兩邊都沉默了。
也就幾秒鍾,電話那邊建豐同誌的聲音果然嚴厲了,可說出的話卻又出乎曾可達意料之外:“組織早已做了決定,同誌之間一律稱呼‘你’。你剛才連續稱呼了四個‘您’字,希望立刻改正。”
很快,曾可達有所領悟,大聲答道:“是。建豐同誌。”
“談剛才那個問題吧。”電話那邊的聲音立轉平和,“是不是你說的謊言被方行長戳破了,給工作帶來了被動?”
“是,建豐同誌。”
“你怎麽解釋的?”
曾可達:“我向他承認了,你送的是四個杯子,把三個杯子說成代表他們父子三人是我文過飾非,臨場發揮。”
“他於是就給我說了剛才那番話?”
曾可達:“是,建豐同誌。”
“很好。說第二件事情吧。”
曾可達:“馬漢山給你送了一件禮物。根據紀律,我是絕不能接受馬漢山任何禮物的,更不能接受他送給你的禮物……”
“說下去。”
曾可達:“是。可這件禮物意義實在重大,我接受了。擔心損害組織和你的形象,我又犯了欺心的毛病。想回南京時先悄悄送給你,等你過問,再解釋是從他家裏抄出來的。剛才受到給方行長送茶壺的教訓,回來又反複看了那件禮物,可達很受震撼……”
“什麽禮物,讓你很受震撼?”
曾可達的目光轉向了辦公桌,曾國藩那幅手跡早已恭恭敬敬地展開在那裏,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兩方鎮紙,穩穩地壓在卷軸的兩端。
曾可達竭力平靜地答道:“是曾文正公剿平太平軍後,在大帳寫給湘軍屬下的那副集句聯。”
電話那邊這次的沉默,讓曾可達感覺到了呼吸聲,身子挺得更直了。
“是‘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那副集句聯嗎?”這句話問得十分肅然。
“是,建豐同誌。馬漢山說,他已經請王世襄先生鑒定過了,確實是曾文正的手跡。”曾可達回答完這句話,呼吸都屏住了。
電話那邊的聲調這時卻分外響亮了:“查查這兩天飛南京的飛機,交給妥當的人盡快帶來,我需要立刻送給總統。”
“是……”
電話那邊的聲音從來沒有如此清朗:“曾可達同誌,針對你剛才說的兩件事,我說兩句話彼此共勉。‘人孰無過,過則勿憚改。’‘見賢思齊,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一個多月來,尤其是今天,你的思想進步很大,我向你致敬。”
曾可達完全不知如何回話了。
電話那邊也沒有再要求他回話,接著說道:“你現在可以去發糧現場了。出了西直門,王蒲忱在那裏等你,他有話跟你談。”
“是。建豐同誌。”曾可達才回過神,立刻又覺得不對,“請問建豐同誌,是保密局的安排嗎?”
“跟保密局無關。我掛了,你去吧。”
“是。”曾可達這個字剛答完,那邊電話立刻掛了。
曾可達的小吉普駛在西直門外通往燕大清華的路上。
青年軍警衛班的中吉普緊隨其後。
馳出西直門一公裏多,曾可達才看見王蒲忱一個人高高地站在他那輛車旁抽煙。
“像是王站長。”王副官顯然毫不知情,望了一眼副駕駛座上的曾可達。
“停車。”曾可達沒有看他。
“是。”王副官鳴了一聲喇叭,示意後麵的中吉普,接著靠著路邊停下了。
中吉普保持著距離跟著停下了,一車人都跳了下來,走向路邊警戒。
曾可達下了車,向後邊那些青年軍揮了下手:“都上車。”
那些人也不知道聽清沒聽清,意思還是明白的,很整齊地又都上了車。
王蒲忱像一隻鶴已經徜徉而來。
“你們的隊伍呢?”曾可達望著王蒲忱。
“跟著警備司令部的隊伍已經開過去了。”王蒲忱沒有讓曾可達繼續問,轉望向王副官,將手中的車鑰匙遞了過去,“請王副官開我的車,我開你的車。”
王副官望向曾可達。
曾可達:“去吧。”
“是。”王副官接過車鑰匙,向王蒲忱的車走去。
王蒲忱:“可達同誌,上車說吧。”
曾可達驚疑地直望向王蒲忱的眼,王蒲忱微微一笑,目光望向自己的腳。
曾可達這才發現,王蒲忱今天穿的是一雙黑色布鞋,如此眼熟!
——南京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撲麵閃過!
——門廳換衣處,撲麵而來!
——曾可達看見了那兩排整齊的衣架,看見了上麵掛著一件件沒有軍銜的便服,看見了衣架下整齊擺放著的一雙雙黑色布鞋!
黑色布鞋動了,南京國防部預備幹部局不見了,眼前是西直門外的路麵。
曾可達倏地抬起頭,王蒲忱已經走到車邊,拉開了車門。
曾可達大步走向副駕駛座那邊,也開了車門。
二人同時上車。
王蒲忱先鳴了一聲喇叭,前麵王副官的車開動了。
王蒲忱推上擋,悠悠地跟了上去。
曾可達今天突然感到身邊這個王蒲忱有如此之高,高到自己不想看他,便望向車外的後視鏡,看著跟來的中吉普,等他先說話。
“南京黃埔路勵誌中學成立大會我在北平,沒有參加。”王蒲忱眼望前方,“我的書麵誓詞在建豐同誌那裏,‘為了三民主義的革命事業,永遠忠於校長,矢誌不渝’。”念完這幾句誓詞,他將右手伸了過來。
曾可達望向伸在麵前又細又長的手指,不知為何總覺得不自在,也隻能伸手握住,說道:“忠於校長,矢誌不渝。”
王蒲忱很自覺地先鬆開了,換這隻手掌著方向盤,接著說道:“今天的行動關係到即將推行的幣製改革,也關係到全國戡亂救國的大局。堅決反腐,還要堅決反共。建豐同誌給你們調查組的指示是穩定北平的民心,給我的指示是抓捕北平的共黨。可共產黨現在已經不再鼓動學潮,也不發動工運,全都隱蔽了起來。建豐同誌分析,他們這是在等待,前方決戰時一定會有大動作。因此我們不能再等待,務必撕開口子,先抓到一個重要人物。這個人負責中共北平城工部的武裝,真名叫劉初五,外號五爺。你那裏昨晚也應該接到了情報,共產黨學委那個嚴春明不聽他們上級的安排,突然返回了燕大,這很可能打亂共黨的部署。為了控製局麵,那個劉初五今天很可能會出現。建豐同誌指示,可達同誌負責穩住方大隊長將糧食發下去,盡量不要引起學潮。我負責找到這個劉初五,立刻逮捕。”
魚龍混雜的車隊從稽查大隊軍營駛向燕大清華。
方孟敖的小吉普一馬當先。
青年航空服務隊的中吉普緊跟在後麵。
馬漢山舊部那三輛十輪大卡車則是五花八門的人員。
方孟敖的小吉普上隻坐著兩個人,方孟敖依舊自己開車,馬漢山緊坐身旁。
方孟敖:“你剛才鬼鬼祟祟給了一個人一把槍,好像還給了一張支票。那個人是誰,你想幹什麽?”
