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小陳來接他們上班,莊澤野晚了一會兒,出門時臉上戴著墨鏡。

他昨晚笑得一頭撞在床柱子上,冰敷到半夜才睡下,今早起來眼睛浮腫雙目失神。

上車後並沒有見到溫辭述,他隨手把墨鏡推上去卡住頭發,問小陳:“怎麽就你一個?”

小陳說:“辭述上廁所去了。”

過了十分鍾,溫辭述捂著肚子回來了。

莊澤野把墨鏡拉下來,看了他一眼:“你沒事吧?”

溫辭述抿著唇搖頭,心想冰淇淋果然是個害人之物,西洋人都不安好心。

他想起正事,說:“你電腦裏的歌我聽了三分之一,後天晚上應該能還你。”

莊澤野正在喝咖啡,聞言險些嗆著:“幾千首歌,你聽了這麽多,通宵了?”

小陳也很驚訝,從後視鏡裏偷看他。

溫辭述說:“沒有,我早上睡了半個時辰。那些歌我是按類別聽的,有相似的就點了加速,不喜歡的直接跳過,目前聽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搖滾樂,我覺得挺好聽的。”

莊澤野:“……你夠牛逼。”

“雖然還沒聽完,但我對現代音樂稍微有了點了解。”溫辭述若有所思,“比起宗教音樂、歌劇這些古典音樂來講,流行音樂更為通俗易懂。我一直堅信優秀的藝術是不需要門檻的,那樣才能讓更多受眾聽到,所以現在可以回答你昨天的問題,我能接受做流行音樂。”

莊澤野微微動容,沒想到他對待這件事不是得過且過,而是真的在認真探索。

小陳忍不住說:“辭述,你這話講得太好了,簡直不像是你說的。”

他說完自己一愣,嘿嘿笑了:“我胡說八道的,你別在意,繼續繼續。”

溫辭述說:“我在網上看了些相關言論,了解到……古典樂地位是比較高的,隻是並非每個人都欣賞得來。流行樂發展到現在自然有它的優點,如果能夠把古典融入流行當中,可以很大程度讓現在的年輕人接觸到更深刻的音樂。”

“禮樂在古代因歌頌天地陰陽萬物而生,《禮記》有雲,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這和現代音樂其實是一個道理,若是用另一種方式去傳承,相信他們一定會接納古人的智慧。”

小陳豎起大拇指:“太有文化了,我簡直一個字都聽不懂。”

莊澤野把眼鏡摘下來,仔細端詳他。“凡音之起,由人心生?”

他勾起嘴角:“說的很好,其實你含蓄了,直接說學音樂有鄙視鏈比較貼切,古典派總是很難接受通俗派。所以你認為,通俗音樂最大的優勢是什麽?”

溫辭述說:“我覺得在於引起共鳴,它能夠通過最簡單的方式、在最快的時間內讓聽眾產生情緒共振,而古典樂則需要更多的知識儲備和個人理解,這大概是流行樂受眾如此之廣的原因之一吧。”

他隨手點開手機歌單,找到一首歌舉例。

“比如你這首《海弗裏克極限》,我昨晚聽了好幾遍,第一次聽就被帶動了情緒,心裏產生一種熱烈又緬懷的感情。”

莊澤野似乎沒想到他連自己的歌也聽了,表情微微一怔。

這首歌的風格是典型的旋律說唱,主歌部分節奏感較強,副歌則加入了童謠的元素,歌詞主旨是回憶小時候的生活,不過是寫詞手法抽象跳脫,並不類似普通的浪漫歌曲。

單曲介紹上寫著:海弗裏克極限指脊椎動物正常體細胞的分裂次數極限,人類細胞分裂次數大約是40-60次,每一次在2年左右。人體的極限在120年以內,在此期間DNA複製一次,端粒DNA就縮短一段,當端粒縮短到海弗裏克點時,DNA就會停止複製,細胞走向衰老,而你離開我身邊。

溫辭述想起了聽這首歌時的一個疑問:“你這句rap是什麽意思?”

