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改咳了好一會才停下道:“我們女真興起不過數年,滅遼已屬過望,若再要吞宋,似乎有些異想天開。不過當初我們起事之初,也沒想到能這樣順利啊!所以楊應麒有這個顧慮也是可能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之前很多事情便都能解釋了。”

“若真有那天……”阿骨打眼中散出攝人的光芒來:“那他們兄弟幾個可就尷尬得很了!”

“若真有那天……”撒改忍住咳嗽道:“皇上你便命漢部為前鋒!兵臨宋土!”

以阿骨打之雄,聽到這句話也不禁一震!兵臨宋土!那是何等的**!

撒改道:“狄喻近來舊傷複發,病痛纏身,死是死不了,人卻被折磨得有些心灰意懶了。剩下這兄弟七人,也都有各自的缺點。彥衝畢竟已娶了阿虎,於大金不利的事情沒有別人推動他是不好牽頭的。楊應麒的心結到現在好像都還沒解開,決心未定,正好利用!曹廣弼戰謀精密,足以獨當一麵,但我看他為人卻嫌執著了些——對名利執著的人會被名利蒙蔽,對忠義執著的人會被忠義蒙蔽!隻要將他們陷於兩難境地,不需別人插手,他們自己會亂!”

阿骨打道:“說下去!”

撒改道:“至於楊開遠,中人之才爾,這些年看不出有什麽過人之處,不足為慮!歐陽適鑽營奔走,阿魯蠻衝鋒陷陣,倒也是一時之選,但這兩人都缺乏動搖全局的力量與見識。而漢部還有一個人才卻值得我們多加栽培!那就是……那就是……”說到這裏撒改臉泛紅潮,又是連連咳嗽。

阿骨打道:“蕭鐵奴!”

撒改勉強止住咳嗽道:“不錯,就是這個蒙古雜種!”

屋內一時靜了下來,撒改握緊了阿骨打的手,說道:“漢部有三難:一是轄地太小,做大事施展不開手腳,若謀自立腹地又太淺,抵擋不住大軍的雷霆一擊;二是與我們有君臣名義,行事不能譖越;三是兄弟幾人,所謀不一!彥衝和我們已有默契:今後功勞再大,但受爵位,不擴封疆。這很好,很好!將來他再立功,盡管給他加官進爵!而對他的幾個兄弟則當區別對待,尤其對蕭鐵奴要多給些好處,多給他些機會立功。讓他超過曹廣弼,超過狄喻,直逼折彥衝。到時候不需要我們做什麽,他自己會要求的!蕭鐵奴若與折彥衝平起平坐,那其他兄弟勢必人心浮動。羽箭捆在一起難以折斷,分開了卻當不住兩手一掰!到得那時,他們兄弟幾人便是我完顏宗室的一頭頭鬣狗,聽話的就養起來,不聽話的就……”說到這裏一聲大咳,咳出七八點血星來。

阿骨打連忙喚宗翰進來服侍,這次宗翰沒再出去,隻是坐在炕邊替父親捶背。撒改握住阿骨打的手一直沒有放開,這時又加了幾分力氣,說道:“漢部之事,一定要小心,小心,小心!皇上,我是看不見了,但在你有生之年,一定要解決,不要將這麽難辦的事情留給子孫……”

忽然腳步聲亂響,撒改收了口,便見宗憲來報:“彥衝哥哥來了!”

宗翰看了阿骨打一眼,說道:“快請!”

折彥衝入內拜見阿骨打,又給撒改請安。撒改顫抖著手讓他近前,撫摸著他的額頭道:“遼南的百姓,還好?”

折彥衝道:“都好!玉米、穀子都收上來了,明年不會缺吃。”

撒改點頭道:“好!做得好!我老了,沒幾天日子了。將來輔佐皇上、興旺大金的重擔,就落在你們年輕一輩的肩上了。”

折彥衝道:“國相厚望,不敢有負!”

撒改道:“好好幹!好好幹!”說完雙目一瞑,似甚疲倦。

阿骨打道:“好了,都出來吧,讓國相休息。”讓宗憲留下照顧好父親,便帶著折彥衝和宗翰出門。三人走到野外,阿骨打對宗翰道:“我要為你父親休兵半年,如何?”

宗翰道:“不可!國族大事,豈能為私情耽擱!”

阿骨打道:“若我要你現在就領兵出戰呢?”

宗翰道:“這才是我父親所願!”

阿骨打示意嘉許,對折彥衝道:“伐遼之事,你看如何?”

折彥衝道:“宋金聯手,必可大勝。”

“宋人不能倚仗。”阿骨打道:“一切都得靠我們自己!”

折彥衝和宗翰齊聲應道:“是!”

阿骨打道:“你們各自準備著吧!一等遼邊有隙,便可出擊!彥衝,糧草由你治下三州負責,吃得消麽?”

折彥衝道:“一年之內,三州備戰倉可以支持全軍。一年之外,需從遼陽府其它各州調派補充。”

“一年?一年夠了!”阿骨打道:“一年時間,還不夠我們把大遼的上京中京拿下嗎?拿下了上京中京,還需要我們從後方運糧嗎?”