馬漢山竟不答話。
方孟敖猛踩了一下刹車,馬漢山剛往前栽,方孟敖緊接著踩向油門,馬漢山又往後一倒。
方孟敖在等他回話。
馬漢山先是笑了一下,接著歎道:“方大隊長不要問了。你可是答應過我的,我那個兒子還要你照看。”
方孟敖:“什麽意思?”
馬漢山:“你是上過軍事法庭的人,接下來該輪到我了。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方孟敖向他望去:“曾督察當著我麵答應你的,好好配合,不會讓你上軍事法庭。”
馬漢山:“我想叫你一聲老弟,行不行?”
方孟敖沉默了片刻:“叫幾聲都行。”
馬漢山:“老弟,聽老哥一句話,信誰的話,也千萬不要信國民黨的話。老哥在國民黨混了幾十年,能活到今天,就是從來沒有把他們的話當過真。”
方孟敖:“你是不是國民黨?”
馬漢山:“所以,我說的話你也別當真。我要告訴你,我給那個人一把槍是叫他去崩了徐鐵英,你相信嗎?”
方孟敖想了想,笑了:“相信。”
馬漢山跟著笑了:“今天是個好日子,我馬漢山說的話也有人相信了。”
方孟敖收了笑容:“不要亂來,好好配合,我會保你。”
馬漢山又沒有回話。
方孟敖側眼望去,但見馬漢山靠在椅背上,閉著眼:“不說了,讓我打個盹兒。”
方孟敖再瞟望時,馬漢山像真的睡著了,臉上一片平靜。
方孟敖心裏突然五味雜陳,輕輕放慢了車速,車子這時像個搖籃。
後麵的車都跟著減了速。
最後一輛十輪大卡車上。
顯然有命令,五十個人都擁擠著蹲著,車速一慢,有些人便站了起來,向前張望。
“都蹲下!”這輛車帶頭那個人喝道。
張望的人立刻又蹲下了。
帶頭那人蹲在車廂中間,對麵便是老劉。
顯然早就想問話了,隻因剛才車開得太快,這時帶頭那人終於可以問老劉了:“五哥,真不要命了,殺徐鐵英的活兒也接?”
周圍好多雙眼都望了過來,老劉隻是笑了一下。
帶頭那人:“家裏真那麽缺錢?”
好多雙眼睛,老劉還是笑著。
帶頭那人歎了一聲:“馬局這個人平時對弟兄們確實不錯,可我知道他那些家底早就敗光了,擔心給你的是空頭支票。”
老劉回話了:“我看了,天津花旗銀行的,前麵是個一,後麵好幾個零。”說著,老劉從口袋裏掏出了那張折著的支票遞給帶頭那人。
帶頭那人打開支票,眼睛立刻亮了。
附近的腦袋湊了過來,遠些的聲音嚷了起來。
“幾個零?”
“是不是真的?”
“不會是法幣吧?”
“花旗的,自然是美元!”
一陣擠,帶頭那人蹲不住了,喝道:“扶著點兒我行不行?!”
身旁立刻伸出來好些手扶住了他。
“多少?”
“是不是十萬?”
帶頭那人大聲喝道:“搶銀行哪!能不能閉嘴?”
安靜了,幾十雙眼睛依然瞪得溜圓!
帶頭那人:“是一萬美元,到天津花旗銀行立馬可以兌現。”
“可以去香港了……”一個穿著大兩號舊西服的人脫口嚷道。
帶頭那人立刻盯向那人,喝道:“給你,你去幹!”
幾十雙眼同時盯向那人。
那人咽了口唾沫,閉上了嘴。
帶頭那人轉望向老劉:“五哥,家裏真要這筆錢救人,我替你送去。不為救人就退給馬局,賣這個命不值。”將那張支票伸了過去。
老劉沒有接言,也沒有接回那張支票,依然笑著。
挨近的人都聽到了,都望著老劉。
遠處的人沒有聽到,都望向那張支票。
“這個錢是不能要,要了也沒命花。”身旁一個人插言道。
“是啊,五哥,你跟馬局素無交情,不能幹這個事。”另一個人也跟著插言道。
這兩句話大家似乎都聽見了,瞬間沉默了。
“我來幹!”不遠處一個穿工裝的大漢突然喊道,“幹完了我立刻給自己一槍,隻要把錢送到我綏遠老家就行……”
“誰也不能幹!”帶頭那人喝住了那條漢子,掃了一眼眾人,“說好了我們是來幫著發糧的,誰幹了這個事都會牽連大家。” 又望向老劉,“五哥,把槍給我,連同支票待會兒我就退給馬局。”
“我能不能說幾句?”老劉嗓門真大。
大家都望向了他。
老劉:“這一萬美元每人兩百,都能夠拿。”
嘈雜聲立刻又起。
帶頭那人倏地站起來:“能不能聽人把話說完……”車一晃,眼見要摔倒。
老劉一把拽住了他。
帶頭那人又蹲下了:“五哥,你接著說,站起來說。扶著點兒!”
