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八歲那年,邵伊敏考入位於武漢市的華中師範大學數學係,獨自帶著行李來這個城市報到,一下火車,便被撲麵而來的滾滾熱浪弄得茫然了。盡管事前查過資料,可她對如此高溫還是毫無準備。

這個中部省會城市與她出生並長大的北方工業小城完全不同,這裏大學林立,熱鬧的市區和書香濃厚的學院區並存,冬天陰冷潮濕,十分漫長,夏季酷熱如火爐,更為漫長。

轉眼兩年過去,她慢慢適應了在武漢市的生活。到了暑假,大部分同學放假回家。她選擇了留校,每周三次去給即將升初三的一對孿生兄妹做家教。

這對相貌酷似的小兄妹都有些任性,哥哥林樂清奇思妙想不斷,總能將思路帶到不相幹的地方;妹妹林樂平則是似聽非聽,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明明看著你卻神思不定。替他們補習數學,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

他們的父親林躍慶經商,經常不在家,媽媽孫詠芝是全職太太,性格和善,談吐斯文有禮,一個人打理一套近兩百平方米的複式樓房,外加照管正處於發育期的兒女,雖然有鍾點工幫忙,但也說不上輕鬆。邵伊敏每周三次上門的日子,就是她的放假時光,用來上瑜伽課、和朋友逛街。她看到邵伊敏居然很快把兄妹倆管理得服服帖帖,簡直驚喜。偶爾她會比約定時間晚歸,看在報酬豐厚的分兒上,邵伊敏也並不計較。

這天孫詠芝再次晚歸。上完課後,林樂清玩“任天堂”遊戲,林樂平則擺出要談心的架勢,小聲問邵伊敏讀中學時有沒有接到過男生的字條。邵伊敏坦白承認:“沒有,但我的同桌接到過。”

樂平好不失望:“邵老師,你肯定沒戀愛過吧?”

伊敏莞爾:“那麽早戀愛有什麽好。”

樂平湊她近一點兒,悄聲說:“樂清接到過女生寫給他的情書,寫得可肉麻呢。”

樂清明明在對著電視機玩遊戲,卻把這句話聽了過去,拉下臉來:“以後怎麽求我,我也不會給你看了。”

樂平不受恐嚇:“小叔叔說,這種情書他以前一周接一打,沒什麽稀奇。”

這“小叔叔”的炫耀令邵伊敏不禁失笑。

轉眼快十點鍾了,伊敏正愁誤了末班車不好回學校,門鈴響了,她連忙跑去開門。門外除了孫詠芝還有一個男人,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顏色輕佻的粉色T恤,可是長得著實醒目,身材高而英挺,俊眉朗目,整個人似有光華流轉,竟然顯得衣服的顏色並不紮眼。他扶著孫詠芝進門坐到沙發上,孫詠芝看起來有氣無力的樣子。兩個孩子看到那男人都是一聲歡呼,大叫“小叔叔”。邵伊敏客觀地想,原來這就是一周接一打情書的那位,也難怪口氣忒大。

“你們的媽媽剛才多喝了點兒酒,不能開車,我送她回來,你們倆還乖吧?”

“當我們是小孩子,回回第一句話就問這個。”樂清不屑,“小叔叔,幾時帶我們出去玩?”

“我隻帶小孩子出去玩,你大了,所以免了。”

邵伊敏拎起自己的背包,對孫詠芝說:“孫姐,我回學校了。樂清、樂平,後天見。”

孫詠芝倒沒醉得厲害,說:“邵老師,今天麻煩你了,蘇哲幫我送送吧。”

她連忙推辭,孫詠芝說:“公交車快收班了,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蘇哲是我老公的表弟,讓他送沒關係的。”

蘇哲拿了車鑰匙,對兩兄妹說:“樂平,照顧你媽早點兒休息,樂清不許再玩遊戲了,我改天來帶你們出去。”

他也不看邵伊敏,隻朝門那邊做了個請的手勢。邵伊敏無奈,隻好對母子三人揮一下手,出了門。

到了地下停車場,蘇哲找到孫詠芝的紅色POLO(大眾汽車),按遙控解鎖後拉開後座車門。他禮貌周全,但明擺著無意交談。邵伊敏鬆了口氣,她也無意和陌生人說話,隻報了師大,說聲“謝謝”就看向車窗外再不作聲了。

