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五章 大敗之後當反思(下)
對於胡、陳、韓等三人上勸進表,天下人的反應竟是出奇的一致。
“駙馬早該登基了。”漢部舊屬中的女真係人馬對此並不抗拒,就算是烏雅束係出來的女真人也都如此期盼。在當前的情況下,由完顏氏來成為新漢政權的皇帝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由完顏氏的女婿折彥衝來坐這個位置,對他們來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大將軍早該登基了。”漢部舊屬的漢民早就視折彥衝為元首,折彥衝是他們的領袖,他們不肯承認有比他們的領袖地位更高的人存在。吳乞買也就算了,畢竟大家都是敵人了;可趙構那邊卻讓人覺得窩囊。這個兒皇帝都向折彥衝上表稱臣了,可趙構怎麽說自己也是一個皇帝,折彥衝卻到現在還是個大將軍,這不免讓人覺得遺憾。
如果說漢部舊屬對於折彥衝沒有稱帝隻是覺得遺憾的話,那中原新歸附的士紳簡直就是著急了。為什麽會這樣呢?所謂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他們既然把寶押在漢部這裏,自然不希望中途在出什麽岔子,因為再要回到大宋的懷抱已屬不大可能,便是回去了,在南宋統治集團內部也休想再得到高度的信任。在講究忠誠的時代裏,每換一次主子都意味著掉一次身價,既然現在漢部很有希望在這場逐鹿比賽中勝出,那大家最好還是不要再換莊了,但折彥衝一天不稱帝他們都覺得不安心,怕有個什麽意外,效忠錯了對象。
文臣們希望折彥衝稱帝,那樣他們才能升官;武將們希望折彥衝稱帝,那樣他們才能晉級;甚至商人們也希望折彥衝稱帝,據說那樣會有利於他們賺錢。
胡、陳、韓三人上勸進表的消息傳開後,各地文官武將都急了。他們都在後悔:這件事我怎麽就不早點做啊!
於是各地的勸進表便如雪花般紛紛飛至,每一篇文章都做得花團錦簇,每一個人的心意都是滿懷熱誠,在這種情況下,似乎折彥衝若是還不登基,那就會讓天下士民大大失望了。
不過,雖然“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句話說了上千年了,但無論古今中外,小民們的意願通常都沒有士紳們的意願重要,而士紳們的意願,有時候又不如權貴們的意願重要。折彥衝要稱帝,他的兄弟會答應麽?
在兄弟裏頭,歐陽適第一個帶頭上表勸進,折彥衝對此的態度是留中不發。
接著,阿魯蠻在聽說這件事情後,也派人告訴折彥衝:“大哥,這皇帝你就做吧,吳乞買和趙構他們都是皇帝,你卻還是稱大將軍,怪別扭的。”
在權貴中輩分最高最危的狄喻,也擬了書信給折彥衝,表示了自己對折彥衝稱帝的支持。
可無論是對歐陽適、阿魯蠻還是狄喻,還是對韓昉、胡安國、陳顯,折彥衝的態度一直是沉默。
“大將軍究竟是什麽意思呢?”王師中、李應古感到很奇怪,按理說,折彥衝此時應該是謙卑地推辭,然後群臣們再趕緊上第二輪更大規模的勸進表,然後折彥衝再推辭,然後群臣又上第三輪最大規模的勸進表——這才符合正常程序嘛。但現在折彥衝既不推辭,也不接受,甚至連個態度也不表露,不免讓人不知接下來如何措手。
這個時候,大家又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和大將軍關係最為密切又對大將軍影響最大的七將軍,對這件事情也一直沒有表態!於是王師中等人便馬上醒悟了過來:是啊!這件事情得由楊應麒帶頭才行啊!楊應麒不帶這個頭,折彥衝怎麽好表態呢?
可是要促請楊應麒帶頭勸進,這件事便不是王師中、陳顯等人能辦的,而必須是由楊應麒的親信來說。
第一個來找楊應麒談這件事情的是楊樸,然後是陳正匯,但楊應麒卻在他們稍露來意後就委婉地表示:“現在正打仗,這件事情以後再說。”
“七郎。”無人處,趙橘兒問:“你到底在猶豫什麽?你不知道現在很危險麽?”
“猶豫?危險?”楊應麒道:“橘兒你在說什麽啊?”
“勸進啊。”趙橘兒道:“誰都可以不上這份勸進表,但你不能不上!這個道理,難道還要我來跟你說麽?”
楊應麒呆了呆道:“原來你在說這件事啊。哼,現在外麵仗還沒打完呢,連大哥也還在前線,這些人怎麽就這麽無聊來搞這些事情!”
趙橘兒睜大了眼睛,將楊應麒看了好久好久,這才道:“七郎,你忙迷糊了麽?竟然說這種事情無聊。不錯,現在是還在打仗,但這種事情,若一直沒人提起便罷了,現在既然有人提起,你便不能不表態,而且還必須是全力支持才是!若是不然……”
“不然怎樣?”
“若是不然……”趙橘兒充滿憂慮地道:“那就算大哥不疑你,天下人也要疑你。”
“疑我?”楊應麒道:“疑我幹什麽?”
趙橘兒輕輕歎了一聲,好久才小聲道:“疑你自己要做皇帝!”
楊應麒再次呆了呆,隨即笑道:“無聊!”
“我知道你不想的。”趙橘兒道:“可是七郎,因為你有這個地位,所以大家會疑你,這已和你的意願、品德無關了。”
楊應麒問:“所以我為了要擺脫這種嫌疑,就得趕緊上表勸進?”
“是!”趙橘兒道:“沒錯,現在仗是還沒打完,不過我想胡大人、陳大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勸進,未必全是為了私心。因為一尊之位,必須早定。名分定下之後,對政務軍事都會有幫助的。”
“一尊……皇帝……”楊應麒悠悠道:“這可真是一個很麻煩的問題啊。”
趙橘兒奇道:“七郎,難道……難道你真的不打算擁立大哥麽?”此時身邊並沒有其他人,但趙橘兒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
“不是。”楊應麒道:“我隻是覺得我們現在這樣挺好的。”
趙橘兒皺了皺眉頭道:“現在這樣,終究隻是權宜之計。眼下漢部人心已聚,隻因大家都樂為漢部之民;然而樂則樂矣,部內未免有些渙散。既然人心已聚,為何又顯得渙散?因為大家不知向誰效忠!眼下我們最大的問題,就是大哥和其他幾個將軍的距離太近!大哥不能獨尊,則你無法代大哥壓服餘子。若一尊已定,則餘子自安!你為政務之首,國家宰執,辦起事情來也會順手很多的。”
楊應麒道:“效忠……難道大家就不能效忠漢部!效忠國家麽?”
趙橘兒反問道:“誰是漢部?漢部是誰?誰是國家,國家是誰?”
楊應麒道:“漢部就是大家!就是我們大家建立起來的這個部族!就是‘公’!”
趙橘兒搖頭道:“沒有大家!漢部隻有一個個的自己。沒有國家,國家也是一個個的自己。‘公’字太過虛幻——其實七郎你說的道理我明白,但部民有幾個人理解的?便是理解,有幾個是真的願意無私的?四哥、六哥他們服從你是為了‘公’麽?七郎你自己相信自己是完全為了‘公’而殫精竭慮麽?這個部族,甚至這個天下,必須確立一個擁有它的人,然後再由這個人來分配,這樣才能減少內部的爭奪。聖賢立君,不正為此麽?”
楊應麒嘿了一聲道:“那這個人把部族、把國家賣了、毀了、斷送了,就像你爹爹、你哥哥一樣又該怎麽辦?”