老劉站了起來,身旁好幾雙手撐著他。
老劉:“告訴大家,馬局長沒有叫我們去幹誰。這一萬美元是叫我們去保護幾個國防部調查組要保護的人。隻要我們把這幾個人掩護走了,國防部擔責任,錢我們分。”
所有的人都亢奮了,齊刷刷地望著老劉,老劉卻望著帶頭那人。
帶頭那人一把拽住老劉的手:“拉我一把。”
老劉拽起了他,穩穩地扶著他的手臂。
帶頭那人:“一共幾個人,都是誰?”
老劉:“三個。人我也不認識,隻知道都是燕大的,兩個教授,一個叫梁經綸,一個叫嚴春明;一個學生,女的,叫謝木蘭。”
“那就是美國人的背景了。”帶頭那人掃視眾人,“這個活兒我們可以接!不分什麽工了,認準了人,趁亂一哄而上救走人,明天去天津取錢,後天分!”
據說是燕京大學1946年出資三萬大洋買下來準備擴充校園所用的好大一片空坪,剛平整了地基,搭了一排工棚,內戰爆發,隻得停止了施工,荒置兩年,這次正好派上用場,選為各大院校臨時發糧處。
靠東地基邊沿那一排工棚剛好可以放糧食,卻又隻夠堆麵粉,大米就全都堆在了工棚外邊。一百公斤一袋的大米,靠工棚正中方方正正碼得像一個大講台,兩邊堆得像掩體。於是講話的地方有了,坐在掩體後發糧的地方也相對安全了。
8月中旬,早上九點的太陽已經開始曬人了。大坪地上,靜靜地坐著也不知多少學生,都是各校推出的學聯代表,當然也有一些老師。糧食就在他們的前方,無一人前去騷擾,無一人發出聲響,這是在靜坐。用北平人的話講,這是“鬧學生”的一種,靜坐以後鬧成什麽樣,那就誰也說不準了。
擺成掩體的米袋後也有好些人在“靜坐”,便是民調會那一幹人。
左邊靠著米袋躲坐著李科長一溜科員,右邊靠著米袋躲坐著王科長一溜科員。後半夜督著工人將糧食運來已經累得半死,現在工人走了,國防部稽查大隊和他們那個馬局又沒有來,背後大坪上那麽多人偏又不發出一點兒聲響,真是難熬。
多數人認命了,以王科長為首,幹脆靠在糧袋上睡覺;也有人睡不著,譬如那個李科長,不斷張望通往大坪的那條公路。
遠處似有汽車開來的聲音,李科長猛地睜大了眼。
緊接著,好些人都聽見了遠處的汽車聲。
大坪上靜坐的學生們顯然也聽見了,卻依然人人端坐,一動不動。
偏有一個學生動了,探起身向前方第一排望去,是謝木蘭。
身旁一個男生拽了她一把,謝木蘭隻好又坐下了。
原來,第一排正中坐著梁經綸。
他兩邊坐著的都是北大、清華、北師大各大學的學聯頭頭。
他身後全是混進學聯的中正學社的學生。
梁經綸當然也聽見了開過來的車隊聲,輕輕側頭向右後方望去。
嚴春明被好些學生團團護著坐在那裏,太陽照得他厚厚的眼鏡片在反光。
梁經綸沒有得到嚴春明的反應,卻被身旁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輕輕碰了一下。
梁經綸回頭望他,那個學生示意他聽。
——剛才還越來越近的車隊聲突然消失了。
通往發糧處的公路上,警備司令部的車隊居然被幾個農民攔住了,其實也不是攔住,而是他們停下後被幾個農民糾纏上了。
一輛輛軍車上,警備司令部的憲兵,第四兵團特務營的士兵,還有北平警察局的警察正在烏泱烏泱地跳下,往公路兩旁的高粱地裏漫去。
城裏在鬧饑荒,城外在打仗,村外在鬧學生,這個緊鄰燕大、清華的中關村兩百多戶農家還得種莊稼。8月中高粱已經黃了,任他天翻地覆,再有一
兩個月也得指著這些高粱活下去。一些農民正在地裏拔草,卻突然被這麽多軍隊軋進了高粱地裏,真是不叫人活了。這裏的農民是跟燕大、清華打過交道的,知道已經立憲了,可以找政府說理,便跑到了公路上,圍住一輛吉普,找到了最大的那個官,便是徐鐵英。
“我們一不欠糧,二不欠草,政府為什麽還要踩我們的莊稼!”一個年長的農民用城裏話跟徐鐵英講理。
徐鐵英將頭轉向一邊,看著大片的高粱地一直連接到發糧處那一排工棚,說道:“位置不錯。”
“是。”身邊的孫秘書和那個特務營長答道。
“長官!”那個年長的農民急了,“你的兵毀了我們的莊稼,我們找誰賠去?!”
另外幾個青壯年農民也走了過來,都望著徐鐵英。
特務營長:“站住!”
那幾個青壯年農民站住了。
特務營長盯著那個年長的農民,準備把他嚇走。
徐鐵英抬手止住了他,望向站在幾步開外的方孟韋:“方副局長,你過來一下。”
方孟韋沒有表情地走了過來。
徐鐵英對方孟韋說道:“踩壞了多少莊稼,事後你估算一下,叫民政局理賠。”
方孟韋沒有表示,徑直走向那個年長的農民:“老伯,我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長,姓方。軍隊踩壞了你們的莊稼,過後你到警察局找我,我負責給你們賠償糧食。這裏很亂,你們走吧。”
年長的那個農民:“你得給我開張條。”
“我怎麽給你開條?!”方孟韋突然發火了,“不相信,把我的槍留下好不好?!”拔出腰間的手槍遞了過去。
那個老農蒙了。
徐鐵英、孫秘書和那個特務營長也是一怔,一齊望向方孟韋。
“槍我們怎麽敢要……”那個老農緩過神來,“你長官說話算數就行。”
方孟韋也緩過了神,知道自己這個火不應該對他發,把槍插回腰間:“我說話算數。帶你的人趕快離開吧。”
那個老農果然囉唆:“敢問長官台甫?”
方孟韋輕歎了口氣,從上衣口袋抽出了鋼筆:“把您的手伸過來。”
那個老農猶疑了一下,伸過了滿是老繭的大手。
方孟韋在他手心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方孟韋!