車載CD放的張惠妹是孫詠芝的趣味,蘇哲似乎並不喜歡,直接按到收音機換成一檔介紹美國音樂的節目。主持人是個聲音略帶沙啞的男人,邵伊敏平時練英語也時常聽這個節目。

師大很快到了,蘇哲剛一停穩,邵伊敏便說:“麻煩你了,再見。”也不等他回應,下車關上車門便走了,步子邁得大而利落。蘇哲本來很怕小女生對自己發花癡搭訕,可這個身材纖瘦、麵容秀麗的女孩子顯然全無此意,他倒是意外一笑,開車走了。

2

轉眼暑假結束,小兄妹和邵伊敏都要開學了。孫詠芝將報酬遞給伊敏,提出想請她繼續每周六給樂清樂平上課。邵伊敏有些意外:“我隻能幫他們打好基礎,快要中考了,一般家長通常傾向於讓小孩子到比較應試的地方補習。”

孫詠芝笑了:“打好基礎就足夠了,升學倒並不重要,他們的爸爸打算以後送他們倆去國外念大學。現在的問題就是他們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毫無壓力,功課全是應付。樂清樂平都喜歡你,說你沒拿他們當小孩子看,功課也講得清楚。”

於是,伊敏繼續每周六下午過來給兩兄妹補習數學,不時會碰上代替表兄來接兩個孩子出去玩的蘇哲,兩人都是禮貌地點頭致意而已。

十月底的一個周六下午,邵伊敏給小兄妹上課。樂平開心地說:“邵老師,今天爸爸回來給我們過生日!”

邵伊敏略微吃驚,昨天碰巧是她的生日,在祖父母身邊時,他們會記得為她煮壽麵,而父母則各自淡忘已久,她早就習慣了。她笑著對樂清樂平說:“祝你們生日快樂,那今天稍微早點兒下課吧。”

他們的父親林躍慶是個精明幹練的中年人,這時和孫詠芝一起下了樓,很客氣地邀請邵伊敏一起去酒店吃飯:“今天他們滿十五歲了,我們請的客人都是親戚朋友和他們要好的同學,人多會比較熱鬧一點兒。”小兄妹也連聲附和,邵伊敏覺得自己沒法兒推辭了,隻能答應。

到了酒店事先訂好的大包房,伊敏發現蘇哲早等在那邊,另外還有兩個孩子的爺爺奶奶等諸多親戚,坐了滿滿三桌。她很自覺地和那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坐一桌,不用費神聽他們說什麽,倒也自在。

吃到一半,她出去上洗手間,回來走到轉角處,看見孫詠芝和林躍慶夫婦站在包房門外。孫詠芝握著一部手機,一邊看一邊譏誚地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真是情深意長呀,短信一條接著一條,要我拿進去當著你的父母兒女和親戚朋友的麵念一下,讓他們也開開眼嗎?”

林躍慶壓低聲音煩躁地說:“你夠了詠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段時間喝酒喝得很凶。要發瘋你也該看看場合,有什麽話,待會兒回家再說。”

“你倒來提醒我看場合。”孫詠芝輕聲笑道,“你回這些短信時看場合了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

“夠了,別再說謊侮辱我的智商了。你讓我惡心。”

包房門打開,蘇哲走了出來,他反手帶上門,目光掃過不遠處拐角站著的邵伊敏,同樣壓低聲音說:“慶哥、詠芝姐,有什麽話回去再說吧。”

林躍慶點頭,伸手欲拿過妻子手裏的手機。沒想到孫詠芝後退一步,抬起手狠命將手機摜向大理石地麵。隻聽一聲脆響,手機四分五裂,散落得到處都是,她卻若無其事:“再去買個手機吧,躍慶,反正你不缺錢。”

說完她誰也不看,高跟鞋踩過手機碎片,拉開包房門走了進去。林躍慶苦笑一下,隨後也進去了。蘇哲招手叫來服務員,吩咐他們將碎片清理走,然後抬眼再度看向仍站在拐角的伊敏。她沒有任何尷尬或者吃驚的表情,隻靜靜看著服務員打掃幹淨,然後從他身邊走過,伸手推門進去。

包房裏的氣氛仍然熱烈開心,並肩坐在主桌上的孫詠芝、林躍慶夫婦看上去也談笑風生,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邵伊敏看著與同學嬉鬧的小兄妹,不禁有些微的感歎,原來那樣讓她羨慕的幸福圓滿,也不過是遮了一層麵紗而已。

席終人散,小兄妹的爺爺奶奶要把他們帶過去玩一天。林躍慶囑咐他們下樓上車,其他人也紛紛走出包房。邵伊敏已經走到門口,卻被蘇哲攔住:“邵老師,麻煩你幫著在這裏看著我嫂子,她可能喝多了,不適合開車,我把樂清樂平的同學送回去,馬上回來接你們。”