宗翰道:“不必!就地征糧,以契丹糧餉,養女真精兵!”

大宋宣和元年,遼天慶九年,金天輔三年,歲末,淮東大旱,大宋京西路饑荒,而大遼也不好過。東方世界唯一顯現出欣欣向榮之態的,反而是僻處東北的金國。尤其在遼南,雖然這年年成一般,但農民們在政府征收定額糧餉以後,仍然有餘糧賣給商家。隻是遼南的農民都開始學乖了,這幾年的經驗告訴他們:糧價大漲的時候還沒到呢!那些有條件的村子都開始籌錢修倉,要把糧食儲到來年等個好價錢。

楊應麒雖然還沒能力做個七情不動隻為利益的政客,但在這山雨欲來時節還是自製地拋開那些暫時解決不了的煩惱不去想它。

“外部的事情似乎走上軌道了……可是漢部內部卻出了這麽大的問題!”楊應麒遙望來流河方向,那裏有一個老人正在死亡邊緣上掙紮:“國主,國相,我把你們都瞞過了,可我自己又被別人瞞過!唉,他們這樣的能人,如果可以與我同心協力那該多好!”

門簾唰的一聲,楊樸走了進來問道:“七將軍,你一個人喃喃自語在說什麽?”

楊應麒一笑道:“我在說我被人以我之道還施我身。”

楊樸一愣,也不知楊應麒具體指什麽,便見他擺手問自己:“你怎麽來了,是宋使團的事情出了變化麽?”在漢部搭好關係以後,阿骨打便讓完顏希尹主理對宋事宜,不讓楊樸插手,楊應麒知道這事爭不得,便暗示楊樸退出,但對於決議的變化仍然十分關注。

楊樸道:“不是宋使團出了事情,是遼使團出了事情。”

“哦?”楊應麒道:“他們犯了國主什麽忌了?”

楊樸道:“幾個月前大遼又派來使者前來冊封,先前國主要求的是‘大聖大明皇帝’,但大遼使臣說大聖二字和他們先帝重號,希望改易。這麽來來回回折騰了幾回,國主終於不耐煩了,怒火大發,把正使拘禁起來,將副使趕回去讓他告訴遼主:‘你不冊封,我親自來遼京取你國印冊書!’話說到這份上了,隻怕……”

楊應麒笑道:“沒什麽隻怕的,按國主的性子,這仗就要開打了!放心吧,咱們一定會贏的。”

楊樸道:“兵事凶險,還是小心些好。”

楊應麒道:“凶險?嘿!當初大遼還能調動幾十萬大軍的時候都被我們打敗了,何況現在!”

“正因為如此,所以才要小心!”楊樸道:“若大金上下都像七將軍你這樣對大遼心存不屑,隻怕要出亂子的!當初赤壁、淝水,不都是這樣麽?”

楊應麒被楊樸說得一怔,隨即道:“大遼好像沒有周、謝那樣的名將,要想反轉局麵,恐怕不易。”

楊樸正色道:“有沒有名將,要打過才知道!從來都是打了勝仗出名將,而不是有名將就一定能打勝仗啊!”

楊應麒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現在的情況,和赤壁、淝水還是不同的。孫權不像耶律延禧這樣昏,而蕭奉先又絕無謝安那樣的大才!就算大遼真有什麽厲害人物,在這昏君佞相手底下也絕難成事。眼下我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準備糧食,可別到時候三哥要糧的時候拿不出來!”說到這裏忍不住嘟噥了一句:“其實黃龍府、東京那邊又不是完全沒有存糧,國主卻總喜歡把大部分的糧草供應壓在我們頭上,真不爽!”

漢部有多少糧楊樸心裏是有底的,斜了楊應麒一眼心道:“你還不是把遼南真正的家底瞞得緊緊的!”但這話卻沒說出來,口中問道:“國相的事情,該怎麽準備?”

楊應麒沉吟道:“這事讓大嫂按女真禮節辦就好。女真全族這會子怕沒什麽好心情,咱們別做出頭鳥讓人家覺得煩。”

忽然一陣北風刮得琉璃簾動,夾著幾片雪花打進來,楊應麒舉袖遮住臉麵,臉頰被雪花擊中處冰冷如刺,凍得楊應麒心頭冷靜,便聞門外有人高叫:“不好啦,國相薨了,國相薨了!”

楊應麒呆了一下,這本是個意料之中的消息,但此刻聽到仍然讓人感到悵惘。他走出院子,拈了一片雪花,投入結冰的小池當中,便如一顆白子投入棋盤,歎了一口氣道:“不知當歎惜還是慶幸!”

楊樸問道:“歎息什麽?慶幸什麽?”

“歎息的慶幸的,都是同一件事。”楊應麒道:“我輩以天下為棋盤,而如今下棋的人……又少一個!”

《邊戎》第六卷《和戰傾斜》完,請關注第七卷《蕭牆內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