這時,又有好些車開了過來。
徐鐵英他們立刻望去。
方孟韋也望了一眼,知是大哥的車隊,對那老農:“快走吧。”
那個老農這才向另外幾個農民走去,兀自嘟噥:“我這隻手好些天不能洗了。”
徐鐵英的臉色陡然變了。
——他看見方孟敖吉普車內副駕駛座上馬漢山在那裏睡覺!
徐鐵英倏地望向一直站在一旁抽煙的王蒲忱:“馬漢山怎麽放出來了?怎麽回事?!”
王蒲忱:“國防部打的電話,方大隊長親自領走的。徐局長不知道?”
“國防部!”徐鐵英鐵青了臉,“哪個國防部,還不就是那個預備幹部局!”說到這裏,突然又轉望向孫秘書,“他們保密局要保密,你也對我保密?”
王蒲忱:“徐局,我們也很難做,先放的馬漢山,後放的孫秘書。”
一遷怒又錯怪了孫秘書,徐鐵英將臉倏地扭過去。
方孟敖的吉普開到離徐鐵英不遠處,猛地刹車。
馬漢山醒了,睜開眼便看見了一臉鐵青的徐鐵英!
馬漢山惺忪地笑了,對方孟敖:“讓我先會會他?”
方孟敖也一笑:“給他留點兒麵子。”
“就怕他不要。”馬漢山一推車門跳了下去。
“怎麽回事?”馬漢山故作驚詫地張望公路兩邊那些在莊稼地裏布陣的士兵,然後望向王蒲忱,“軍事委員會有條令,行兵打仗不許糟蹋老百姓的莊稼。你們缺德,我民政局可不給你們揩屁股賠錢。”
王蒲忱當然知道他這是向誰叫板來了,既不能回話,也不能有表情,隻能虛虛地望著他。
“王站長!”徐鐵英大聲喝道,“這個人可是國防部下了明令抓的,怎麽放出來了?拿明令我看!”
“有也不給他看。”馬漢山故意替王蒲忱接了招,盯向徐鐵英,“姓徐的,鐵英兄,想不想知道我現在幹嗎來了?”
徐鐵英哪想看他,可目光一移,偏又看見了方孟敖在車裏笑著,想起了自己全國黨通局的背景,咽著這口氣,轉直了身子,去看高粱地裏的兵陣。
馬漢山偏不放過他,走到他身後:“不想聽我也告訴你,民以食為天。你們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在台北吃安穩飯,卻不管百姓的死活。我們來發糧,你卻來抓人,還糟蹋農民的莊稼。我馬漢山以前缺了德,這才女人都跑了,兒子也不見了。前車之鑒,你徐鐵英可不要學我。”
“曾可達呢?”徐鐵英大聲問王蒲忱,“你們保密局和預備幹部局到底執行哪個國防部的命令?”
王蒲忱剛換了一支煙,還沒對燃,拿了下來,臉色也不好看了:“曾督察回城了。徐主任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一定要問,請直接打電話去問我們毛局長,或者經國局長。”
“這才像北平站的站長!”馬漢山大聲誇了一句王蒲忱,走過去還拍了他一下,走回吉普車,開車門給徐鐵英撂話,“最好不要幹擾老子今天發糧。真鬧出了人命,大不了南京特種法庭見!”
方孟敖笑載著馬漢山呼地一下開過去了。
中吉普航空服務隊呼地開過去了。
三輛十輪大卡車開過去時,有人在上麵大聲吆喝,有人揮著鋼棒、鋼棍向徐鐵英他們打招呼。
徐鐵英麵對高粱地陰沉了好一陣子:“孫秘書!”
孫秘書走了過去。
徐鐵英低聲地:“不能留了,亂槍打死他。”
孫秘書:“主任,您不能下這個命令,貽人口實……”
“那就你幹。”徐鐵英望向孫秘書,“這個人送到南京什麽話都會說。明白嗎?”
孫秘書隻是望著他。
清華、燕大接合部臨時發糧處。
“發糧了!”李科長從掩體後冒出,大聲吆喝,“都起來!睡覺的回家睡去!”
其實已沒人睡覺了,民調會一幹科員看見馬漢山陪著方孟敖大步走來,早就紛紛站起來了。
“起什麽起,蹲下!”馬漢山喝道。
原來方孟敖在掩體內大步前行,正在向大坪上坐著的師生敬禮!
單列跟在後麵的二十個飛行員也都整齊地敬禮!
梁經綸的眼跟方孟敖行進中的眼碰了一下。
謝木蘭興奮緊張又複雜的眼,遠遠地望著大哥,又向第一排梁經綸的背影望去。
大坪上黑壓壓的師生們都隻是望著方孟敖和跟在他身後的大隊,一片沉寂。
進入糧袋掩體的公路上的三輛大卡車,這時跳下來一百多號不倫不類的人,握著鋼棒、鋼棍,有些腰間顯然還掖著槍,師生們更沉默了。
方孟敖行至糧袋堆成的講台邊站住了,放下了敬禮的手。
十名隊員在掩體左側一排站住了,整齊地放下了手。
另十名隊員依然敬著禮,繞過糧袋講台向掩體右側走去。
“弟兄們辛苦了!”馬漢山這才彎腰走進掩體蹲下,打招呼。
“不辛苦。”蹲在掩體左邊民調會這撥人有氣無力地答道。
馬漢山望著李科長:“叫王科長過來。”
李科長半站直著身子,向掩體那邊的王科長招手。
王科長和他那邊一幹民調會科員,還蹲在那裏,望著正敬禮過來列成一排的那十個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
郭晉陽剛好站在王科長對麵,低聲對麵前蹲著的王科長:“叫你。”
王科長探起身子,這才看見李科長在那邊死命地招手,立刻彎著腰繞過中間的糧袋講台走去。
見王科長喘著氣過來了,馬漢山又向卡車上跳下的那堆人招手:“你們三個也過來!”