邵伊敏回頭一看,剛才還笑盈盈送客的孫詠芝此時頹然坐到靠窗的沙發上,仿佛已經耗盡了力氣,再也無法偽裝成一個合格的女主人,她無奈地點頭答應。

轉眼間偌大一個包房空****的隻剩下她和孫詠芝兩人了。她正要說話,孫詠芝卻先開口:“邵老師,拿杯子過來陪我喝點兒酒吧,我現在還真怕一個人待著。”

她麵前茶幾上放著大半瓶紅酒,邵伊敏拿了兩個杯子過去,坐到她身邊。她在兩個酒杯裏各倒了三分之一杯紅酒,執起一個杯子,讓深紅色的**在杯中輕輕晃**,再呷一口,笑了:“躍慶說我最近酗酒,倒真沒說錯。酒確實是一個好東西,幫我們忘憂解愁,不過我猜我要再這麽下去,遲早會成個酒鬼。”

邵伊敏以前唯一喝酒的經曆是在高中畢業的聚餐上,那其實也是她參加過的唯一一次同學聚會。一幫半大孩子滿懷自以為是的離愁別緒,加上突如其來的自由,不知是誰率先提議,然後就叫了一箱啤酒。帶著幾分苦澀的**,喝起來其實沒有可樂舒服,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理由把它當成成人的一項不可少的儀式吞下去。到最後大家都步履踉蹌,有人流淚,有人大笑。邵伊敏喝得不多,略有幾分頭暈而已。

回家的路上,一個男生突然對她說:“邵伊敏,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她詫異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那個男生,他神情拘謹,目光渙散遊移,說完這句話就不再看她,轉身和另一個男同學勾肩搭背而去。她想:呀,原來醉了會出現這種幻覺。

現在回想,她發現居然一時記不起那個男生的名字了,隻剩一張端正的麵孔。她端起自己的那杯酒喝了一大口,上好的紅酒帶著澀味,可是流下喉嚨後,仿佛一隻熨帖的手撫過帶著愁緒的心頭,有著奇妙的回味。

“剛才你都看到了吧,小邵,那就是我婚姻的真相,”孫詠芝咯咯笑道,“我讀大二時認識林躍慶,和你這會兒差不多大吧。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可一轉眼,我已經老了,是兩個半大孩子的媽媽,也許還會是個糟糕的單身媽媽。”

“可是孫姐,你看著還是很年輕呀。”伊敏並非隨口恭維,孫詠芝身材容貌都保持得很好,堪稱風姿綽約,穿著打扮更是得體又時髦,看上去完全不像十五歲孩子的母親。

“我努力維持這個皮囊的看相,要是連自己都放棄了自己,那真是生無可戀了。”

麵對如此悲涼的感歎,邵伊敏不知該說什麽。好在孫詠芝也並不需要她的安慰,給自己再倒半杯酒:“我家不在本地,大三就和林躍慶戀愛了,那時的感情真是單純,總以為天長地久,朝朝暮暮全是我們的。畢業不久,我們就結婚了,然後有了一對可愛的兒女。現在讓我回憶,真記不起來是走到哪一步就突然走上了岔道,再也回不去了。”

“孫姐,也許你們多溝通一下……”邵伊敏頓住,自認這話來得十分空洞。

“我放棄了,小邵。所有的努力我都做過,早累了,何必再賠上殘存的一點兒自尊呢。我隻是心疼樂清樂平罷了。”孫詠芝將半杯酒一口喝下,再給兩人倒了大半杯,“我怕離婚了,他們會接受不了。”

“小孩兒的理解能力沒你想得那麽偏狹。我父母在我十歲時就離婚了,然後各自結婚。”邵伊敏被自己講的話嚇了一跳,以前有人不識相對她說起這件事,她馬上掉頭就走。考來離家千裏的武漢市上大學,很大程度上也是想離開那個熟人都過分關注她父母離婚這一事實的環境。她向來不愛出賣自己的經曆和別人換來同病相憐感,此時竟然脫口而出,一定是喝下去的酒在作怪,她說:“我也沒怪他們,他們不能因為生了我,就活該沒有他們自己的意誌和生活了。”

“嗬嗬,你真能安慰我。”

我在唱高調,其實我是怪他們的,尤其是才過了一個被人遺忘的生日之後。邵伊敏端起酒,悵悵地想,我隻是接受了無法改變的現實罷了。

兩人各懷心事地喝著酒,轉眼大半瓶紅酒已經下去了一多半,都有點兒酒意上頭的感覺。孫詠芝歎息一聲:“我說這麽多,不會讓你對愛情和婚姻感到失望吧?”

