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劉錡因為眼前之事而信息,那邊汴梁卻又亂成一團雜麻!由於邊疆事態一日三變,趙桓情緒起伏很大,對曹、劉聯姻一事的熱情早過去了,因此並不十分看重,故而曹廣弼在汴梁成親的場麵並無預料中的隆重。但對於漢部“出兵不出將、管戰不打旗”的提議,大宋朝廷倒是大感興趣。

不過楊應麒書信中又提到的三個條件:第一,關於此事乃是宋廷與漢部的口頭協議,漢部絕不留下書麵印信,以免萬一落入金人手中害了大將軍的性命;第二,統兵武將必須由宋、漢雙方共同首肯,不能由任何一方單獨決定;第三,漢部借出的這支兵馬隻能用於對付金人,而不能作其它用途。

這三條提議倒也合情合理,趙桓和他的宰相們覺得怎麽算都有利,已經有心答應,隻是在是否符合祖宗規矩上多有猶豫,而在將領人選上也是眾議紛紛,一開始李邦彥提議就用曹廣弼,但隨即覺得不妥:曹廣弼畢竟還沒有正式向趙室效忠,若是由他來統領軍隊,那這支軍隊就完全變成漢部的了。雙方使節來往,拖拖拉拉兩個來回就浪費了幾個月,但還是沒把事情解決。

此時已經開到河東、河北的陝西兵已經在大宋樞密院的胡亂指揮中斷送得差不多了,李綱雖為兩河宣撫使,是河北、河東各路軍隊名義上的統帥,也是援救太原等被困城池的負責人,但一來他手上兵少糧缺,二來在兩河活動著的各路兵馬都直接聽朝廷調動,李綱並無和他的名號相稱的權力,三來李綱雖然忠義,但畢竟是書生用兵,才能亦頗不足稱——有此三錯,致令兩河的戰局越來越不利於大宋。

最後宋廷終於不耐煩了,罷免了李綱,重新起用種師道為兩河宣撫使,但種師道麵臨的困境並不比李綱好,雖然他在軍事上比李綱內行,但他又不是神仙,哪裏就能迅速扭轉整個敗局?

在回遼口之前的傍晚,楊開遠對楊應麒道:“如今大宋的形勢很不妙,金人若是再次得手,你是否還打算忍下去麽?”

楊應麒道:“不忍下去又能如何?難道我們還能置大哥的生死於不顧麽?”

“置大哥生死於不顧自然不可以。”楊開遠道:“但是我們那‘一兵一卒不入宋境’的承諾,卻值得重新考慮了。”

楊應麒心中一凜道:“三哥,你也心動了?”

“嗯,”楊開遠道:“大宋病如羸牛,既扶助不得,不如取而代之!若非如此,老二派石康回來幹什麽?”

楊應麒道:“你是說二哥也有取宋之意了?”

楊開遠道:“他沒有明說,但照猜想應該是——問題隻在於怎麽取罷了。”

楊應麒道:“若是這樣,那二哥還留在大宋幹什麽?他甚至還在那裏成親!難道他真想靠自己的力量救大哥出來?那怎麽能夠?”

“救大哥?”楊開遠道:“他想救大哥?嗯,依靠宋人的力量救大哥,這倒是個好主意。可是該怎麽做卻又難了。”

“救大哥,那是一定要做的事情。但在大哥一旦脫困,那就是金漢正式決裂之時!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得讓局勢繼續朝著對漢部有利的方向發展。”

楊開遠道:“可現在形勢對我們來說並不有利,大宋節節敗退,連帶著我們也進退失據。汴梁如能守住,那我們還可以繼續坐觀他們互相消磨。但時局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我對趙桓是否能繼續守住都城已很懷疑。如果汴梁失守,那我們的情況可能會更糟!”

楊應麒道:“但是現在我們再要突然扭轉策略侵宋也來不及了。如今才忽然侵宋會讓我們之前布下的棋子都變成廢棋——那樣我們會變得更加被動!”

楊開遠道:“我並沒有說要現在侵宋,我隻是覺得我們是不是該采取更進一步的策略來限製大金的南侵?畢竟不能讓女真人的勢力再這麽順利地拓展下去。”

楊應麒點了點頭道:“這一點我其實倒是有準備的。”

楊開遠問道:“你打算怎麽辦?”

楊應麒道:“萬一趙氏危殆,那我們就用撕裂了的天下來抵擋宗翰、宗望。”

楊開遠道:“撕裂了的天下?”

楊應麒道:“汴梁如果失守,中原勢必有分崩離析之危局,中央暫時失去權威,各地守臣以往被大宋中央過分壓製的權力就會重新抬頭。這些地方勢力一旦抬頭,麵對金人便隻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是降金,第二就是抗金。以當前的民氣來看,我相信兩河大部分地方勢力都會選擇抗金——一些地方就算一時降附了金人,歸心也必定不堅,一旦有什麽風吹草低,也必有所動搖。”

楊開遠問:“你想聯合這些大宋的地方勢力來抵擋金人?”

楊應麒點了點頭,楊開遠道:“這一招,怕是在玩火!一個統一的大宋尚且不能抵擋女真的鐵騎,何況是撕裂了的天下?那隻會讓金人各個擊破!”

“那可未必!”楊應麒道:“三哥,比較一下漢唐,你覺得大宋的這種統一,是增強了各個地方的力量,還是讓各個地方的力量變得更弱?”

“自然是變得更弱!”楊開遠道:“如果放在漢朝,河北一路——不!隻需要冀州一地就足以製得數萬胡馬難以前進。但大宋不是漢,也不是唐,經過百餘年的不斷削權,各個地方——除了陝西之外全無一戰之力!”