每輛車帶頭的人,一共三個,包括老劉車上那個,都奔過來了。
“今天發糧。”馬漢山望了一眼站在那裏的方孟敖,“方大隊長他們監督,民調會管名單,哪個學校共有多少人要發多少糧,一粒也不能錯。體力活由我帶來的弟兄幹,一包一包地發,然後給各校派車送去。我說清楚沒有?”
李、王二科長還有三個帶頭的齊聲答道:“說清楚了!”
馬漢山:“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明白沒有?”
“明白。”
馬漢山:“明白什麽?”
五個人麵麵相覷。
“我指的是領糧的學生。”馬漢山瞭了一眼工棚背後,“要是高粱地裏那些人,就跟他們幹。”
“是。”這次隻有卡車上三個帶頭的回道。
馬漢山也不指望李、王二科長有這個膽子,蔑了他們一眼:“各自安排去吧。”
“是。”五個人都答了,各自離去。
民調會那些科員也都跟著李科長和王科長走進了工棚。
掩體的左邊隻剩下整齊的十個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
掩體的右邊也隻剩下整齊的十個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
望著碼得像講台的米袋,馬漢山站起來,撣了撣衣襟,走近方孟敖:“方大隊,該我過坎了,你押著我上,還是我自己上?”
方孟敖依然目視前方:“你自己上。”
“是!”馬漢山有意大聲應道,爬上了糧堆。
大坪上無數雙眼睛都望向孤零零爬上糧堆的馬漢山。
“先生們,同學們!”馬漢山聲音很大,叫了這一聲停在那裏,等著石頭或者別的什麽東西扔上來。
好幾秒鍾過去了,沒有任何東西扔上來,所有人都隻安靜地望著他。
馬漢山有些感動了:“謝謝!謝謝了!先生們,同學們,下麵我將說些沒有資格說的話,可都是真心話,先生們和同學們要是允許,請讓我把話說完。”
底下依然安靜。
馬漢山清了一下嗓子,開始說了:“民國元年,先總理孫中山先生發布了第一道臨時大總統令,其中有一條,就是廢除了下跪。因此我今天不能給你們下跪了,鞠三個躬吧!”說完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也沒有期待底下會有反應,馬漢山像是一個人在空穀裏說話:“大家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本人幾天前就被國防部調查組逮捕了,關在西山監獄。為什麽逮捕我?因為我是北平民調會的常務副主任,管著北平兩百萬人每人每月十五斤的配給糧,我卻沒能夠都發到大家手裏。作為北平市的民政局長,每天的報表我也都看到了,從4月13日民調會成立到今天8月12日,北平最少一天要餓死兩百多人,最多一天餓死了六百多人。一百二十多天下來,餓死了多少人,我都不敢算了。餓死一個人打我一槍,子彈恐怕得用卡車來拉。”說到這裏,他又停住了,這回是在等學生們激烈的反應,他好將犯忌諱的話說下去。
顯然是梁經綸和嚴春明工作做到了家,大坪上所有的人依然一聲不發。
台下沒有反應,台上的馬漢山還在等著,一時出現了尷尬的沉寂。
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梁經綸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就站在他對麵,這時卻誰也不看,隻望著前方。
梁經綸又悄悄側頭向右後側嚴春明那個方向望去。
目光掃去,他看見嚴春明那副高度近視的眼鏡依然閃著太陽光。
回過頭,梁經綸低聲對身邊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問他,為什麽不接著說。”
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大聲問道:“為什麽不說了?!”
馬漢山望向那位學生:“請問這位同學是不是北大的學聯代表?”
“是。”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站起來,“想抓人嗎?”
“請坐,請坐下。”馬漢山看著那個學生坐下,接著十分嚴肅地望著滿坪的師生,“剛才北大的這位同學問對了,就在這工棚背後,高粱地裏,藏著想抓你們的人!”
工棚後的高粱地裏,第四兵團那個特務營長首先有了反應,低聲罵道:“這個黨國叛逆!”罵著,回頭尋覓徐鐵英。
隻有隱約可見埋伏的兵,還有望不到頭的高粱,卻看不見徐鐵英。
徐鐵英的身份不好鑽高粱地,此刻坐在高粱地邊的土坎上,但也能聽見馬漢山的聲音,望向坐在他身側的王蒲忱和方孟韋:“你們都聽見了?”
王蒲忱點了下頭。
方孟韋連頭都沒點。
這時馬漢山的聲音又從那邊傳來:“7月5號,北平參議會做出了對不起東北同學的決議,大家圍了許議長的宅子,傷了好些同學,也抓了好些同學,南京派來了國防部調查組。可今天帶兵想抓你們的人,就是調查組的成員,新任北平警察局的局長,此人姓徐名鐵英!”
“立刻抓這個人!”徐鐵英倏地站起來,盯住王蒲忱和方孟韋。
王蒲忱站起來,方孟韋也站了起來。
王蒲忱:“他是國防部稽查大隊安排發糧的,現在抓人會跟方大隊長他們發生衝突。”
徐鐵英望向高粱地:“報話機!”
一個警備司令部的報務員背著報話機竄了過來。
徐鐵英:“接通陳副總司令。”
報務員:“喂!喂!這裏是偵緝處,請接陳副總司令!”
大坪前方右側另一片高粱地裏也有一部電台悄悄地支在那裏。
電台旁竟坐著曾可達和王副官!
李營長帶著青年軍在周圍警戒,離徐鐵英的部隊也就不到兩百米。
曾可達低聲問道:“頻道調好了嗎?”
王副官一邊點頭,一邊握著發報機鍵。
曾可達:“現在不發。”轉臉仔細去聽那邊馬漢山的聲音。
王副官鬆開了手。
馬漢山在台上也不知在說些什麽,大坪裏的學生和老師都有了反應:
驚愕!
憤慨!
激昂!
馬漢山知道現在不隻是北平,連南京都在看著自己。一輩子跟著戴笠幹軍統,黑白兩道頗有些仗義疏財的名聲,於是抗戰勝利後被指派做了北平肅奸委員會主任,沒收的財產牽涉多少人得了好處,誰都不知道,誰都不敢問。美援來了,上麵又派自己當民政局長,今年還兼了個民調會常務副主任,奪民口中之食,報應終於來了。國防部調查組第一個就盯上了自己,背後卻沒有說話的人。遇到了方孟敖,答應管自己那個兒子,自己也就豁出去幫他了。把今天的糧食發給這些窮學生,若能激怒躲在背後的徐鐵英之流,站在這個台上背後吃上一槍,也算死得其所了。
“反貪腐!”