“不會呀,我父母再婚都過得不錯,不過是個放棄和選擇的問題,我很樂觀的。”

孫詠芝咯咯笑了:“你看著可不像個樂觀的人,小邵。不過我們真得樂觀,不然怎麽挨得下去。還有酒嗎?”

邵伊敏覺得她已經醉了,不宜再喝。邵伊敏一回頭,突然發現離得最遠的那張桌子邊不知什麽時候坐了一個人。孫詠芝嫌燈光刺眼,隻留了沙發邊的一盞壁燈,邵伊敏還真不知道那人是何時無聲無息地進來的,把她們的對話聽去了多少,隻看到幽暗中有一個身影,然後是暗紅的煙頭火光一閃,煙霧嫋嫋上升著。那人站起身,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裏後走了過來,麵孔出現在光亮中,原來是蘇哲。

3

邵伊敏幫蘇哲將孫詠芝攙回家,她行動乏力,卻並沒有醉得失去神誌:“蘇哲,太晚了,還是麻煩你幫我把邵老師送回學校去。”

蘇哲點點頭:“詠芝姐,你一個人沒事吧?”

孫詠芝苦笑:“沒事,去吧,幫我把門帶上。”

站到電梯裏,蘇哲才發現一路都表現得條理清晰的邵伊敏其實也喝多了。酒力發作下,她無力地靠著電梯壁,眼神迷茫,雙頰緋紅,嘴唇微張,樣子迥異於她平時的安詳寧靜。

“你不要緊吧?”蘇哲皺眉問。

邵伊敏全憑意誌支撐著搖搖頭,她這會兒才知道紅酒的後勁和啤酒完全是兩回事。隨著蘇哲到地下停車場,她自覺地去拉後麵車門,蘇哲攔住她,拉開了副駕座車門:“你坐這裏,萬一想吐,跟我說一聲。”

邵伊敏被嚇到了,她扶住頭,突然清晰地記起那一次聚會高中同學的醉態,當時隻覺驚嚇,現在卻忍不住好笑。地下車庫燈光昏黃,蘇哲隻覺這張年輕的麵孔嬌豔如花,微微含笑,眼波流轉仿佛欲語還休。他的心怦然一動,伸手扶住車門上沿讓她坐進去,然後繞過車頭上了車,隻見她魂遊天外一般看著遠方微笑出神,蘇哲隻得伸手過去替她係上安全帶。她似乎驚了一下,緩慢轉頭看他,然後舒了口氣放鬆下來。

蘇哲暗暗笑著搖頭,發動車子,小心控製著車速。沒開出多遠,她就低聲叫:“對不起,停車。”

他趕緊將車靠路邊停下,邵伊敏解開安全帶衝下去,對著一個垃圾桶大吐起來,吐完了也不上車,搖搖晃晃走上人行道。蘇哲嚇了一跳,趕緊下車追過去。隻見她走到路邊的便利店要了一瓶礦泉水,扔下十元錢就往回走,蘇哲隻好幫她把找的錢拿上。她走到人行道邊,擰開瓶蓋仰頭喝下一大口,然後對著水溝“咕咚咕咚”使勁漱著口。

不知怎麽的,蘇哲覺得這女孩子的醉態實在有趣,忍笑過去扶住她:“沒事了吧?”

她不答,他拖過她的背包,將零錢塞了進去,再拉開車門。她卻不動:“我有點難受,不想坐車了,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蘇哲看看表:“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她茫然搖頭,他把手腕伸到她眼前,沒想到,她抓住他的手腕對著表看了好一會兒,還是搖頭。

“快十二點了,我要把你留在街上溜達,出了事怎麽辦?”

“好悶,我不想上車。”

蘇哲前後看了看,指著不遠處一家酒店:“怕了你了,我去那裏開個房間,你睡一晚,明天自己回學校好了。”也不等她反對,推她上了車,一下開到了酒店,拿身份證交錢辦了入住。

蘇哲將房卡遞到伊敏手裏:“806房,自己上去吧。”

不想伊敏接過房卡,卻搖搖晃晃地往酒店外麵走。他無可奈何,趕上去拖住她,扶她上電梯,她再撐不住,蹲了下去。到了八樓,蘇哲隻好抱起她,走進806,把她放到**。不提防邵伊敏突然抱住了他的脖子,他一下伏倒在她的身上。他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看著冷靜自持的女孩子竟然如此大膽。他並不熱衷和小女生玩遊戲找麻煩,於是克製著自己,準備撐起身體。