手指拉出屏幕上的一段:

「飛龍打敗短吻鱷用盡渾身力氣,金色瑪利亞揮舞權杖掩蓋盛夏裏的秘密」

他若有所思:“事實上,你這首歌裏,很多典故我都不知道來曆。”

能猜得出是化用,但不了解具體含義。

他點進這首歌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這是Flora團內單人歌曲裏麵最火的三首之一,呃,其實火的三首全是莊澤野的,聽完也能理解他為什麽會成為團內大top。

用心做音樂的酷哥,這個人設的確很有魅力。

莊澤野把墨鏡拿在手裏拋了拋,臉上沒什麽表情。

“隨便寫的,為了押韻。”

類似的話,溫辭述在網上也刷到過,說rapper都沒什麽文化,為了押韻亂寫一通。

但顯然他知道莊澤野不是亂寫,也感覺到了他的敷衍,這時車開到了公司門口,莊澤野頭也不回地拉開門下車走了。

小陳轉過身體,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話就說。”溫辭述看著他。

小陳歎氣:“你聽歌之前,不看看這首歌的背景解釋嗎?”

溫辭述莫名其妙:“隻看了一段,怎麽了?”

“這首歌是他寫給他奶奶的。”

“哦。”

“他奶奶幾年前去世了。”

溫辭述頓時安靜下來,難怪一首旋律那麽動感的歌,副歌部分突然一反前麵變得悠長,明明是歡快的曲調,聽起來卻那麽悲傷。

他沉默片刻,問:“那句詞,寫的是童話故事嗎?”

小陳撓臉:“這我就不知道了,歌詞的事兒你別問我,我不懂。其實野哥之前寫這首歌時鬧得挺不愉快的,火了之後很多人說他消費逝者,但大夥都知道,他隻是想寫首歌送給他奶奶而已。”

“消費逝者?”溫辭述不解。

現在的觀念真是和以前大不相同,當年二吳之哭可是被論為美談流傳後世的,古來忠孝向來被歌頌,如今隻是緬懷親人,就要被冠上“消費”的名號了。

溫辭述從車上下來,本想追上莊澤野,剛走進一樓大堂,就看見鍾可欣一臉嚴肅地站在前台處。

她旁邊站著個身穿深色商務夾克,高挑健壯的中年男人。

溫辭述幾乎刹那就猜到這是誰了,剛想調轉腳步逃離現場,當即被眼尖的溫長盛給叫住了。

“你給我站住。”溫長盛不愧是唱歌劇的,這一嗓子中氣十足,把整個大廳的人都叫得看了過去。

溫辭述隻好回過頭,硬著頭皮打招呼:“爸。”

溫長盛還沒來及說話,他忽然臉色一變,捂住肚子說:“我先去上個廁所。”

溫長盛頓時惱火:“你小子跟我來這招?我剛來就想找借口溜號?你撞個腦袋把自己撞叛逆上了是吧,我還沒說完呢,你等等!”

溫辭述馬不停蹄地跑進廁所,溫長盛也怒氣衝衝地追了上去,幾分鍾後,黑著臉走了出來。

鍾可欣在門口眼巴巴地問:“他怎麽了?”

溫長盛無語透頂:“拉肚子,你去給他買點藥,我先上樓等你們。”

過了一會兒,五樓會客廳,三人麵麵相對地坐著,桌上放著兩盒腸炎寧。

溫辭述覺得挺尷尬的,頭一回和“他爸”交流,居然是在廁所裏。剛剛在樓下,溫長盛問他有沒有紙,他說裏麵有抽紙,溫長盛這才出去。

鍾可欣說:“你自己買藥了?”