“反饑餓!”
“反內戰!”
台下終於爆發出雷鳴般的口號。
王蒲忱和方孟韋已經帶著人往高粱地工棚那邊的吼聲走去。
孫秘書卻被徐鐵英叫來站在身邊。
徐鐵英手裏拿著報話機,等著那邊的決斷。
報話機裏傳來了陳繼承的聲音:“就地槍斃!”
“是。”徐鐵英關了報話機,望向孫秘書,“去執行吧。”
孫秘書:“主任,陳副總司令不會擔擔子。是不是直接請示一下葉局長?”
“槍斃一個敗類,我的命令還不夠嗎?!”徐鐵英怒了。
“是。”孫秘書抽出了槍,向高粱地大步走去。
另一塊高粱地裏,曾可達滿臉是汗,緊盯著王副官麵前的電台。
電文火急發來了。
曾可達:“來不及翻譯了,你直接念。”
王副官也是一臉的汗,望著電文紙上的數字,業務真好,直接念道:“命方大隊保護馬漢山,青年軍保護方大隊,馬漢山著即日押解南京。蔣經國。”
曾可達:“李營長!”
李營長奔了過來。
曾可達:“通知方大隊保護馬漢山,你們在外圍保護方大隊。”
“是!”李營長揮了下手,好些青年軍跟他從高粱地裏跑了過去。
無須通知,方孟敖已經跳上了糧袋高台:“都上來,保護他!”
左邊十名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右邊十名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立刻都登上了糧袋,呈半圓形整齊地站在馬漢山身後和兩側,背對著馬漢山和方孟敖,麵朝著工棚和兩側。
方孟敖講話了:“先生們,同學們。和你們一樣,我現在心裏也很難受。號稱世界四強之一的國家,卻要靠另一個國家施舍援助才能不餓死人,隻因為我們貧窮落後。至於我們的政府在幹什麽,剛才馬漢山已經說了一些,我就不說了。現在,美國援助的糧食就踩在我的腳下。看著‘Made in U.S.A(美國製造)’幾個字,我的感受可能比你們更深一些。從1939年我參加空軍,就跟美國的飛虎隊在一起抗日。前兩年隻是一群美國的退役空軍在幫助我們,美國政府卻不願拿出一點兒武器物資援助我們。
直到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美國成了我們的盟友,才開始給我們援助。記得第一次看到‘美國製造’的援助物資,我還有我的戰友大哭了一場……”說到這裏,方孟敖停住了。
太陽照著,方孟敖望向日光,眼中有幾點晶瑩。
剛才還爆發出口號的大坪,分外寂靜。
方孟敖吞咽下剛才冒出的那股辛酸,目光又收了回來,繼續說道:“一樣是美國援助的物資,我今天從心裏也不願接受,更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些糧食發給你們。此刻我心裏想起一個人說的話,就是我們清華著名導師梁啟超先生說的話,‘少年強則國強’!我們今天到底領不領這些糧食?如果領了,我們這些中國的青年,能不能在五年十年以後加倍還給美國?如果能,我希望大家領。為了那些東北來的一萬五千多流浪同學,我們今天也應該把糧食領了。我向大家保證,凡是由我負責發下的糧食,我都會給美國援華物資委員會寫一個欠條,以後我們這些青年一起還給他們。如果你們同意,就請學聯的同學在這張欠條後共同署名。我們今天拿的不是美國援助,而是借他們的糧食。我們有借有還!”
一片寂靜。
一個人帶頭鼓起掌來!
梁經綸望著方孟敖,一下一下地鼓掌,節奏不快,卻分外有力。
緊接著,他身旁各校的學聯代表跟著鼓起掌來。
像陣風吹開波浪,掌聲從第一排向後麵,向整個大坪蔓延開去,大家都鼓掌了!
鼓得最熱烈的是謝木蘭。
趁著掌聲,梁經綸身後幾個中正學社的學生齊聲喊了起來:
“借糧!借糧!”
鼓動感染了全場,喊聲立刻有了節奏,掌聲也立刻有了節奏:
“借糧!借糧!”
“敬禮!”方孟敖站在糧袋上向全場敬禮。
緊接著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集體向全場敬禮!
馬漢山望著方孟敖,又望向大坪,滿臉的良心發現。
躲在工棚裏的李科長、王科長帶著民調會的科員們也走了出來,一個個突然感覺自己像是真正的公務員了。
三輛大卡車前那一百多個人也都湊著熱鬧,按著節奏,拍起掌來。
老劉也在一邊鼓著掌,那雙眼卻在看梁經綸,接著望向嚴春明。
嚴春明一下一下在輕輕鼓掌,卻沒有跟著喊口號。
老劉對身邊的幾個人說道:“那個戴眼鏡、沒喊口號的先生就是嚴教授。”
左右兩個人:“知道了。”
老劉:“第一排中間帶頭鼓掌的那個就是梁教授。”
身邊回答的人多了:“知道了。”
老劉:“最後一排喊得最響的是那個女同學。”
“知道了。”
老劉:“傳下去,救的就是這三個人。”
老劉的話被一個一個傳了下去。
工棚後高粱地。
徐鐵英帶著報話員穿過來了。
手裏拿著槍的孫秘書站了起來。
徐鐵英:“收起槍吧。立刻把馬漢山和方孟敖說的話整理成電文,報葉局長,並報陳副總司令和陳部長,請他們立刻上呈總統。”
孫秘書還真是文武雙全,插了槍,立刻抽出上衣口袋的鋼筆,掏出下麵口袋的筆記本,蹲在高粱地裏飛快地寫了起來。
另一片高粱地裏。
曾可達在口述,王副官在發電。
曾可達:“焦仲卿表現很好,劉蘭芝配合默契,現場已被控製。可達。”
王副官敲完最後一下機鍵,抬頭望向曾可達:“發了。”
曾可達手裏竟然還拿著一個望遠鏡,這個地方選得也好,有個小土堆,站上去剛好能夠越過層層高粱,從斜麵看見糧袋高台上的方孟敖,和大坪裏的梁經綸,還有嚴春明。
“回電了。”王副官對二號這次回電之快感到吃驚,戴著耳機,一邊用鉛筆飛快地記下密碼數字,立刻報告土堆上的曾可達。
曾可達立刻跳了下來,望著王副官把回電密碼寫完最後一個字:“完了?”