“其實昨天是我的生日,二十歲,沒人陪我過。”邵伊敏突然輕輕地說,她的聲音低柔,清澈的眼睛看著他,視線卻似乎越過他看到了遠處,她呼出的氣息還帶著點兒紅酒的味道,軟軟地撩動著他,“他們都不記得我,一直沒有人陪我,一直。”

有記憶以來,她的父母就在冷戰,到十歲時,父母離婚,隨即各自再婚。他們非常平等地負擔著她的生活費和教育費,從無拖欠,可是不久後新生的弟弟妹妹占據了他們的時間和注意力,然後就顧不到和爺爺奶奶生活的她了。她想:是的,我的確怨恨,真是不誠實,居然對自己都說謊,騙自己裝不在乎裝了這麽多年。

蘇哲動了惻隱之心,安撫地摸了一下她的臉:“好了好了,過去了,明年你的生日,我陪你過好不好?”

他的手指修長,指腹帶著薄繭,撫在她臉上,觸感溫和。她笑出了聲,視線定到他的眼睛裏,突然伸出一根手指點在他的鼻子上:“騙我,你把我當樂清樂平在哄呢。”

她烏黑的頭發散在枕上,襯得一張臉蒼白而嬌小,花瓣一樣粉嫩的嘴唇微微張著,**得讓人想犯罪。蘇哲的心怦然一動,突然覺得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他撐起身,隔開一點兒距離看著她:“你這個樣子,可真是危險,如果換個男人……”

沒等他啞聲說完,邵伊敏突然欠起身吻住了他。她的嘴唇柔潤,蘇哲想也不想,將她壓回**,狠狠回吻起來,這個吻徹底奪走了邵伊敏最後一點兒清醒的意識。她隻覺身體熾熱,血液仿佛在叫囂要貼近、要撫慰,所有的空虛、脆弱和孤獨如同洪水般積攢在這一刻翻湧而來,瞬間把她吞沒。

這個女孩子看著如此熱情大膽,其實是生澀的,毫無經驗可言。

當蘇哲意識到這一點,已經退無可退。她在他身下咬牙將一聲呻吟忍住,他再動,她終於忍不住叫出了聲,但仿佛馬上被自己嚇到,咬住嘴唇,眉眼皺得扭曲,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肩頭,如同在絕望的潮起潮落中總算攀附住想象中的海岸,指甲陷入了他的肌肉。他吻住她頸部狂亂搏動的動脈,輕輕舔咬,她的肌膚細膩,有著女孩子特有的清香。他試圖調整節奏讓她放鬆下來,但很快發現,自己竟然也陷於某種不期而至的紊亂之中。

在她細細的呻吟聲中,他終於爆發了。

4

灰白的晨曦透過窗簾,邵伊敏醒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英俊的麵孔。她瞪大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他懷裏,伸手捂住嘴,突然記起昨晚發生的事情。

蘇哲無奈地看著她,隔著這麽近的距離,她眼中的慌亂驚恐清清楚楚,讓他不忍。他今年二十七歲,過去的生活閱曆堪稱豐富,但自認從沒失控過,眼下他也有點兒狼狽,不知如何才能讓這個荒唐的場麵不那麽尷尬。

隔了一會兒,邵伊敏一聲不響地推開他,翻身下床拿起衣服衝進洗手間。他也起來穿上衣服,把窗子推開一點兒,清晨清新而略帶涼意的空氣湧了進來。他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從外套口袋裏摸出煙點上。他一向並沒什麽煙癮,此刻百無聊賴,連抽了兩支煙,邵伊敏才從洗手間出來,也不看他,拎起背包拔腿便走。他又好氣又好笑,攔住了她。

“我送你回學校吧。”他也不等她反對,拿過她的背包,走過去開了門。

兩人下樓,蘇哲結賬,徑直出門將背包扔到後座上,再拉開副駕座車門,回頭看她,兩人視線首次碰到一起。晨曦裏她看上去脆弱而不安,低垂下眼簾上了車。

她一直沉默。蘇哲一邊開車一邊想,自己恐怕是惹上大麻煩了,可是也不能跟著沉默下去:“我很抱歉,雖然我也喝了酒,不過這不是理由。我希望我能……補償你。”

一直看著車窗外的邵伊敏猛地回過頭來盯著他,他硬著頭皮說:“如果你有什麽要求……”

“請停車。”