溫辭述搖頭:“前台送上來的,說有人點了外賣。”

鍾可欣沒再問下去,默默地給他添了杯熱水。

溫辭述和溫長盛麵對麵坐著,這才看清楚他的長相。不得不說,搞藝術的人即使到了中年也自帶藝術家氣質,他保養得很好,臉上幾乎沒有一絲皺紋,身材勻稱健美,整個人意氣風發。

不知道是不是溫辭述遺傳母親更多,父子倆長得不怎麽像,溫長盛更偏硬朗陽剛,看起來自帶威嚴。

他麵色不善地說:“怎麽拉肚子了,是不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沒有沒有,我昨天和他一起吃的燴菜,不是拍照片發您了。”鍾可欣說。

溫辭述發現,他這個便宜爹對他的態度,好像父皇對待十來歲的自己。

在溫長盛看來,他完全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弱智兒童,吃飯要過問,作業要檢查,還要隔三差五來查崗。

“夏天少貪涼吃冰的,不然自己受罪。”溫長盛瞪了眼他的腦袋,“這染的什麽亂七八糟發色,上完節目立馬給我染回來,聽見沒有?”

鍾可欣先前騙他說是節目組要求染的,這才勉強躲過一劫。

溫辭述“嗯”了一聲,盡量扮演乖兒子。

溫長盛說:“你這幾天腸胃不好,我給你帶的特產先別吃了,不要嘴饞,等恢複好了再讓你姐給你熱著吃。”

鍾可欣滿臉麻木,對此習以為常。

溫辭述這才注意到他手邊有個袋子,於是好奇地扒拉開來,看見裏麵有真空包裝的蒸肉,禮盒裝水席燕菜,還有八大件,開口笑、金麻棗、蛋黃酥、核桃酥、五香扭酥、甜鹹餅、江米條、蜜三刀,都是洛城的傳統美食。

他愣住了,溫長盛板著臉道:“你前段時間不是說想吃老家的東西嗎,我可沒時間回去,讓小欣隨便在網上買了點。”

鍾可欣揭穿他:“這不是我買的,是你爸自己選的,他說你小時候特別喜歡吃蜜三刀。”

溫長盛喝了口茶水,閉上嘴不理她。

溫辭述看著那些整整齊齊的包裝,忽然想起幼年時期。

那會兒母妃對他管教很嚴,每日用完午膳後就不準他再吃別的,尤其是蜜三刀這種容易蛀牙的。趁著母妃午睡的功夫,溫平江就會讓太監把他帶去藏書閣,拿出包好的蜜三刀給他吃。

父子倆一個貴為皇上,一個貴為皇子,跟做賊似的躲在書架後麵吃點心。溫平江看他吃的滿臉渣子,聲音洪亮得哈哈大笑,抱起他在臉上親一口,問出每個小朋友都會被為難的問題。

“父皇對你好不好,你更喜歡父皇還是母妃?”

小溫辭述舔舔嘴邊的糖霜,在他懷裏咯咯笑成一團,被抱著撓癢癢也嘴硬不肯說出答案。

溫辭述的眼底漸漸彌漫起薄霧,嘴裏仿佛嚐到了蜜三刀甜到拉嗓子的味道,一股難言的酸楚和思念衝擊著他的咽喉,那縷糖霜似乎化成帶著苦澀的刀刃。

溫長盛不經意瞥了一眼,見他眼圈泛紅,登時有點慌亂。

“你這孩子,不讓你吃還委屈上了。行了行了,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哎……都十八了,還是照顧不好自己。”

他伸出手,並不熟練地摸了摸溫辭述的頭。

收回手時,看見他脖子上掛的黑繩子。

溫長盛麵露怔忪,聲音也低了不少:“你一直戴著你媽媽給的玉佩,心裏還是埋怨我帶你來燕中吧。以後你想找她就去聯係,不用問過我。”

溫辭述回過神來,下意識低頭,他怎麽知道自己有一塊玉佩?

這塊玉確實是他母妃給的,但自打他穿越以來,就沒有人見到過玉佩的全貌。

溫潤的羊脂玉貼著他胸前的皮膚,吸取了體溫的表麵並不冰冷,隻可惜原先潔白無瑕的地方,多了一道裂紋。

想到裂紋的來源,他忍不住握了握拳。

溫長盛沒有在會客廳耽誤多少時間,喝完茶起身去了樓上。

待他走後,溫辭述奇怪:“他去樓上做什麽?”