楊應麒道:“那地方上全無一戰之力的現狀,又是怎麽造成的呢?”

楊開遠沉吟道:“是宋廷把地方上的財權、兵力收得太過厲害的緣故。”

“不錯。”楊應麒道:“大宋讓地方——甚至邊疆的將領都喪失了專斷之權,所以地方上的守臣才沒有力量來抵擋胡馬的進擊。本來,大宋如果能有效地把各地的力量組織起來統一行動原也有可能抵擋外患,但現在趙桓和他的宰執們顯然卻不具備這份能力。所以眼下大宋雖然統一,但這種統一卻是一種弱化了的統一。”

楊開遠看了楊應麒一眼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說如果汴梁失守,各地守臣重新獲得被中央剝奪了的權力,反而有可能釋放各個地方的潛力,對吧?可是應麒,一個地方的潛力變成實力需要時間。宗翰宗望不會給他們這個時間的。”

楊應麒道:“宗翰宗望自然不會給他們這個時間,但我們卻可以讓一部分勢力成長的時間大大縮減——甚至大宋境內已經有這樣的存在了,不是麽?”

楊開遠心中一凜道:“你是說暗中扶持,就像滄州、登州那樣?”

“不錯。以當前登州、萊州兩地而言,人口已經超過百萬。經過這兩年高產作物的普及以及農田水利的整頓,這個耕地並不算多的半島產糧也已能自給自足,加上工商業的發展,如果體製完全放開的話,這裏養五到十萬軍馬沒問題。而這些兵馬在本土作戰的話,隻怕就能拖住整支東路軍!當然,讓登州獨抗金兵是不現實的,但如果中原出現三四股類似的勢力,互不統屬,卻又彼此呼應,以‘抗金’為號召同時將矛頭指向金國,那恐怕就算是宗望、宗翰也要忙得焦頭爛額了。”

楊開遠道:“我仍然覺得這不是萬全之策。”

楊應麒道:“萬全……軍政大事,有時候也隻能追求最有可能的成功。在救回大哥之前,我們除了扶植附屬勢力還有更好的辦法麽?”

楊開遠沉吟良久,說道:“你的這個策略很冒險。因為我們這樣一來我們不但需要防範已經崛起的女真,還要防範暗中潛伏的英雄!應麒,在混亂中殺出來的英雄是很厲害的啊!沿海的州縣比如登州、滄州,我們可以直接控製,但在遠離海岸的地方就不行了。而在我們鞭長莫及的地方,也許就藏有連我們也不是對手的猛虎!”

楊應麒道:“你是怕出現項羽、劉邦這樣的草澤英雄?”

楊開遠道:“不錯。曹操崛起之前,天下誰不矚目於董卓、袁紹?孫策橫掃江東之前,天下誰知道這個默默無聞的男人會割據一方?我們現在雖然做得還不錯,可要是放任天下大亂,說不定一個不慎殺出一個橫掃天下的人物,那時我們漢部在後人眼裏也許就會變得像袁紹、劉璋一樣可笑。”

“這確實是很可怕的問題,”楊應麒道:“所以對於我們無法直接控製的勢力,在扶植他們的同時,我們也要利用另外一種東西來鉗製他們。”

楊開遠道:“什麽東西?”

“忠。”楊應麒道:“對大宋的忠。”

楊開遠問:“對宋室的忠誠——這東西到時還有鉗製英雄的力量麽?”

“有的。”楊應麒道:“忠是一種尋求歸屬的渴望,除了個別狂妄到認為自己就是全世界的中心的人外,大部分人都需要它。所以它隻能被代替,而不能被消滅。特別是對於我華族來說,幾次大一統時代的輝煌已經讓我們產生一種對大一統近乎本能的習性:我們需要一個能夠統一天下的政權來作為我們團結的對象!至於這個這個政權是誰家天下反而有些無所謂。正是有這個原因在,所以現在大宋雖然疲弱,朝廷又昏庸無能卻仍然有很強的號召力!也正是因為宋室還有這等號召力,所以我才不敢輕易動它。”

楊開遠道:“但萬一趙氏繼續疲弱下去,疲弱到無法維係天下人對它的期望呢?”

楊應麒道:“萬一?我們不怕這個萬一,我天天期盼著這個萬一呢!”

楊開遠道:“你是說,到時候你就會出兵大宋?”

“不錯!”楊應麒斬釘截鐵道:“到時我絕不會猶豫的!”

楊開遠道:“但我還擔心另外一個萬一……”

楊應麒問道:“什麽萬一?”

楊開遠道:“我擔心大金早一步比我們得到宋人的這種忠誠……”

楊應麒歎道:“三哥你的擔心也有道理,人心畢竟是厭死惡生的,如果沒有選擇,大概他們會逐漸麻木於胡馬的鐵蹄下而不知振作。可是……可是現在我們漢部可以給了他們一個選擇,一個更好的選擇!”

“隻是可能更好而已。”楊開遠道:“沒錯,我們漢部是和宋人更親近些,但如今在大部分宋人眼中,女真還是比我們漢部來得強大!所以他們會選擇親者還是選擇強者,這恐怕很難說吧?”

楊應麒聽到這裏有些黯然道:“不錯。但兩國兵力強弱對比的改變,並不是其中一方想改變就能改變的!因為那不但需要努力,而且需要機會!”

楊開遠道:“你在等這個機會?”

“不是!”楊應麒道:“我想創造這個機會!雖然我不知道我能否成功,但是……”

“不用但是了。”不等楊應麒說完,楊開遠便拍了拍楊應麒的肩膀,微笑道:“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相信,你會成功的——不!是我們!我們會成功的!”

楊開遠的這句話讓楊應麒心中一陣安定,折彥衝失陷以後,能夠給他這種支持的,或許就隻有三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