蘇哲想,好吧,肯停車談就不至於爆發得太狠,他將車駛到路邊停下。

她並不看他,指一下路邊一家藥房:“有一件事,是你可以幫我做的。聽說有一種藥,好像能事後避孕,這真是一項偉大慈悲的發明。麻煩你進去幫我買一盒,再加一瓶水,謝謝。”

蘇哲盯著她,她蒼白的麵孔上泛起紅暈,但神情平靜,再不回避他的注視。他一聲不響地下車走進了藥房,少頃,他拿著藥出來,開後備廂取出一瓶礦泉水,一齊遞給她。她打開藥盒,仔細看說明書,然後取出一片藥,和水服下,剩下的藥放進背包內,這才轉向他,微微一笑:“請送我到學校門口,謝謝。”

蘇哲被徹底嚇了一跳,他發動汽車,很快開到師大門口。邵伊敏背上包,一手放在車門上,躊躇一下,回頭看著他,態度非常誠懇地說:“我們需要達成一個默契,就當什麽也沒發生,忘了這件事吧。昨天其實是我借酒裝瘋,很抱歉。補償什麽的,呃,有點好笑,我大概也補償不了你什麽,所以——”

她用聳一下肩代替剩下不好說出口的話,拉開車門,快步離開。她走路姿勢瀟灑,步子邁得又大又輕盈。

盯著她大步流星地走進學校大門,蘇哲呆了一下,禁不住想,似乎有點兒被這女孩子羞辱了,可是他並不惱怒,倒覺得好笑,又自認實在是有些活該。他搖搖頭,發動車子離開,決定像她建議的那樣忘記這件事。

5

邵伊敏進了宿舍,看看時間,不過剛六點,寢室內十分安靜,室友基本都在享受周末的懶覺。她輕手輕腳地爬上自己的鋪位,拉過被子蒙上頭,這才在心裏呻吟了一聲。

居然和一個隻見過幾麵,在昨晚以前都沒正眼看過自己的男人做出了如此瘋狂的事情。她隻有牢牢捂住嘴,才能把對自己的驚歎和質問堵回心裏。

師大在高校眾多的武漢市向來以美女如雲和戀愛風盛行聞名。每到周末,停在校外的豪車多得讓人瞠目,與邵伊敏同寢室的女生不乏早早有了男友和性體驗,在熄燈以後的臥談會上,會有非常勁爆的話題。不過邵伊敏一向沉默寡言,不可救藥地和人保持距離,從不參與討論,哪怕問到她頭上,她也沒看法可以貢獻。

不是沒人追求過她,她高挑而纖瘦,麵容秀麗,一雙眼睛明亮有神,在師大雖然不算出眾,然而在女少男多的數學係還是引人注目的。可是她從小到大回避與人親密,每當有人熱情靠近,她就會不由自主地後退,有禮而冷淡,拉開一段明確的距離。讀到大三,已經再沒有男生敢壯著膽子來為她打開水了。

有時她也不禁懷疑,莫非自己如室友私下議論的那樣,確實是天生冷感,永遠無法和人親密?

然而昨夜發生的事推翻了邵伊敏對自己的認知。

她或許是喝多了,可是並沒醉到失去記憶,記不清細節。她竟然那樣主動地渴求著一個擁抱、一個親吻;她和一個陌生男人**相見身體交纏……她隻得再次強壓下一個驚歎。

懊惱之中,她想,起碼這一夜證明了自己在那方麵還算正常。可是她馬上質問自己,這種體驗怎麽能算正常?!

她從來沒計劃過給自己的二十歲生日來這麽一份遲到的禮物。前天生日,她隻隱隱期待過父母至少有一方會打來電話,到晚上沒接到,也沒太失望。就為這個原因便對一個陌生男人投懷送抱嗎?她老實承認,這個理由確實不成立。深究下去,仿佛有些壓抑已久的東西,突然被喚醒。可是這樣分析自己,當然無法做到釋然。

她移開被子,看著蚊帳頂,一動不動地躺著,同寢室的女孩陸續起來,各人忙著各人的事,沒人注意到她一夜不歸。她也和平時一樣,下床洗漱、打開水、去食堂吃早點,然後去圖書館看書。

到了晚上,她沒去自習,而是去學校後麵散步。

師大後麵有一個麵積頗大的天然湖泊,本來有個很土的名字,叫黑水湖。隨著學校規模日益擴大,政府拿錢整修了湖岸,正式定名墨水湖,似乎想沾點兒文墨之氣。湖的對岸也成了剛剛萌發勢頭的房地產商開發的寶地,有一個小區幹脆就叫書香門第。