鍾可欣說:“還不是為了你,找瞿總多關照關照你唄。”

她見溫辭述不了解,解釋:“你爸和瞿總是朋友,你爸這個人吧,有點老學究的架子,之前好多圈內製作人想請他吃飯,開天價讓他做音樂指導或者掛個名什麽的,他無一例外都拒絕了。後來因為你想進圈,他才又跟這些人恢複了來往,還免費給人家當指導老師。”

溫辭述垂下眼眸,沒想到溫長盛會為了支持他的事業,做出這麽大的讓步。

鍾可欣托著下巴看他:“你剛才有點不高興,是不是想家了?說起來你已經快五年沒回洛城了,等錄完這次節目後,我們抽空回去看看?”

溫辭述點了點頭。

沒來由的,他想起在車上和莊澤野說的話。

音樂是內心的投影,也來源於內心最真實的感情,他昨天一直在苦惱,要把那首歌的主題改成什麽,現在不正好有了個“契機”嗎。

正如莊澤野想寫歌送給他奶奶一樣,他也想寫首歌送給曾經的故鄉,或許這首歌以後,再沒有人會知道這段被塵封的曆史碎片。

溫辭述問她:“莊澤野在哪裏?”

“502錄音室,他說有個demo要聽……”鍾可欣驚訝地看著他飛速起身跑了,“你幹嘛去?”

溫辭述一口氣跑到502門口,透過長條玻璃窗,看見莊澤野戴著耳機在裏麵敲鼓。

他喘了會兒氣,這才慢慢平靜下來。

自己好像太著急了,有點丟失儀態,隻是有個靈感而已,還不一定能付諸實踐呢,沒必要這麽急著打擾他。

他在門邊站了一會兒,轉過身準備晚點再來。

轉身恰好碰上顧鳴赫,正搭著林南之的肩膀走過來。林南之是隊裏個子最矮的,穿鞋178cm,在他麵前像個隨意被拿捏的弟弟,但明顯他不想被拿捏,一路上不停地反抗。

顧鳴赫在刷手機,看都沒看他一眼,單手把微弱的反抗給鎮壓了下去。

“你別搭著我,搭肩膀長不高!”林南之氣呼呼地說。

顧鳴赫壓根沒理他,盯著手機笑:“我草,常勳夜會水木正豐千金,被拍到後讓保鏢打人,這麽勁爆!”

兩人一抬頭,看見了溫辭述。

林南之說:“哇,辭述哥,快看快看,你那個綠茶朋友被爆了。”

溫辭述莫名地站在原地,顧鳴赫興奮地給他看手機。“喏,熱搜第一,還有視頻呢。”

詞條上的“水木正豐”是一家娛樂公司,和星耀娛樂、ZTR、冠世娛樂並稱內地四大巨頭。

視頻當中,常勳壓低帽簷從酒店走出來,身邊跟著一個高瘦的男人。在看見有記者拍攝後,那個男人立馬走上前搶奪相機,畫麵頓時搖晃嘈雜起來。

溫辭述對這些八卦沒興趣,但架不住顧鳴赫一個勁兒把手機懟他麵前,勉為其難掃了一眼。

在看見那個保鏢的身影時,他突然停下不動了,一把將手機搶了過去。

顧鳴赫調侃說:“對嘛,這樣才真實,不用裝大度,要是我遇到這種事兒,馬上跑瞿總辦公室去跳一段嘿怕慶祝。”

“你有病吧。”林南之笑著罵他。

溫辭述把進度條拉回去,死死盯著畫麵裏的人,感到難以置信。

——那個身影看起來像極了封效滿,溫辭鏡身邊的禁軍統領,在他玉佩上劃出那道裂紋的刺客,也是他穿越前所見的最後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注解1:海弗裏克極限的解釋摘自百度百科。

注解2:“二吳之哭”出自《世說新語·德行》,大概講的是吳氏兄弟在遭遇母親童夫人的喪事後,早晚都要舉行喪禮哀悼母親,經常邊哭邊頓足,悲痛至極。後來當時丹陽尹的母親被他們的孝順打動,勸說兒子提拔二人當官。《世說新語》這一篇裏麵有好幾個講了類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