王副官:“完了。”
曾可達蹲了下來:“直譯吧。”
王副官捧著密碼電文:“將焦仲卿原話報我,密切關注共黨動向,徐鐵英反應也及時報我。建豐。”
曾可達愣了一下,直望著王副官:“方孟敖剛才說的話你記下了嗎?”
王副官耳機還掛在脖子上,兩眼茫然:“督察,我一直戴著耳機在發報……”
曾可達揮了一下手:“記錄。”
筆和紙就在手中,王副官等他說話。
曾可達閉上了眼,竭力回憶方孟敖剛才的話:“先生們,同學們……和你們一樣……我現在心裏也不好受……不對,改過來,我現在心裏也很難受……”
王副官劃掉前麵那句,飛快地重新記錄。
李營長偏在這個時候穿過來了:“報告將軍,開始發糧了……”
曾可達被他打斷,眉頭一皺:“這也要報告嗎?過去,執行你的任務。”
李營長:“報告將軍,王站長有情報叫我向你報告。”
曾可達這才站了起來,直望著李營長。
李營長:“剛接到協和醫院那邊的報告,清華的朱自清先生死了,城裏很多老師學生開始鬧事,消息可能很快就會傳到這裏。”
曾可達開始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緊接著臉色凝重了:“朱自清死了,他們鬧什麽事?”
李營長:“王站長說,可能有共黨鼓動,說朱自清是餓死的。”
“不好!”曾可達臉色變了,“要出大事。快去轉告王站長,盯著徐鐵英,現場如果發生變故,不許開槍,等南京的命令!”
“是!”李營長轉身從高粱中間飛穿了過去。
曾可達倏地轉向王副官:“立刻發電!”
何宅客廳的電話尖厲地響了起來。
何孝鈺從父親的房間出來,快步走下樓梯,拿起話筒。
才聽了幾句,何孝鈺的臉色也變了,定了定神,對電話那邊用英語回道:“請稍等,我叫何副校長來接電話!”
把話筒輕輕擱到茶幾上,何孝鈺快步向樓上走去。
何宅二樓房間裏,何其滄已經坐直在躺椅上,望著進來的何孝鈺。
何孝鈺盡量鎮定情緒:“北平美國領事館的電話,請您去接。”
何其滄被何孝鈺攙著站起來:“領事館給我打什麽電話?說了什麽事嗎?”
何孝鈺攙著他向門外走去:“朱先生在協和醫院去世了。”
何其滄站住了:“哪個朱先生?”
何孝鈺低聲地:“朱自清先生。”
何其滄蒙住了:“不是說病情有好轉嗎?”
何孝鈺:“不知道,您不要著急,先接電話吧。”
何其滄的腳步比剛才沉重了,何孝鈺費力地攙著他:“您慢點兒走。”
何其滄來到客廳,坐在沙發上,話筒卻是何孝鈺捧著貼在他的耳邊。
“用中國話跟我說。”何其滄打斷了對方的英語。
話筒裏傳來了不算生硬的中國話:“這種反美的情緒十分不利於美方對中國的援助。目前在北平隻有燕京大學的老師和學生能夠起到緩和的作用,請何先生召集校務會議,至少要穩定燕大師生的情緒。”
何其滄:“你們為什麽不向司徒雷登先生報告?”
對方的回話:“已經向司徒雷登大使報告了,這個電話就是他叫我們打的。”
何其滄沉默了少頃:“請你對司徒雷登大使說,讓他立刻知會南京政府,北平如果發生學運,當局不許開槍,不許鎮壓!否則我也會去遊行!”說完轉對何孝鈺,“掛了。”
何孝鈺把電話輕輕掛了。
何其滄撐著沙發站起來:“扶我去發糧現場。”
“您不能去……”
何其滄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瞪了女兒一眼,拄著拐杖,已經向門外走去。
何孝鈺剛想趕過去,又停住了,拿起話筒飛快地撥號:“校務處嗎……何副校長要去發糧現場,請你們立刻派人派車到燕南園來!”
對方顯然立刻答應了。
何其滄已經走出了大門。
何孝鈺望著父親的背影又飛快地撥另外一個號碼,好在也立刻通了,她眼睛一亮:“是謝襄理嗎?謝襄理好,朱自清先生去世的消息您聽到了嗎……知道了……我爸接到了美國領事館的電話,現在正趕去發糧現場……我不能多說了,您趕緊想辦法吧。”
打完這個電話,放下話筒,何孝鈺喘了一口氣,這才奔向門外,去追父親。
朱自清先生的死訊傳到臨時發糧處,領糧突然中斷。
民調會從李科長、王科長到一幹科員又都蹲坐到掩體後麵了。
方孟敖和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都怔在台上。
大坪裏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
這麽多人,竟在集體朗誦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裏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裏,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
工棚邊的公路上,軍靴在徐鐵英麵前跑過,發著藍光的刺刀在徐鐵英麵前閃過。
徐鐵英臉上沒有表情,眼中卻閃爍著亢奮。
王蒲忱也失去了往日的優雅,低聲對身邊保密局北平站行動組的人:“盯住那個嚴春明,發現有任何中年人靠近,立刻逮捕!”
“是!”保密局行動組也跟著隊伍跑過去了!
嚴春明的嘴,他周圍很多學生的嘴。
梁經綸的嘴,他周圍很多學生的嘴。
所有的嘴還在集體朗誦: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麵,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
警備司令部偵緝處的隊伍跑到了大坪的左邊。
大坪上的朗誦:
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第四兵團特務營的隊伍跑到了大坪的後邊。
大坪上的朗誦:
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嫋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
方孟韋帶著北平警察局的隊伍站到了大坪的右邊。
大坪上的朗誦:
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裏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謝木蘭眼中閃著淚花。
她身旁好些女生眼中都閃著淚花。
大卡車旁馬漢山黑著臉來到了他那一百多個兄弟裏麵,找到了老劉:“兄弟,徐鐵英在哪裏?”