靠師大這邊的湖岸向來是附近學校學生戀愛的寶地,大多是成雙成對散步加親熱的學生,據說周邊不遠處城鄉接合部村民的出租屋因這個湖的存在而生意大好。入夜以後,湖水搖曳倒映燈影,湖岸邊柳樹成蔭,加上秋日獨有的月白風清,如此良辰美景,不拿來談情說愛都算浪費。像邵伊敏這樣把手插在口袋裏獨自閑**的隻能是異類。

她從讀中學開始寄宿,一向適應集體生活,但集體生活對她而言最大的不便就是缺乏個人空間,簡直沒法兒找到獨處的地方和時間,從教室、宿舍、圖書館、自習室到操場,沒有一個地方不是人滿為患,洗個澡都得和認識不認識的人裸裎相對。

她不時會逃到相對人少的地方走走,這個時候她更是無意麵對任何一張熟悉麵孔。可是沒走出多遠,偏偏就看到了熟人。

幾步開外,師大出了名的中文係才子、文學社社長、學生會幹部趙啟智正和一個長發嬌柔的女孩四目交接談得熱烈,邵伊敏想改變方向都來不及了。趙啟智也看到了她,一臉愕然,她隻好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按照她的室友,讀中文係的羅音的說法,趙啟智自從偶遇她後就對她頗有好感。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能第一眼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聽了隻覺得詫異。

可是羅音顯然不是隨意猜測。這學期開始的某一天,邵伊敏按老習慣每天去自習室看書,她向來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本領,從不理會周圍卿卿我我、打情罵俏的情侶。待一篇英語閱讀完畢,伸個懶腰,突然看到身邊伏桌看書的正是趙啟智。趙啟智抬頭對她微微一笑,她也隻得回一個微笑,畢竟她隻是和人保持距離,但從不刻意冷淡誰。

下了自習,趙啟智非常自然地陪她往寢室走,閑閑地說起文學社一個新進來的小師妹寫的酸文,十分風趣,讓她也忍俊不禁。他送她到宿舍樓下分手,自此以後,趙啟智偶爾便會神秘地出現在自習室裏,坐在她旁邊,兩人各自看書,然後閑聊著送她回宿舍。這種沒壓迫感的接近,邵伊敏倒也並不反感。

此時乍然相遇,趙啟智不免一臉尷尬之色。不過邵伊敏從他身邊走過,就再沒想到他了。畢竟兩人隻有在自習室裏同座那麽點交情,她還沒被激發著對此展開想象,更不可能在自己心事重重的時候去操心他了。

她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她八九歲的時候,曾經偶爾聽到父親這邊一個親戚帶著輕蔑口氣說她母親“**”。不用任何人解釋,她也明白,那是一個帶著強烈貶損意味的詞。她無從為母親辯護,隻能任其沉澱到心底。此時禁不住拷問自己,從小到大,她都與異性保持疏遠,是否下意識地想和母親表現得截然不同?然而她昨晚的行為是否也算得上“**”?

尋常女孩陷於這個問題,大約要痛苦很久,但邵伊敏並沒有糾結的習慣。從十歲之後,隻有祖父母與她生活在一起,而老人的關心更多地體現在對她生活的照顧上,她早已學會了獨自解決問題,安撫自己。

她對著湖麵站定,略帶涼意的秋風拂麵而來,對岸燈光星星點點,一片寧靜。她深深呼吸著,想:好吧,她不能騙自己說什麽也沒發生,但追悔無益,那既然是一個錯誤,以後不可以再犯。

6

樂清樂平的生日宴會之後,林躍慶被孫詠芝斷然拒之門外。受表兄的委托,蘇哲周末會抽時間過來接小兄妹出去,有時是帶他們玩,有時是送他們去祖父母那邊。

這天他過來,恰好碰到邵伊敏正在給他們補課。她的聲音從小書房傳出來,清脆柔和,不疾不徐,沒一句多餘的廢話,頗有權威感。

孫詠芝悄聲說:“唉,樂清跟樂平最近都心不在焉,幸好小邵跟他們交流得不錯,教起功課來又確實有一套,他們的成績才算沒掉下來。這女孩子真不愧是師大的高才生。”

蘇哲莞爾,他想,這份才能恐怕是天生的,而不是師大教出來的。

孫詠芝進廚房去準備點心。他走過去,隻見邵伊敏背門而坐,烏黑的頭發筆直垂順地搭在肩頭。他清楚地記得那晚摸在這秀發上的柔滑手感,心裏一**,馬上提醒自己不要自找麻煩。

他從來不愛哄生澀的小女生招來後患,眼前這個女孩子雖說既沒要他哄,還自覺很不給他麵子地把後患直接消滅掉了,但誰能說清,這到底是犯倔強裝沒事人,還是一種欲擒故縱的手段。就算他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他喜歡冒的險也肯定不是陷於莫名其妙的糾纏之中。

樂平抬頭看到他,正要說話,他豎一根手指示意她安靜,但邵伊敏還是回過頭來。自那晚之後,兩人頭一次麵對麵。蘇哲發現,她的眼神平靜,視線從他臉上一劃而過,毫不停留,重新麵對樂清與樂平,若無其事地說:“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裏,我給你們留的作業一定要做完。下次來我要檢查的。”

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與端點心過來的孫詠芝道別,按她的囑咐拿了一塊海綿蛋糕,咬了一口,一邊背上書包,從蘇哲身邊走過,徑直出門。

蘇哲走到窗前,看著樓下,過了一會兒,隻見邵伊敏出來,大步穿過馬路,走路的姿勢有著一種心無旁騖的專注感。

被徹底當成路人甲,對他來講,實在是一個新鮮的經曆。看著那個身影消失,他摸著下巴,笑了。他見過不少表現得特立獨行的女孩子,但像邵伊敏這樣能夠迅速控製自己的情緒,從慌亂到冷靜幾乎沒有過渡,讓他不得不稱奇。

樂平問他:“小叔叔,你笑什麽?”

“沒什麽。吃完點心,我送你們去爺爺奶奶家。”

樂清垮下臉來:“我不去。”樂平也嘟著嘴:“我也不去。”

“那今天晚上,我帶你們去吃牛排好不好?”

樂平沒什麽興致地說:“不想吃。”

樂清緊接上一句:“比上次直接帶我們去麥當勞算進步了一點兒。”

兩兄妹一句接著一句,表情語氣如此相似。孫詠芝有些好笑,又有些沒來由的心酸:“好了,放乖點兒,不許磨你們的小叔叔,我約好了人,先出去一下,有什麽事打我手機。”

她走之後,兩兄妹交換一個眼神,一聲不吭。蘇哲承認自己還真是不會哄這麽大的別扭孩子:“在想什麽?”

“爸爸媽媽真的會離婚嗎?”樂平冷不丁問,“我問爺爺奶奶,他們就說我瞎想。”

蘇哲不打算跟老人一樣避重就輕:“你們兩個對離婚怎麽看?”

“怎麽看有關係嗎?”樂清冷冷地說,“反正他們也沒打算征求我們的意見。”

“我猜他們現在正處於一個艱難的時刻,需要對未來的生活做出決定,而你們兩個是他們做決定必須首先考慮的因素。”蘇哲平靜地說,“成人世界有很多煩惱,有時他們會把握不好自己的生活,但不管怎麽說,他們兩人都是愛你們的。

“小叔叔,他們如果真的離婚了,我是說如果,”樂平問,“會不會把我們兩個分開,一個跟爸爸、一個跟媽媽?”

“你們怎麽會這麽想?”

“我偷聽到奶奶說,至少要留下樂清。”

樂平眼圈已經紅了,樂清將手放到妹妹肩上,粗聲說:“他們胡說的,別理他們。”

蘇哲好不惱怒:“婚姻是你們父母之間的事,別人說什麽都不算數,不必理會。他們目前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分手,不過我會勸他們和你們兩個好好談談,解釋清楚他們的打算和對你們生活的安排,省得你們胡思亂想。”

“人不是非結婚不可吧,王瑩的爸媽也離婚了,方文靜的爸媽成天吵架。這樣結了又離不離就吵不是窮折騰嗎?像小叔叔這樣多好,一個人過,不會有那麽多討厭的事。”樂清悶悶地說。

蘇哲再度摸著下巴苦笑:“我承認我沒結婚的打算,不是一個好的榜樣。但對大部分人來說,結婚還是不錯的,可以有一個親密的人和你分享生活。至於矛盾,也很正常,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想法一生不變,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是什麽。如果彼此覺得沒有了當初在一起時的感覺,分手也不是世界末日。”

他一向在正經交談時並不拿他們當小孩子敷衍,所以深得他們喜歡。兩個孩子同時沉默,消化著他的話。

“我可能講得太深入了,你們目前還接受不了。不過總的來說,我覺得抱怨你們控製不了的事情並沒有什麽意義。現在跟我出去,我們吃飯、看電影,好好開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