老劉:“一直沒看見。”
馬漢山恨了一聲,四處望去。
大坪上還在朗誦:
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馬漢山回頭望向老劉:“不為難你了,把槍給我。”
老劉猶豫了一下,抽出了槍,又掏出那張支票,遞了過去。
馬漢山一把抓過槍:“錢你們分了!”頭也不回地向高粱地那邊走去。
工棚側邊的公路上,王蒲忱閉著眼在抽煙,聽著大坪那邊傳來的朗誦聲。
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去告訴孫秘書。”王蒲忱突然睜開了眼,對身旁一個軍統,“馬漢山要殺徐鐵英。”
那個軍統愣了一下,果然看見馬漢山提著槍向高粱地那邊走去,立刻應道:“是!”飛快地從這邊奔進了高粱地。
王蒲忱又對身旁的行動組長:“共黨的那個‘紅旗老五’就在馬漢山帶來的那群人裏,盯準了!”
“是。”行動組長應道。
立刻好多雙眼睛掃向了卡車那邊。
清華、燕大接合部臨時發糧處。
老劉用眼角的餘光便感覺到了北平站那些軍統掃視的眼光。
他向站在大坪上的嚴春明望去。
嚴春明的眼鏡反著光,跟著大家在輕輕朗誦: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
老劉向身邊一個工友:“把你的棍子給我。”
那個工友遞給他一根鋼棍,和老劉昨天晚上去撬圖書館窗戶那根鋼棍一模一樣。
老劉不經意地舉起鋼棍,輕輕晃著。
大坪上在朗誦,嚴春明在跟著朗誦: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朗誦聲在嚴春明嘴邊消失了,他其實早就看見了老劉,這下不能不有所回應了,他的頭慢慢轉對老劉。
嚴春明搖了搖頭。
老劉慢慢放下了鋼棍。
王蒲忱的眼像黑夜的貓,日光下隻見一條線:“嚴春明在跟他的人聯絡,搜索那群人。”
行動組長還有好幾雙眼望向了嚴春明。
嚴春明卻摘下了眼鏡,用手絹輕輕擦著,跟著朗誦最後一段:
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麽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又回歸到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人都默默低下了頭,這是在默哀!
嚴春明毅然戴上眼鏡,右手掖在長衫的側邊,握著那把槍,一個人向中間的糧袋高台走去!
卡車旁人群裏,老劉的臉色變了!
大坪上的梁經綸臉色也變了!
台上的方孟敖也看見了這個走過來的先生!
慢慢地,所有人都看見了走到台口的嚴春明!
嚴春明站在糧袋下,仰望著台上的方孟敖:“方大隊長,我是燕京大學的教授。有幾句話想跟同學們說說,請你保護我。”
說著,嚴春明就費勁地攀著糧袋想爬上高台。
方孟敖隻得伸出了手。
一拉,嚴春明上去了!
另一片高粱地裏的曾可達臉白得連汗也不流了,“失控了!”他拿下望遠鏡,“共產黨上台演講了……”
王副官坐在電台前還握著機鍵:“立刻向建豐同誌報告?”
“報告也來不及了……”曾可達話音未落,突然聽見一聲槍響!
“立刻報告。”曾可達大步穿過高粱,向槍聲走去,對身邊的一個青年軍,“叫李營長!”
一聲槍響,三麵圍著大坪的軍隊全都端起了槍,對著大坪上的師生!
方孟敖對所有的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去,保護學生!”
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迅速行動,一個方向幾個人,快步跑向大坪周邊。
方孟敖抽出了自己的手槍,對端起槍的軍隊:“放下槍!都放下槍!”
大坪右側的方孟韋立刻反應:“放下槍!”
北平警察局的隊員放下了槍。
方孟敖目光射向大坪後的警備司令部憲兵隊那個軍官。
憲兵隊的軍官:“放下槍。”
憲兵們的槍也放下了。
隻有大坪左側第四兵團特務營的槍還端著指向大坪的師生。
方孟敖的槍舉起來,直接瞄著那個特務營長!
那個特務營長的目光跟方孟敖對視了片刻,自己恨恨地先插回了手槍:“都放下!”
方孟敖向帶隊站在大坪右側的陳長武:“去看看是誰開槍。再有擅自開槍的立刻抓捕!”
陳長武大聲應道:“是!”向工棚後槍響處快步跑去。
方孟敖立刻轉過身,對站在身邊的嚴春明:“先生,不要講話了,下去吧。”
嚴春明:“我要講的話很重要,請你保護我。”
方孟敖瞥見了台下梁經綸投來的目光。
梁經綸的眼神如此難以捉摸,是同意嚴春明講話還是不同意嚴春明講話?
方孟敖眉頭一皺,又轉頭向陳長武跑去的方向望去。
陳長武跑到工棚後的高粱地,但見孫秘書的右肩不斷往外冒著血,一個憲兵正在給他包紮。
馬漢山被兩個憲兵按在地上,仍然倔強地抬起頭:“徐鐵英,打不死你,到南京老子照樣告發你!”
“堵住他的嘴!”徐鐵英走向孫秘書,“傷到骨頭了嗎?”
孫秘書的傷口還沒有包紮完,用左手和嘴扯咬著繃帶一緊:“不知道,沒有關係。”
徐鐵英:“還能打槍嗎?”
孫秘書一怔,答道:“主任知道,我左手也能打。”
“公忠體國!”徐鐵英大聲讚了一句,“今天我就向南京報告,升你中校副處長。”
孫秘書:“不用了,主任……”
徐鐵英望了一眼不遠處的陳長武,又望了一眼工棚方向,嘴角笑了一下:“你害怕方孟敖?”
孫秘書:“主任,我們黨通局沒有怕過誰。”
“那就好!”徐鐵英顯然是有意要讓陳長武聽見,“上了膛,瞄準台上那個共產黨,煽動學潮就立刻開槍!”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